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國會談快開了,上面國務院很重視。我們這些衙門,自然辦事也要謹慎一點。聽說總長今天,被總理叫過去了,大概也是為著這件事。」
宣懷風正暗暗琢磨怎麼還不見白雪嵐,只是堵著心頭那口惡氣,實在問不出口。
聽見孫副官說,才明白了。
這一日,直做了一整天的功夫,午飯也是匆匆吃的,吃完了便又繼續做事,累是累,宣懷風倒覺得這樣過得實在一些。
下午過了六點,宋壬來問,宣懷風還說再等一等。
孫副官勸著說:「總不能一天吃成一個大胖子,先回去歇息吧。明天總能繼續辦的。」
收拾了桌上的文件,一道坐汽車回了公館。
宣懷風回了小院,見到房子匍匐在淡淡暮靄下,一盞電燈也不亮,知道裡頭沒人。白天在牆外聽白雪嵐一番話,當時是如霹靂襲耳,到了此刻,卻是淹入心湖裡,反而沉靜了,沒了那些急怒憂憤,只是一股淡淡的感嘆。
他也不是很氣白雪嵐,也不是不氣白雪嵐。
既不想和白雪嵐決裂,又不想和白雪嵐和好。
想來想去,倒是老死不相往來的好,免得徒生傷感。
宣懷風長嘆一聲,自己進了院子,拉燈閉門,進食沐浴,只覺得孤孤單單,但也自有孤單的美感,偶爾一時心裡發狠,便想,有本事,彼此丟開一輩子。
掀被上床,一個人睜著眼睛發了半日呆。
抓過白雪嵐的枕頭來,抱在懷裡,蜷成一團睡了。
半夢半醒之時,似乎有人輕吻自己眉尖發梢,感覺很是熟悉溫柔,驚得宣懷風驟然醒來。
睜眼四望,卻是夜色如水,冷窗對月。
寂寥無人。
白雪嵐的咆哮,又開始不聽使喚地在腦子裡轟鳴迴蕩。
「蒼蠅不抱沒縫的蛋,他不是這樣的混蛋,姓林的也勾搭不著!」
「他喜歡那姓林的小白臉,不用瞞著,儘管明明白白的去!」
「以後他愛上哪,就上哪。」
「愛和誰說話,就和誰說話。」
「……老子不伺候了!」
字字記得。
字字扎心。
是真的,很痛了。
第二章
宣懷風寂寥孤單之時,年亮富倒是盡享溫柔。
他上次嘗了一次海洛因,本來是打定主意,絕不嘗第二次的。以他自己看來,自己也並不是意志不堅,以至於會染上毒癮的人。
只是這夜和綠芙蓉在床上翻雲覆雨,顛來倒去,弄個熱汗淋漓,卻總是不盡興,怎樣也找不回那一夜如夢如幻,樂在天堂的癲狂興奮。
年亮富伏在綠芙蓉嬌嫩的白身子上,挺了幾挺,還是停了下來,把下巴壓在兩團酥軟雪白之間,粗粗喘氣。
綠芙蓉皺眉說:「不要了,就下來吧。壓得人家難受。」
身子蛇似的扭了扭。
年亮富便坐起來,從床頭抽了一根香菸,銜在嘴裡,吸了兩口,又隨手在菸灰缸里按熄了,仰頭想了半晌,對綠芙蓉說:「你再給我卷一枝吧。」
綠芙蓉拿薄被單掩著胸口,側坐起來,有點吃驚,要勸他,又忽然想起宣懷抿的話,拉不了這男人下水,自己一家四口都要斷藥的,那真是生不如死的折磨。
她遲疑了半天,才低聲問:「你是真的要,還是哄著我玩的?」
年亮富說:「當然是真的要。」
見綠芙蓉不動,又說:「你別擔心,我就是個海關的官員,難道我還能抽這個抽上癮嗎?我自然有我的分寸。」
綠芙蓉咬咬下唇,悶聲下了床,把抽屜打開,掏出那個小包,回來當著年亮富的麵攤開,說:「只剩這麼一點了。」
年亮富說:「那你全捲成一枝煙吧。這些抽完了,我再給你買。」
綠芙蓉說:「哪裡買去?這些都是宣懷抿給我的,他說了外面的貨色,我們抽不得。」
年亮富笑道:「那更好辦。我問他要,難道他能不給嗎?」
綠芙蓉說:「你是他姊夫。你問他,他自然是給的。」
勉強展顏一笑。
取一張煙紙來,把剩下那點白色粉末都倒了進去,夾著菸絲,慢慢捲成一根,卻不給年亮富,先自己銜在嘴裡,用火柴點著了,大吸一口,把煙圈吐在年亮富臉上。
年亮富倒不嫌棄,抽著鼻尖吸著煙圈味,笑道:「你這小鬼頭,倒知道搶好東西。」
綠芙蓉反問:「這是好東西嗎?它要真是靈丹妙藥,也用不著你們海關查瘟疫似的查了。」
說完,噗嗤一笑,寒霜解凍,如春花綻開。
媚眼如絲。
湊上臉來,親著年亮富的耳朵,說:「是仙丹也好,是毒藥也好,我們一處快活,一處升天。」
兩指挾了香菸,湊到年亮富嘴邊,讓他抽一口,又換到自己嘴裡,抽上一口。
兩人輪著一根煙,默默抽完了。
年亮富後腦枕在床背上,大手摸著女子溫柔的肉體,眼前視野拉伸變形,漸漸重溫那雲霧中迷濛虛無的極樂幻境。
年亮富痴痴迷迷,呵地一笑,咕噥道:「好人,我們再來。」
翻身壓在綠芙蓉上,悍勇征伐起來,便是綠芙蓉,也不得不承認這精神頭比剛才強了不少,捏著細細嗓子,高聲低喘,餘音繞樑。
◇◆◇
大出人們的意料,白公館裡的這一場冷戰,竟打了許多日。
兩人本是彼此深愛,發誓要相守一生一世的,大概物極必反,這便是一個極端的例子,愛得太細緻了,越有些放不下。
都想著總不至於就此生分,總有和解的一天,但又都不願丟了自己的底線,丟盔棄甲似的投降。
倒不是為著顏面上過不去。
而是那一日的事,落在兩人眼內心內,實在都頗有各自一段的傷心。
是真的,傷了心了。
於是白公館便成了兩個無形的小國,宣懷風占了睡房,白雪嵐占了客房,兩人從前分開一會也不行,現在穿衣、吃飯、睡覺,彷佛都與對方無干。
其實兩人一個是上司,一個是下屬,本來就算在公事上,也應該常常碰面。偏偏那陣子白雪嵐常被總理叫去,也不知道忙些什麼,人總不在海關總署。
既然沒有白雪嵐特意傳召,宣懷風也省了事,每日窩在副官辦公室,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和孫副官倒是合作無間。
遇到要向總長報告的事,也就推給孫副官去辦。
白雪嵐何等聰明,一看這樣子,知道宣懷風是故意避開自己,心裡更惱。
可這種惱,和往日不同,又是輕易發作不出來的,就如燒在地底下的地火,不見形跡,卻能烤得地面上寸草不生。
地面上的寸草,自然就是公館裡倒了楣的聽差,和白總長的其他下屬。
公館裡氣氛是一日比一日糟。
聽差們之間早傳遍了宋壬被白雪嵐痛罵的事,連宋壬這被白雪嵐視為心腹的護兵頭子都挨了罵,都知道總長和宣副官鬧生分了。
有一日,管家不知腦袋哪裡摔壞了,在白雪嵐面前附和了一句,「宣副官也這麼說過」,正巧白雪嵐在擦他的馬鞭,頓時刷地一下,給了他一記馬鞭子。
如此一來,誰不警醒?
能到白雪嵐身邊辦差的,個個精滑似鬼,這一段日子,人人斂氣屏息,不輕易說笑,在白雪嵐面前,絕對不提宣副官三個字。
在宣懷風面前,雖不至於挨打,但只要一提總長二字,那張俊臉便有一股冷冽滲出來,自然而然地讓人渾身不自在。
這日宣懷風回了衙門,忽然看見一份文件,列的是建議書的格式,落款是中華商會,起首一行,卻寫的是『民國政府海關總長民眾換屆選舉之若干建議』。
宣懷風吃了一大驚,趕緊拿著去問孫副官,「這事怎麼辦?」
孫副官笑道:「這也是老生常談。每次離換屆還差一大半年,這群老財主就要先嚷嚷一陣了。民國政府的官,自然還是國務院說了算。有總理在,總長必不至於被逼宮。」
宣懷風正色道:「依我說,這事不能小看。總長在外頭辦的事,很得罪了一些人。就怕有人藉著換屆的苗頭,對總長不利。」
孫副官知道他和白雪嵐冷戰多時,見此倒覺有趣,笑著問:「宣副官說的也有道理。既然如此,你何不就此事和總長談談呢?」
宣懷風咳了一聲,說:「總長那樣精明的人,其實用得著我這種笨人提醒。他怕是早知道了。不過這份文件,還勞你去見他時,一併交給他。這上面我粘了紙條,寫了標註的。」
孫副官勸他不動,只好收了文件。
這日白雪嵐又不知到哪裡忙去了,並不曾在衙門裡出現,孫副官把東西都帶回公館,等到深夜,白雪嵐才回來,孫副官就去書房見他。
他原不想多事,把今天要給的文件給了上司,說了兩句公務上頭的話,就告辭轉身出來。
走到門邊,腳步停了停,躊躇片刻,終究還是轉了回來,把那份建議書抽出來,對白雪嵐說:「總長,這份,是宣副官再三叮囑我交給您的。」
白雪嵐一聽那宣字,眼眉就猛地一抽。
一掃那文件的名目,已經明白宣懷風擔心所在,再一看旁邊貼的小紙條,正是懷風清秀整齊的字跡。
那捏著紙邊的手,情不自禁地微顫一下。
白雪嵐問:「既然是他找出來的,怎麼他不親自送過來?」
孫副官說:「大概是忙吧?」
白雪嵐這些天收到的文件里,常見宣懷風批的條目要點,實在做得乾淨細緻,但凡所需資料,都列得清清楚楚,一字不錯,心裡也知道宣懷風勤奮於公事。
可越這樣,白雪嵐越生氣。
他痛苦地一日熬著一日,妄自嗟嘆感傷,鬱憤握拳。
宣懷風倒瀟灑,該吃的吃,該做的做。
他忍了這些天,自忖已經百鍊成鋼,心如磐石,可恨孫副官,輕輕巧巧地一提,那鋼便軟了三分,那磐石便被爬山虎纏上了。
打發了孫副官離開,白雪嵐在靠背椅里望了半天的天花板,出了好一會神。
猛地站起來,大步往外走。
一路急匆匆,在月光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