第20節

  重一重不斷的來,身體日益瘦弱,喝了煙土水尋死不成,反而被白雪嵐強占了身體,當夜身體就開始發熱,開始說胡話。

  這又讓白雪嵐緊張起來。

  幸虧公館裡還留著那個為宣懷風治病的西醫,白雪嵐立即請他過來,給宣懷風打了兩針。

  西醫有些奇怪,「雖然喝了煙土水,但針也打了,藥水也喝了,吐乾淨就應該沒事了,怎么半夜又忽然發起高熱來?」

  白雪嵐心裡有愧,把聽差都叫到門外候著,說,「有一個地方,恐怕還要請你看顧一下。」

  躊躇一下,上前掀開被子,讓醫生看宣懷風的下身。

  那西醫也是慣於行走權貴之門的,當即就明白了,神色顯出一些曖昧,只說,「總長對心愛之人,用心自然是很真誠的,只是床笫上,似乎也宜溫柔一點。」

  拿出金絲邊眼鏡,夾在鼻樑上,很認真的低頭看了看,還伸出指尖探了探邊緣,宣懷風似乎察覺痛苦似的,輕輕嗚咽了一聲。

  「有些傷到了,要消炎,還要上點藥。」醫生頓了一頓,低聲說,「這位先生,看起來是頭一次,原該給他一點時間適應的。」

  白雪嵐一向自問臉皮厚如城牆,此刻臉上卻不禁發熱,沉聲說,「你說的是。還請快點醫治。」

  發炎藥和軟膏這些常用藥,藥箱裡是備著的,醫生便給宣懷風治療。

  這樣一折騰,這一夜就過去了。

  白雪嵐等醫生走了,幫宣懷風穿上睡衣,抱著他在床上,側著身子躺著,就那麼痴痴的盯著他。

  有些覺得自己錯了,又覺得自己不是全錯。

  心裡複雜的滋味,怎麼也形容不出來。

  白雪嵐一宿沒睡,眼看窗外天上漸漸有了光亮,日頭快從東邊天際升起來了,才覺得疲倦。

  正打算抱著宣懷風睡一會,聽差卻又過來打攪了,敲著門,在外頭問,「總長,有一位年太太來找她家弟弟,說想見您。見還是不見?」

  白雪嵐不料宣代雲這麼快就找上門,陡然從床上坐起來,不禁有些發懵。

  她當然是過來找宣懷風的,但宣懷風這個模樣,怎麼能讓他姐姐看見?

  日後更難以了局。

  聽差在門外等了一會,看房裡沒有回答,試探著說,「不然,把她打發回去?」

  白雪嵐卻知道這樣的打發,宣代雲是一定會鬧的,思忖了一下,朝門外說,「請她正廳里稍坐,我換過衣服,這就去見她。」

  白雪嵐下床,叫了一個年紀大的聽差來,到屋子裡守著懷風,又叫幾個護兵,把廂房當保險庫似的團團看守起來,才換了一套輕便的天青色長袍,到客廳去會宣代雲。

  宣代雲身形未顯,穿著一件改良過的黛綠色旗袍,端坐在客廳里,面前小茶桌上放著一碗飄著輕煙的好茶,她卻一點也不沾唇,只等著白雪嵐出來。

  「抱歉,抱歉,年太太,讓你久等了。」白雪嵐一跨進客廳,臉上就帶了迷人的微笑,對宣代雲拱了兩下手,歉然道,「你是有身子的人,怎麼親自到我這裡來了?有什麼事,打個電話說一聲,不是一樣的?」

  宣代雲見白雪嵐出來,矜持地站起來,挺著身板,正容道,「白總長,我今天是向您請罪來的。」

  白雪嵐奇道,「這是什麼話?」

  宣代雲神色很正經,和白雪嵐視線相觸,並不畏懼地說,「我弟弟昨晚在貴公館犯了規矩,這事我已經知道了。他在您的地方犯了錯,受點教訓,原也是該當的。但他這樣過來,是我的意思,要領受什麼,應讓我這當姐姐的來領。請您這就放他出來,至於我,或關到海關監獄,或送到警察局,都隨你的意吧。」

  白雪嵐臉上顯出一些驚詫,忽然又做出個恍然大悟的表情,猛拍一下大腿,「我明白了,一定是昨晚那個玩笑,隨口一句說笑的事,怎麼?他竟然當真了?」

  連連搖頭,苦笑著對宣代雲拱手致歉,只說,「慚愧,慚愧,我只顧著和懷風是故交,說話失了分寸,一句妄言,倒把你給驚動了。」

  宣代雲卻不為所動,「白總長,您也不必說這些客氣話。我和懷風都是落難的人,有什麼不明白?人失了庇護,是少不了到處被欺負的。但懷風好歹也是一個讀過書的自由人,您這樣不問青紅皂白的把他扣住了,我再不自量力,也要上門來問一下這道理了。」

  她雖是女流,說話客客氣氣的,詞鋒卻甚為犀利。

  白雪嵐不管她怎麼說,只是微笑,「年太太,你這麼一番話,可把我說得無地自容了。昨晚那句玩笑,我已經說過,是一時失言的,老實說,我雖然是海關總長,也受著法律的束縛,怎麼能說扣人就扣人?」

  宣代雲說,「若您真是這麼說,那自然感激不盡,既然他不是你扣下的犯人,請您叫他出來,我這就帶他回家。」

  「他不在這裡。」

  宣代雲一愕,「怎麼不在這?」

  白雪嵐把兩手攤開,「難道我還真的敢扣住他?昨晚談了一會,他就說要告辭。我確實留他住的,他就是不肯,說要到奇駿家一趟。」

  宣代雲更是驚訝,「那麼晚了,他去林家幹什麼?」

  白雪嵐說,「他沒說,我也沒問。你弟弟的脾氣,你自然是知道的,他向來不喜歡人家問他私事。」

  他見宣代雲懷疑地打量他,很坦誠地聳肩,「看來你是不信我了,不然就請你進來,搜查一下我的公館。」

  宣代雲說,「這可不敢,我不是不信您,只是這事,實在不像懷風做的事。再說,他就算去了林家,談完事情也該回家,怎麼在外頭過夜,連個電話也不打?」

  林奇駿最近常往年宅跑,宣代雲是知道的,也隱約覺得這兩個男孩子親密得有些過了頭。

  白雪嵐要說宣懷風晚上去找林奇駿,她倒是覺得有幾分可信的。

  對白雪嵐的態度,也慢慢迴轉過來,抱歉地看了他一眼,緩緩說,「既如此,我不敢再打攪,這樣上門來討人,真是很失禮的,只是我就這一個弟弟,關心則亂,也顧不上禮貌不禮貌了。」接著就告辭。

  白雪嵐反不急著打發她走,關心地問,「年太太要去林公館找懷風嗎?」

  宣代雲說,「這個小孩子,總讓人放心不下,我少不了到林公館去一趟。」

  「不是我說,你現在的身體,真要少跑動才行。」白雪嵐笑著給她出主意,「如今家家都有電話,這麼方便的玩意兒,怎麼不用它?我這裡就有林公館的電話號碼,替你撥一個過去,要是懷風在那裡,你不就立刻安心了。」

  他真是體貼到家了,由不得宣代雲不感激,「那就麻煩您了。」

  白雪嵐把她領到電話旁,撥了電話,把話筒送到她手裡。

  宣代雲一聽,果然已經通了。

  有人接了電話,似乎是聽差口氣,「林公館,請問您找哪位?」

  宣代雲說,「我找林奇駿先生。」

  那聽差說,「請問是哪一位找他,我好通報一聲。」

  「我是年太太,」宣代雲停了停,想起林奇駿未必對年太太這稱呼有印象,補了一句,「我是宣懷風的姐姐,宣代雲。」

  那個聽差本來聽宣代雲說是年太太,還不做什麼反應,後來一聽宣懷風的名字,倒在那頭安靜了一下,才說,「請您等一等,我進去通報一下。」

  宣代雲就拿著話筒等著。

  隔了一會,那頭有人拿起電話,問,「請問,哪一位找奇駿?」

  卻是一個透著老態的女性聲音。

  宣代雲不由一愣,對著話筒說,「我是奇駿同學宣懷風的姐姐,宣代雲,請問您是哪位?」

  電話里的婦人說,「我是奇駿的母親。」

  「原來是伯母……」

  「宣小姐,」那婦人雖然老,態度卻頗為凌厲的,不等宣代雲打完招呼,就截住了宣代雲的話,禮貌但和冰冷的說,「我年紀大了,很不耐煩電話這些新事物,拿著話筒太不舒服,迫不得已,只能快言快語,有幾句直腸子的話,對你,不知當不當講。」

  這些話,是很不客氣的。

  大家庭的長輩,更是很少這樣對外人說話。

  宣代雲心裡那股古怪更濃密了,口裡道,「您只管說。」

  林奇駿的母親說,「坦白說,我對於奇駿和令弟交朋友,是頗不贊成的。」

  宣代雲一聽這硬邦邦的話,神色難看,剛要說話,又聽見那婦人在電話里嚴肅地說,「我這個意思,雖然一直不曾明白說出口,但令弟懷風,心裡應該是清楚的。他最近常常不斷的電話過來,一通又一通,一定要見奇駿,攪得奇駿連洋行的正經事都沒有心思去辦,這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很不明白。我們奇駿,一向是個好青年,也不知道受了什麼人的蠱惑,竟有了許多不好的習慣。年輕人這樣耽擱前途,實在話,我是不贊成的。」

  頓了一下,又說,「聽說令尊不久前去世了,你既是他姐姐,那是家長一樣的角色了,這個問題,也請你和令弟好好說一說。我這個當母親的,並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但就兒子擇友這一條,總要為他將來著想一下。你說是不是?」

  宣代雲聽到這裡,臉都氣白了。

  掛了電話,就坐在桌旁的椅子上,一隻手托著額頭,淚珠在眼裡滾來滾去,強忍著不掉下來。

  白雪嵐尊重她打電話的隱私,撥通電話,就假裝到一旁去看書,見她電話已經打完,拿著一本書,從廳那邊踱過來,問,「怎麼了?懷風不在林家嗎?」

  宣代雲慘然笑了一下,說,「他就算呆在長虱子的會館裡,也比在林家強。如今這社會,失了勢的人,哪裡都要受人侮辱的,原來沒了富貴,連人家家的電話也絕不能夠打。」

  便把林奇駿母親的話說了一遍,神色越見悲憤。

  宣代雲把這可氣的一切說完,嘆了一口氣,「懷風昨晚要是去了林家,必受比這更大的侮辱,以他的脾氣,真不知會跑到什麼地方去。」

  白雪嵐深有同感道,「你這樣一說,叫我也擔心起來。懷風那個性格,是絕對受不住折辱的,現在總有年輕人受了折辱就離家出走,他可不要學了這種壞習慣去。」

  宣代雲聽他這樣說,頓時又想起年亮富在家裡對弟弟說的那些刻薄之言,宣懷風早就三番四次說要搬出去,可不是受了林家擠兌,索性連姐夫也怨恨起來,都不回年宅了?

  她越想越真,更加焦急起來,「那可怎麼辦?他是撞死在牆上也不回頭的,可不要出什麼事才好。」

  白雪嵐沉著道,「年太太,你也不能說風就是雨,懷風到底怎麼了,我們還不知道呢。不過現在這樣看,他是不可能呆在林公館的,大概在什麼地方胡亂過了一夜罷。要說找人,我是絕對可以幫忙的,容我先打幾個電話,發散一下消息。」

  當著宣代雲的面,撥了海關部門的電話,請上下各級都留意一個叫宣懷風的,又撥通警察局的電話,請他們注意一下。

  這還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