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朝歌

  大晉永嘉八年(314)五月十二日,南風勁起,陰雲密布。

  蒿草仿佛通了人性,在風中搖曳不定,像極了人們害怕的樣子。

  小鳥在地上快樂地吃著蟲子,俄而躍上已傾頹半邊的圍牆,向南看了一眼。

  荒草叢中出現了無數根馬腿。

  馬腿不疾不徐,緩緩前行。

  向上望去,馬兒打著響鼻,偶爾發出嘶鳴。

  騎士挎著角弓,一手勒韁,一手拿著乾酪、肉脯之類,塞進嘴裡嚼吃。

  再向後望去,騎士一排接一排,一直延伸到遠方。

  挎弓騎士兩側的撂荒農田中,各有一隊騎士陡然加速,向前衝去。

  他們一手挽韁,一手豎持著粗大的馬槊、長戟,慢慢消失在了煙塵中。

  騎射手們眼都沒眨一下,只是把正在吃的食物收起,抬頭看向前方,繼續保持著不緊不慢的速度。

  一排又一排的騎士路過之後,則是一輛又一輛的輜重車。

  車上滿載糧食、器械,少許輔兵伴車而走,遇到難行的路段便幫著推一把。

  騎軍很快過去了。

  「咚咚咚……」曠野之中突然響起了沉悶的鼓聲。

  驛道那一頭是段上坡路,遠遠望去,卻見數名甲士出現在眼帘之中。

  幾乎與此同時,甲士兩側各出現了輛偏廂車。

  騾馬喘著粗氣,奮力拖曳。

  偏廂車內坐著幾名軍士,神色輕鬆,相互間竊竊私語,談笑風生。

  他們之中,有人是步弓手,有人是刀盾手,還有人腳邊放著黑漆漆的步槊。

  甲士、車輛的組合過去數十排後,一輛滿載鼓吹手的大車出現了。

  鼓手肉袒上身,奮力擊鼓。

  角手坐在車廂內,懷抱牛角,搖搖晃晃。

  鳥兒受鼓聲所驚,沖天而起,頓時窺得了全貌。

  無邊無際的曠野之中,驛道縱貫南北。

  大道兩側是長滿了荒草的農田,荊棘叢生的廢棄村落點綴其間。

  玉帶似的河流之上,船隻逆流而上,吃水很深。

  縴夫們齊聲喊著號子,將船隻拖曳而上。

  船甲板上,席地而坐的士兵很多。他們用充滿好奇的目光看著河北大地,點評著這裡的山山水水。

  河流東岸,還有一支規模龐大的步軍在前行。

  偏廂車、輜重車遮護一側,大隊騎兵在曠野中奔馳著,為他們遮護更外圍的區域。

  鼓聲稍止。

  上坡處出現了一騎。

  此人年近四旬,騎著匹雄駿的白馬,時不時手搭涼棚,向前方望去。

  南風習習,白馬騎士身後的披風輕舞飛揚。

  數十名騎士緊隨其後出現。

  他們高舉旌旗,排著整齊的隊列緊緊跟著白馬騎士。

  後面又是大隊兵士、偏廂車……

  舟、車、步、騎,兩三萬人馬的行軍場面,竟也如此震撼。

  遠離大道的曠野之中,有星星點點的塢堡矗立著。

  此時無一不將正在田間勞作的農人撤回,如臨大敵。

  他們就像河北大地上的旁觀者,見證著一場又一場的戰爭。

  司馬穎、司馬越、司馬模、司馬騰、王浚、鮮卑、公師藩、汲桑、苟晞、石超、石勒……太多人在這裡殺來殺去了。

  如今又來了一個河南人,他的大軍正往朝歌進發,氣勢如虹。

  ******

  朝歌縣以東的淇水西岸,一個粗粗的營寨已經搭建起來,宿營都是其次的,把船上的貨物一點點卸下來更為重要。

  一直忙到五月十六日,足夠出征大軍消耗兩個月之久的物資才全部卸完,裝入臨時搭建的木屋倉庫之中。

  這幾日,義從軍五千騎兵在外圍大戰連場,血戰不休,甚至就連副督陰奇都中流矢墜馬,身負重傷。

  毋庸置疑,他們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沒有這些成規模的騎兵,光靠步兵的話,危險係數大增,卸貨速度會更加緩慢。

  甚至於,在行軍的時候,前路就已經出現大量溝壑、土牆甚至泥濘地,嚴重阻礙大軍的前軍速度——不派騎兵開路,你就要忍受日行不足十里的龜速,這對於搶時間的李重來說顯然是無法接受的。

  五月十七日,全軍又吃了頓好的,然後洶湧向西。

  騎軍再次出動。

  朝歌城東,無數騎兵出現在曠野之中。

  領頭一人神乎其技,在馬背上起身,雙手上搖,引得眾人歡呼聲不斷。

  片刻之後,他大手一揮。

  「嗚——」動天震地的角聲響起,仿佛從地底放出了無數惡鬼一般。

  隊列之中,不斷有斜舉馬槊、大戟的騎士衝出,排著鬆散的隊形,緊隨其後小步快跑。

  他們的速度越來越快,呼喊聲不斷。

  「殺!」領頭的騎將仍在高舉手臂,鼓舞士氣。

  「殺!」騎士們高舉手中的馬槊、長戟應和。

  對面射來了輕飄飄的箭矢。

  陣中有馬兒被射中,奮起揚蹄,痛呼不已。

  無數袍澤從他前後左右掠過,士氣高昂。

  遠處的騎兵軍陣中又衝出來一批人。

  他們向兩翼兜去,速度極快。一邊沖,一邊從箭壺中抽出箭矢。

  朝歌城頭,縣令等人戰戰兢兢,不住張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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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地里一片煙塵,雙方的騎兵已經接戰。

  先期相遇之人槍對槍,刀對刀,錯馬而過之時,空馬無助地四處亂跑。

  也有人一回合沒能殺死對手,纏鬥在一起,雙方的馬速無限接近於停滯,然後用著在步兵眼裡極為可笑、笨拙的技藝在馬背上廝殺著。

  有騎兵被射中了馬,墜落於地,起身之後,撿起散落的兵器,衝進戰作一團的敵我騎兵叢中,奮力刺殺。

  慘叫一聲不絕於耳,屍體墜落如雨,場面極為血腥。

  兜至兩側的輕騎也捉對廝殺了起來。

  他們沒有什麼明確的陣型,沒有很明顯的近戰,箭矢在空中飛來飛去,嘶鳴之痛、慘叫之哀響徹大地。

  城頭眾人看得面如土色。

  大胡派來的騎兵,從數量上來說居然還不如晉軍,征戰數年以來頭一回見。

  或手持騎槍,或一手圓盾,一手鐵劍的羯騎已經被衝散了。

  晉軍騎兵大呼酣戰,迅猛而上,長槍大槊刺擊不停,很快把這種散亂殺成了潰退。

  「這……」朝歌守軍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

  他們都是來自附近塢堡的丁壯,總共三千餘人,雜亂無比,士氣也就那樣。

  若大胡的騎兵戰而勝之也就罷了,可這一照面,還沒抵抗多久呢,居然就呈大敗之勢,你讓他們這些守城步卒怎麼看?

  這個時候,便有那心思靈動之輩偷眼瞧其他人。

  他們之中,有沒有人去見過庾琛?是不是暗地裡投效過去了?是不是打算拿我的腦袋請功?

  沒人知道,但懷疑的種子已經種下。

  都是本鄉本土的人,誰能騙誰啊?私下裡做過的事情,真當我不知道?

  互相懷疑之間,城外的騎軍廝殺已接近尾聲。

  支屈六連朝歌城都不敢進,帶著殘兵敗將一路潰逃,消失在曠野之中。

  晉軍騎兵追出去好遠,方才收兵而回。

  未幾,一箭射上城頭,箭杆上還綁著一封信。

  ******

  五月十八日,沒了敵騎的騷擾,晉軍步兵推進迅速,一日便抵達朝歌以東,紮下營盤。

  十九日一大早,連營之中便鼓聲隆隆,無數步軍在城東曠野中列陣。

  羊聃部南陽兵七千、梁肅部關西兵八千、黑矟軍三千,除留守營壘、打制攻城器械之人外,主力盡出。

  小兩萬人列陣,視覺衝擊力非常驚人。

  城頭上的守軍臉色凝重,心思凌亂,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不是他們不敢打,而是上頭形不成統一意見,這讓他們無所適從。

  晉軍騎兵繞城奔馳一圈,不一會兒又向北疾行,直奔淇水而去。

  這是往盪陰方向而去?

  這麼勇?敢離開黃河,深入內地這麼遠?

  萬一大胡主力回援,他們怎麼辦?屆時可就不是支屈六帳下這大貓小貓兩三隻了啊。

  沒人能回答他們的問題。

  反倒是在城東列陣的晉軍開始不斷叫罵,邀他們出城野戰。

  他們甚至挑了百來個大嗓門之輩,操著不知道哪裡的口音,反覆叫陣。

  「敢不敢出戰?」

  「扭捏得跟婦人一樣,打什麼仗?」

  「莫不是細皮嫩肉、弱不禁風之輩,早點洗乾淨屁股吧!」

  「大爺就喜歡白屁股,男女都喜歡,哈哈!」

  「若不降,破城之後,爾等妻女就歸我了。」

  諸如此類。

  守軍聽得又氣憤,又害怕。

  有人下意識扭頭看向城內,至今還沒一個說話管用的人上來。

  軍官們也彈壓不住軍士,事實上他們也很煩躁,打又不打,降又不降,是何道理?

  突然之間,城內傳出了猛烈的喊殺聲和兵刃交擊聲。

  眾人先是一驚,然後又迅速看向周圍。

  許多人下意識移動著腳步。城頭守軍漸漸形成了幾個集團,互相戒備著。

  城內的殺聲越來越激烈,慘叫聲響徹每一寸角落。

  很顯然,塢堡主們意見不一,已經互相火併了。

  殺聲持續了足足半個時辰。

  辰時初刻,朝歌南門突然洞開,先是一群人狼狽逃出,向野外竄去,接著便是千餘人追襲而出,大砍大殺。

  晉軍游騎見到之後,立刻回去報訊。

  片刻之後,羊聃親率兩千精兵行至南門,將其奪占而下。

  後續人馬次第開來。至此,朝歌的歸屬已無任何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