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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隻手上沾了不少泥,便把兩手在半空里舉著,四處打量。
張媽知道他要找水洗手,忙說:「小少爺,到這裡來。」
因為年亮富在屋子裡睡著,不想驚擾他,就引宣懷風進了西邊一間小廂房,用銅盆端了一盆水,擱在木架子上,說:「我看你也出汗了,趁空擦把臉。」
要找毛巾給宣懷風用。
到處一看,這小廂房裡卻只有一條半舊不舊的毛巾搭在櫃頭,看起來黃中透黑,也不知道誰用過丟這的。
張媽哪肯讓小少爺用這種髒東西,趕緊到隔壁房間去找乾淨毛巾。
宣懷風自顧自把手往銅盆里一伸,剛要觸到水面,忽地瞥見手腕上白雪嵐新送給的金表,心忖,可不要弄濕了。
捻著兩根沒沾泥的指頭,先把金表小心翼翼地解下來,放到木架子邊上。
這才把手伸進銅盆里。
清清涼的,沁脾宜人。
張媽拿著一條乾淨的白毛巾回來,宣懷風接了,自然而然地往銅盆里放,張媽忙哎了一聲,攔著他說:「不行不行,這水髒了,怎麼能洗毛巾擦臉?我再打一盆來。」
宣懷風說:「好麻煩,早知道,我自己去自來水管那裡洗了。要你這樣端來端去。姊夫花了這麼多錢買新家具,其實還不如花點錢把自來水管鋪一道,家裡用水也方便。」
張媽說:「怪不得姑爺,那些洋玩意,好是好,就是裝起來麻煩。前邊已經裝了一個水龍頭子,能用就好了。不就是多走兩三步路嗎?」
忽然,聽見宣代雲在外面叫,「懷風!懷風!你快出來。」
宣懷風從窗邊探頭一看,本來坐在院子裡藤椅上的宣代雲,不知遇了什麼事,已經挺著圓滾滾的大肚子站起來,一手撐著腰,一手捏著一份報紙,眉心皺起來,正朝著廂房這方向叫他。
宣懷風嚇了一跳,唯恐她是哪裡不舒服了,忙忙跑出來,緊張地問:「怎麼了?是不是肚子疼?快坐下,小心摔著。我這就叫醫生來。」
宣代雲說:「叫什麼醫生,我並沒有哪裡疼。你快看看這報紙上寫的。」
把報紙遞到宣懷風眼前。
宣懷風看她這樣鄭重,下意識地想,難道報紙上又刊登了白雪嵐什麼不好的事?
旋即又生出一絲惱火。
這些報紙,真是太可惡了。
白雪嵐為國家做了這麼多實在事,無人讚揚。
在碼頭上鎮壓幾個奸商,那些記者卻盯著不放。
豈有此理!
宣懷風在心裡暗罵,接過報紙,展開一看,頓時怔了怔,原來不是他和白雪嵐常讀的社會報紙,卻是一張專門說梨園優伶的,名叫《紅伶快聞》的小報。
這種小報,常常是愛捧角,愛聽戲的有閒的太太先生們愛看的。
想不到宣代雲也訂了一份。
宣代雲很是關切,脖子伸過來,指著那上面一處,說:「這裡!」
標題很是醒目,還套了紅,顯然是這小報上的重大新聞,一行過來,寫著『著名伶人白雲飛身患肺炎,病危入院!』
正文也不知道是哪一位自命風流的老學究寫的,洋洋灑灑,先把白雲飛舞台上的光輝鋪陳了一番,然後筆調一轉,便大哀天妒英才,梨園失色,白雲飛身染重病,垂危入院,戲迷灑淚。
又提到人走茶涼,人生長嘆,白雲飛一住院,天音園已經另簽合同,讓一名喚作綠芙蓉的天津女藝術家代替之。
不過寫文人對那位綠芙蓉小姐,倒不抱太大偏見,誠懇地表示去聽了一回,深有得益。
宣懷風匆匆看完,淡淡一笑,說:「這種報紙,寫得亂七八糟,文不成文,詞不成詞,無聊透頂。」
宣代雲氣得一把扯了他手裡的報紙,磨牙道:「誰要你評論人家的文章。這人居然得了肺炎住院了,這可怎麼辦呢?虧你還坐得住,你們不是朋友嗎?朋友住了院,你還不痛不癢的。」
正不高興時,恰好張媽拿著擰好的乾淨毛巾過來,請宣懷風擦臉。
宣代雲便對張媽說:「我上次叫你去白老闆家裡送藥,你到底是怎麼搞的?」
張媽驚訝地問:「不就是送過去了嗎?」
宣代雲說:「怎麼他住院了,你去了他家,都不知道呢?」
張媽一撇嘴,訥訥說:「我是送東西去的,人家長輩出來接了,事情就辦完了,難道我還要抓著人家問根問底不成?我怎麼能知道他住院了?」
宣代雲瞪她一眼,惱道:「看看,你還頂嘴!」
張媽更是委屈。
宣懷風忙說:「姊姊,你不要著急。他雖然住了院,其實並沒有大礙,醫生說休息幾天,將補一下身體,慢慢地就好了。現在的西醫很進步,能治好這種病的。」
宣代雲問:「你怎麼知道?」
宣懷風說:「我去醫院看過他。」
宣代雲連忙細問起來。
宣懷風只好把去醫院時遇到林奇駿,去病房探望白雲飛的事,一五一十說了一遍,想起自己和白雪嵐的冷戰,正是因此而起,心裡滿不是滋味。在姊姊面前,又不能不裝作一派平靜,實在有些撓心的痛苦。
最後,宣懷風說:「他朋友不少,大家都很幫忙的。他親妹妹也陪著他。我看他雖然虛弱,並不至於不能好。那些記者為了多賣幾份報紙,所以把情況寫得嚴重罷了。你也不要太過於擔心。」
宣代雲蹙著兩道尖尖秀眉,半晌低著頭,彷佛沉思著什麼,後來,才勉強一笑,說:「連你也這樣說嗎?我還以為你一向是很體貼人的孩子,不會和那些俗人一般見識。我知道,他是個戲子,以我的身分,不該交往太密的。只是我覺著他,實在是個可憐人。要論出身,人家也不比我們姊弟差,只是他命運不濟罷了。」
停了片刻。
她低低加了一句,「看著他,我只覺得這人生,實在是禍福無常,沒什麼道理。所以,不由得不盡朋友的本分,能照看的,就照看。」
說完,幽幽嘆了一口長氣。
宣懷風聽著這些話,心像被猛地揪了一下。
他本就是滿腹心事的人,宣代雲說這番話,或者沒有別的意思,但無心之語,入有心人耳里,便勾起百般感慨來。
這禍福無常,沒什麼道理兩句,不但可用於人生,更可用於愛情。
想他沒有遇到白雪嵐之前,哪會這樣三天兩頭跌跌宕宕,好時蜜裡調油,不好時疾風驟雨,心肝脾肺都如同在天堂和地獄之間激盪徘徊一般,無一刻安寧。
不過要是老死不相往來,自己何至於這麼沒出息,時時刻刻地放不開,痛苦得很想找什麼打上幾盒子彈泄憤呢?
這土匪流氓惡霸,愛的時候痴狂成迷,冷淡的時候就成了冰霜,什麼傷人的話都說出口。
那種一時半刻就變臉的脾氣,真把人折磨透了。
宣懷風想著,魂魄已經飛了回白公館去,垂著頭在一邊不言聲,手搭在藤椅扶手上,默默地用指甲摳上面的編藤孔洞。
宣代雲傷感了一會,回過神來,見到他這樣,反而一笑,拍了他一下,問:「真不知道該怎麼說你。我這邊心裡不痛快,你不勸慰一下,還做出個比我更沉痛的樣來。要是哪家小姐看上你,可真要被你這種不識趣的性子氣死了。走吧。」
伸過手,示意宣懷風把她扶起來。
宣懷風攙著她起來,問:「走?走去哪裡?」
宣代雲說:「叫汽車準備一下。趁著天氣好,去醫院看看白老闆,也當散散心。」
宣懷風腳立即定住了。
一臉為難。
他上次不過順路探望過一次,白雪嵐都能鬧得地動山搖,要是現在再頂風去一趟,豈不是點燃炸藥桶?
只是……
現在,他又何必在乎白雪嵐的態度呢?
按白雪嵐說的,他愛上哪,就上哪。
宣代雲見他不動,奇道:「你不願去嗎?」
宣懷風還沒說話,忽然聽見主屋窗戶那頭一個聲音傳過來,「嗯?那不是懷風嗎?什麼時候過來的?」
轉頭去看。
年亮富顯然是剛剛睡醒,胸口衣襟敞了一大半,靸拉著鞋從屋裡出來。
宣代雲說:「你睡醒了嗎?」
年亮富說:「哪裡是睡醒,壓根就是熱醒的。快八月了,還這般熱,真不讓人活。張媽,搓濕毛巾過來。我記得睡覺前開了電風扇的,也不知是誰,把電風扇關了,害我悶出一身汗。」
宣代雲說:「那是我關的。這樣吹著風睡著,容易生病。」
年亮富皺眉道:「你也不怕我熱出毛病。」
張媽已經急急忙忙去擰了一條濕毛巾,過來遞給年亮富。
年亮富滿頭滿臉了抹了一把,把髒毛巾丟回給張媽,一屁股在藤椅上坐下,拿著擱在小石台上的大蒲扇霍霍地扇,一邊問:「你們站著幹什麼?別回屋子裡去,這裡比裡頭涼快。你們姊弟剛才聊什麼呢?我說你,懷風來了,你該叫我起來。好歹也是客人。」
宣懷風一張嘴,宣代雲就捏了他後背一下,說:「什麼客人?他是我親弟弟,什麼時候變成客人了?你這當姊夫的不是見外嗎?」
年亮富賠笑道:「好了好了,我才剛睡醒,說一句話,就被你擠兌四五句。我說他是客人,只是一種尊敬的說法,有什麼不好?」
宣代雲說:「我沒空擠兌你,我要出門。」
年亮富問:「去哪裡?」
宣代雲朝宣懷風打個眼色,說:「你管不著。平時你出門,也這樣事事向我報告嗎?憑什麼我要向你報告?」
宣懷風心裡苦笑。
姊夫在外面有女人,確實不對。
但看著這夫妻相處,當妻子的一點不讓,也難怪姊夫待不住。
只能盼著生了孩子,當了媽媽以後,姊姊這脾氣可以改一改。
宣代雲不知宣懷風心裡想什麼,叫聽差去吩咐司機備車,轉過頭問宣懷風,「你到底陪不陪我去散心?」
宣懷風一想到白雪嵐對肺病的瘋狂反應,是絕不能答應的,苦笑道:「我真的有事……況且,我已經去過一次了。」
宣代雲說:「不去就算。」
年亮富懶洋洋搖著蒲扇,靠在藤椅上問:「夫人,你要去哪裡散心?我陪你去吧。」
宣代雲說:「不要你陪,你一身汗呢,快洗個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