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節

  著那滿樹白花去,到了小院門外,腳步驀地輕下來,那心忐忐忑忑,怦怦亂跳,氣得白雪嵐心裡大罵,明明自己的房間,自己的地盤,怎麼回來就像做賊似的?

  那麼一個對舊情人戀戀不忘,背地裡勾搭小白臉的軟弱之人,怎麼就有資格和他白雪嵐頂著幹了?

  要惹火老子,老子別說揍人,殺人的膽子都有!

  心裡雖這麼說,腳步卻越放越慢。

  踱到廊下,隔著床一看,屋子裡點燈早就熄了,一道人影側臥在床上,呼吸悠長低緩,在漆黑中,身如山巒起伏。

  這一夜雲雖厚,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月亮。

  偶爾黑黑的雲在高空掠過,月亮便偶然露出尖尖的臉,銀光撒進屋裡,照到床邊一角,恰好印出宣懷風小半邊臉。

  白雪嵐看著那熟悉優美的眉目,一時便有些怔忪,好似一萬年未見過了,剛要細看,宣懷風眉頭忽然一皺,翻了個身去,頓時,只給白雪嵐留了個背影。

  皺眉,翻身,原是常人夢裡無意之舉,若換了任何一個人,都不會為此生氣。

  偏偏白雪嵐不是任何一個人,他所思、所想、所恨、所愛,無不是床上那人。

  一葉障目,便不見泰山。

  上次離開時,宣懷風舉手抱頭那一幕便如刀子刻在心頭,現在宣懷風皺眉翻身,兩個動作在他心裡,就成了一個意思。

  那自然是拒絕的意思。

  白雪嵐眼中一黯,剛剛稍熱的胸膛又冷下來,揣了一塊冰似的沉。

  他默默地走開了。

  心情如此沉重,他再也不想看那拒絕他的背影一眼,甚至不知道就在他離開窗邊的那一刻,宣懷風再次在夢中不舒服地翻了一個身,勉強睜開惺忪的眼睛。

  有人在看著他嗎?

  有人在親吻他的額頭髮梢嗎?

  宣懷風掃視著漆黑的房間,低聲嘆了一口氣,扯過那空了多日的另一半床上的枕頭,在懷裡緊緊抱著。

  仍舊的夜色如水,冷窗對月。

  仍舊的,寂寥無人。

  白雪嵐乘興而去,傷心而歸。

  走一步,痛一分。

  從窗外一步步走回書房,覺得心都被自己踏碎了。

  冷戰了這些天,那個人就……不痛不癢,無憂無愁!

  天底下,竟有這樣鐵石心腸的人。

  他白雪嵐,在宣懷風心裡,又算什麼呢?除了能當個強盜,當個惡霸。

  他本來篤定兩人就算一時不和,總有和好的一天,此時此刻,卻真的累了。坐在靠背椅上,仰頭瞪著一成不變的天花板,懶懶的灰心的感覺,陪著他過了一夜。

  不料到了清晨,宋壬又找過來了。

  這山東漢子真是個實心眼,上次為著宣懷風的事,挨了白雪嵐一頓痛罵,這次他又盡忠職守來了,進了書房,朝白雪嵐敬個軍禮,報告說:「總長,宣副官說,他今天要去一趟年宅,探望他姊姊,您看……」

  白雪嵐自傷了一夜,這時候連罵都懶得罵了,眼神掃過來,問:「我上次說的話,你是真沒聽見?」

  宋壬愣了愣,囁嚅著說:「宣副官這些日子都是去海關衙門,我想著那地方安全,就沒來問您。這次是去別的地方,我想,還是給您報告一聲。」

  白雪嵐懶洋洋說:「報告個屁。我問你吶,上次我說的話,你聽見沒有?」

  宋壬老老實實地回答:「聽見了。」

  白雪嵐問:「我說了什麼?」

  宋壬只好背書似的背道:「以後宣副官愛上哪,就上哪,愛和誰說話,就和誰說話。宣副官要人權,要自由,您就給他。」

  白雪嵐問:「你覺得我白雪嵐說話不算話,是不是?」

  宋壬忙著搖頭,說:「我不敢。」

  白雪嵐說:「那你還報告什麼?」

  冷冷瞥宋壬一眼。

  宋壬碰了這麼一個大釘子,總算知道總長是鐵了心和宣副官劃清界限了,只能訥訥出來。

  見著宣懷風,也不多嘴,備好汽車。

  宣懷風和他一同坐上汽車,感受著引擎發動時后座的震顫,忽然問:「他同意了?」

  宋壬一怔,問:「誰?」

  宣懷風說:「你不要臉紅,我早猜到了,這樣出門,你職責上也會去問一問。他同意了?」

  宋壬知道瞞不過他,點了點頭。

  宣懷風想了想,問:「他怎麼說的?」

  宋壬很是無奈。

  這兩位祖宗,都愛問對方怎麼說的。有這些功夫,何必打冷戰呢?像他和他鄉下那婆娘,面對面吵一場打一場,不就結了?

  喝過洋墨水,腦子裡彎彎道道就是多。

  不過宋壬再不機靈,也不至於把白雪嵐那些霹靂雷霆,咆哮傷人的話都吐露出來,憨笑著說:「不就是答應了唄。」

  宣懷風還是問:「到底他怎麼說的呢?」

  宋壬被問得躲不過,挑了一句自己覺得不打緊的,低聲說:「總長說,您愛上哪,就上哪。」

  宣懷風說:「他是就說了這麼一句嗎?」

  宋壬點頭,「差不離。」

  宣懷風不喜不怒地說:「別撒謊了,傳一句話,你倒截了一大半。他說蒼蠅不抱沒縫的蛋,我不是這樣的混蛋,姓林的也勾搭不著,我喜歡那姓林的小白臉,不用瞞著,儘管明明白白的去。是不是?」

  他這些天,每每想起這番話來,便是一陣酸澀痛苦,記得清清楚楚,此刻說出來,一字也不錯。

  宋壬臉上的笑頓時尷尬了,訥訥道:「這個……這個……不不!宣副官,這些話總長可不是今天說的。他也沒有要我傳給您。」

  宣懷風說:「我知道,他是前陣子說的。他還要你傳話給我,說,以後我愛上哪,就上哪,愛和誰說話,就和誰說話。我要的人權自由,他都給。是不是?」

  宋壬乾笑也笑不下去了,虎起臉說:「娘的!誰他媽亂嚼舌頭,是不是公館裡的聽差?我回去打掉他滿口牙!宣副官,您別往心裡去,總長只是一時生氣,山東人,脾氣大,你看我,和我婆娘吵起來,那能把房頭的瓦震下來。您別生氣。」

  宣懷風笑了笑,說:「我氣什麼?我還樂呢。我現在要自由,有自由,要人權,有人權。有什麼可生氣的。你要是見到他,也代我轉告一句,就說我很高興,多謝了。」

  別過頭,看著車窗外飛速倒退的樹幹,自得自樂地哼起小調。

  哼了兩三句,才發覺不知不覺用了《西施》里的調子。

  只覺得,光陰似箭。

  無限的,閒愁恨,盡上眉尖……

  宣懷風驀地停下,覺得五臟六腑,無處不疼。

  第三章

  到了年宅,宣懷風倒是受到很大的歡迎。

  宣代雲雖恨弟弟多日把自己這個姊姊給丟在腦後,見了他,心裡又著實高興,笑罵道:「我還以為你忘了這地方怎麼來呢。怎麼今天有空,肯賞臉光臨了?不怕挨我的罵?快生孩子的女人,脾氣總比常人焦躁些,等一會兒我不小心罵了你兩句,你別又急急忙忙地逃。」

  張媽笑得臉上皺紋成了一朵花,說:「小姐,你也是的,不見的時候心心念念的想,現在來了,還沒有坐下喝口茶,你就說要罵人。怪不得小少爺不敢來見你。」

  宣代雲說:「你知道什麼?他可惡著呢。上次好不容易來了,我明白和他說留晚點,不要就走,他倒好,趁著我小睡,急急地連招呼也不打就走了。我會吃人嗎?」

  宣懷風這些天來,心裡很有些難受,像一團爛棉絮堵在裡頭,現在聽著姊姊說話還是那麼痛快爽利,反覺得親切,舒服了不少,反恨自己沒有及早來,笑著說:「真不是存心的,那天剛巧有要緊公務……」

  一語未了,宣代雲把手在半空中用力一頓,不許他再說了,道:「這些藉口我不想聽,開口閉口就是公務。如今你也學了你姊夫的壞榜樣,用這些官腔搪塞我。」

  宣懷風想起上次在春香公園裡見到年亮富和那年輕嬌麗的女子約會,自己出面勸了兩句,不知道年亮富是否聽得進去,心忖片刻,閒閒地問,「姊夫最近還是很忙嗎?今天是周末,他也不在家?」

  宣代雲說:「在倒是在的。他最近總說公務太忙,累著了,我今天看他臉色真的不太好,勸他不要再出去瘋了,回床上躺著養養神也好。吶,正在那裡頭躺著呢。不然,我叫他起來,陪你說說話。」

  宣懷風說:「讓姊夫躺著吧,何苦把他吵起來。」

  為著姊姊的心情著想,年亮富和外頭女人的事,自然是一個字也不提起。

  因為要坐下聊天,宣代雲說今天天氣好,不要悶在屋子裡頭,叫小丫頭端了兩張藤椅,要和宣懷風在院子裡坐。

  宣懷風剛要坐下,宣代雲似乎想起什麼事來,笑著說:「你先別坐,有件事,正好你幫我弄弄。」

  宣懷風問:「什麼事?」

  宣代雲指著東邊那用鵝卵石圍了邊的一圈花圃,說:「那幾株天竺葵,勞駕你調理一下,松鬆土。八月了,這花是要小心根部通風的。往常都是我自己做,如今實在彎不下腰。」

  張媽正泡了香茶過來,剛巧聽見了,插嘴說:「那花誰弄不行,叫個聽差不就得了。小少爺難得回來,偏叫他做這些髒兮兮的活計。」

  宣代雲說:「你知道什麼?花根嬌嫩著呢,聽差不懂,就知道瞎弄,反而給他們擺布死了。去年我種的芍藥,不就是年貴亂糟蹋掉了三株?過年時你姑爺喝醉了酒,耍起酒瘋來,又給我砸了一盆去。真氣死我了。」

  張媽說:「聽差不懂,我給你叫個花匠來。」

  宣懷風說:「不要麻煩,我別的不行,給花松鬆土還是可以的。只是要找個趁手的工具。」

  張媽趕緊找了個花匠常用的那種小鏟子過來。

  宣懷風接了,蹲在花圃旁,細緻地鬆了一番土。他母親在世時,也是個愛種花兒的,在宣家老宅里種了不少時令花卉,到了春夏之際,格外開得喜人。

  宣夫人早逝,宣司令雖是個野蠻的軍閥,對這位大家閨秀出身的夫人倒真的一片深情,連她昔日種的花草也保留著,請匠人細心照顧。宣家姊弟知道那是母親留下的,自然也很愛護,尋常種花的功夫,也略懂一些。

  宣懷風鬆了土,想著天竺葵到了這月分,還是要小心灼傷葉子的,便又去找了幾根長杆子來,插在泥土裡,擺個小遮陰架子,斜護著姊姊種的天竺葵。

  這才走過來。<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