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方面大將

  黃池,又稱黃澤,位於內黃縣西,白溝水以北。

  在春秋時期,吳王夫差北上,與晉定公、魯哀公等會於黃池,史稱「黃池會盟」。

  黃池的成因眾說紛紜,最大可能還是古黃河改道,然後在黃池這個低洼之地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湖泊,初時很大,後來慢慢變小,最終於明正統年間乾涸。

  黃池是一個十分重要的節點,蓋因此處可停泊大量船隻。

  船和水系,對以步兵為主的河南大軍來說就是生命線。

  五月初五,對內黃縣的百姓來說是一個糟心的日子。

  因為大胡北伐幽州,消耗巨大,因此在河北各地徵發糧草,導致糧價節節攀升。

  在調撥大量騎兵後,糧草徵發愈盛,讓各地糧儲快速見底,內黃縣有些家底薄的百姓甚至開始採桑葚、野菜、草根度日,苦不堪言。

  而隨著晉軍在枋頭的大量集結,明眼人都看得出又一場大戰即將爆發。於是乎,莊園、塢堡開始屯糧惜售,讓糧價再攀新的高峰。

  糧價騰貴,這對自種自收的農民而言可能沒什麼,他們不會買糧。但對居住在城市裡,不直接從事農業生產,靠買糧度日的人而言,可就非常難受了,饑荒在所難免。

  「古人云五月乃『惡月』,誠不欺我。」黃池之畔,黃統一邊割著艾草,一邊嘆氣。

  黃統之子黃濤直起身,向北張望。

  碧波萬頃的湖面上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若在往常,日子再難,湖面上也會有人在這一天划船競渡,非常熱鬧,可惜如今什麼都沒有了,確實是「惡月」。

  「阿爺,我想去湖面上迎伍君。」黃濤放下鐮刀,摸了摸手掌心裡的水泡,說道。

  「你哪是想迎伍君,你是想玩耍吧?」黃統戳穿了兒子的爛藉口,又補充道:「再者,競渡之俗源於楚大夫屈原。其人投汨羅死,百姓哀之,故競渡以救之。」

  「但曹娥廟裡寫的是『五月五日,時迎伍君逆濤而上,為水所淹。』明明俗源伍子胥嘛,關屈原何事?」黃濤辯道。

  「信不信我揍你?」黃統怒道:「我家世乃楚人,與吳人不共戴天。為父教導的,你都忘了嗎?」

  「多少年前的舊事了,孫吳都滅了……」黃濤撇了撇嘴,見父親真要來扇他了,頓時討饒:「阿爺,別打。咱家世代單傳,打死我你就絕後了啊。」

  黃統生生止住了他蒲扇般的大巴掌,將艾草往地上一扔,道:「收拾好了帶回家。」

  說罷,來到湖畔洗刷馬匹。

  不一會兒,黃濤將艾草綑紮好,置於馬背之上。

  父子二人牽著馬往家的方向走,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阿爺,你說當年去肥鄉買馬的時候遇到過邵勛?」黃濤問道。

  「其實沒見過,兵荒馬亂的,哪敢往前湊。那是我喝多了和別人吹牛呢。」黃統臉一紅,說道:「那時候汲桑還沒死,苟晞、邵勛兩路進兵夾擊。大戰結束後,我去戰場看了看,什麼都沒撿著,連死馬都被吃了。」

  「邵勛打仗是不是很厲害?」黃濤又問道。

  「我哪知道?」黃統搖頭:「按說應該不差了。野馬岡之戰,石勒等人聚眾數萬,為其摧破。但有些年了,大胡現在也不可小視,誰知道呢。」

  「昨日高二叔說,若邵勛打來,他就降了,阿爺伱當時和他吵了,為何?」黃濤又問道。

  「咱們這個塢堡,有并州人,有冀州人,有司州本地人,來源複雜。在沒有把握的時候,有些話不能亂說。」

  「阿爺你也欲降?」

  「什麼降不降的,說得那麼難聽。邵勛來了,咱們閉門自守,奉上一點錢糧,如此而已。」

  「不會送質子吧?我可不想去。」

  「不會送你去的。」黃統嘆了口氣,心情不是很好。

  昨天與其他幾位塢堡首領議事,有人提及漢末曹操攻袁譚兄弟舊事,都擔心邵勛打到內黃來。

  議事議到最後,屁都沒議出來,相反搞得人心惶惶。

  他今早起身時還在想這事,越想越煩躁。

  天殺的石勒與邵勛,你們趕緊分出個勝負啊。這樣不上不下的,你讓我投誰?

  尤其是邵勛,你別坑人,真的。

  到內黃轉一圈,騙一堆人投靠過去,然後拍拍屁股走了,你讓河北群豪情何以堪?

  戰亂之際,這些事情最讓人頭痛。

  決定不是輕易能下的,一旦做出,就賭上了塢堡上下千餘戶人的前程。

  二人很快回了塢堡。

  堡丁在門外守著,全副武裝,如臨大敵,見到黃家父子二人,立刻行禮,將其放了進去。

  母親家門口迎著,見到父子二人時便數落:「人家都差遣堡戶去割艾草,就你們非要逞能自己去。」

  「這樣心才誠嘛。」黃統哈哈一笑。

  黃濤揚了揚手裡的艾草,道:「阿娘,以此草扎人,可嚇退邵勛十萬大軍。」

  母親被氣笑了,道:「就會耍嘴皮子。」

  「邵兵來了!」院外響起了急匆匆的腳步聲。

  嗯?黃統、黃濤對視一眼,立刻奔了出去,登上角樓觀看,卻見塢堡之外,十餘騎兵自西向東而來,沿著白溝疾馳。

  至塢堡近前後,他們下了馬。

  幾個人指指點點,一人寫寫畫畫。

  黃統一看裝束,果然不是石勒帳下的羯人騎兵,而是正兒八經的晉騎。

  「壞事了,邵勛果然要打內黃。」黃統喃喃道。

  「他就知道學曹孟德,沒點自己的章法麼?」黃濤跺腳道:「直接去打鄴城啊。」

  直接打鄴城很簡單,自枋頭北上,一路沿著大驛道,攻占朝歌、盪陰、安陽,再向北就到鄴城了。但看現在的情況,邵勛很明顯打算沿著白溝水向東北方向挺進,入黃池。

  毫無疑問,內黃是他的首要目標。

  唉,真是怕什麼來什麼。現在邵勛真的要攻來了,怎麼辦?

  「聽天由命吧。」黃統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嘆道。

  ******

  與黃池一帶寥寥無幾的晉軍游騎相比,淇水以西通往朝歌縣的驛道上,已經出現了以千為計數單位的大隊騎兵。

  他們一人攜帶兩三匹馬,持七日食水,動作快捷,在野地里縱橫馳騁。

  五月初五這一天,他們甚至引誘了一支百餘人的雜胡騎兵,將其圍而殲之。

  初六夜,宿於共縣東北某座塢堡內。

  幾乎與此同時,枋頭北城外步兵雲集,大治車輛,北上的意圖十分明顯。

  魏郡太守桃豹第一時間收到了消息,同時下令緊閉城門,點計倉儲物資。

  很遺憾,真的沒多少。

  北伐王浚消耗甚大,鄴城大部分資糧都北輸了。而今歲禾苗不秀,讓人十分憂慮,擔心下半年會不會發生饑荒。

  為此,鄴城相當一部分軍民已轉往安平就食,因為養不活。

  沒奈何之下,他只能飛報幽州,請大胡定奪,同時遣支屈六率騎軍一部,南下籌糧,就近監視。

  五月初十,朝歌縣內湧進了大股騎兵。稍稍補給一番後,他們呼嘯南下,直趨枋頭北城之外,第一時間登上高處,瞭望敵情。

  他的目光先落在淇水之畔。

  淇水自北向南,蜿蜒流淌。

  西岸被人為挖出了一條條壕溝,築起了一道道土牆。支屈六心中暗罵,真是吃飽飯沒事幹,就知道挖溝修牆,讓他的騎兵都沒法衝起來。

  淇水東岸與枋頭北城之間,倒是留有了一段間隙,貌似可以讓騎兵直進直出,但可供迴旋的餘地太小,若遇到晉軍那種猛衝猛打的騎兵,頗為麻煩。

  再者,這麼短的距離,他們的步兵也可能加入戰鬥,人為設置拒馬,或者拉來輜重車,讓騎兵的迴旋餘地進一步縮小。

  在狹小的空間內與敵軍步騎進行戰鬥,智者所不為也。

  再看枋頭北城之外,好傢夥!

  萬餘步兵正在出城,於曠野之中列陣。

  他的目光從呈品字形的三個方陣上面一一划過。

  前排盔甲鮮明,旌旗招展,長槍林立。

  後排士氣高昂,站立許久未曾有太多喧譁之聲,陣型算得上整齊,雖不是第一流的步軍,但也不是三兩下就能擊垮的。

  「咚咚咚……」城頭響起了激昂的鼓聲。

  萬餘步兵齊刷刷前進,五十步方止。

  「殺!」上萬人齊聲大吼,聲震原野。

  「唏律律!」不知道誰的馬兒受了驚嚇,當場嘶鳴起來。

  支屈六心中一驚,對其怒目而視。

  鼓聲再起。

  「殺!」上萬大軍再次前進五十步,然後對齊,在曠野中持械肅立。

  這次連支屈六都感到充盈於曠野之中的殺氣了。

  枋頭北城南門洞開,千餘騎兵魚貫出城,從東側繞過城隍,來到北邊的曠野中。

  他們小步快跑著,並沒有提速,但那股強烈的壓迫感,卻怎麼也揮之不去。

  「殺!殺!殺!」正面的步兵大陣再進。

  騎兵開始加速。

  不遠處的白溝水上,檣櫓如林,無數運兵站在甲板上,以刀背擊盾,聲浪由遠及近,此起彼伏:「殺!」

  城頭的鼓手扒了上衣,赤膊擊鼓。

  鼓聲隆隆,催人奮進。

  全場萬餘步騎都激動了起來。

  步軍前排放平了長槍,弩手拉著騾車上前,卸下強弩。

  步弓手分往兩側,作將戰狀。

  騎兵開始迂迴包抄。

  「撤!」支屈六啐了一口,下了高處,帶著三千騎一溜煙撤走了。

  「噹噹!」鉦聲響起。

  除騎兵還在追擊外,步軍已經停止了前進。

  鼓手將木槌扔在腳邊,哈哈大笑。

  「萬勝!」步軍大陣看著敵騎離去的背影,齊聲高呼。

  「萬勝!」城內外同時響起山呼海嘯般的聲音。

  大河之上,正在轉運物資的船工們聽了,若有所思。

  河浦之內,正在卸貨的役徒們看了,氣力復生。

  長途跋涉而來的關西兵、南陽兵、黑矟軍、屯田軍、運兵們更是激動大喊,原本存於心底的些許懼意也不翼而飛。

  大夥抱團前進,不要害怕,和他拼,和他殺,敵人也會害怕,也會撤退。

  參軍李重來到了女牆邊。

  氣勢如虹的吼聲隨處可聞。

  淇水畔、大河邊、城池內、曠野中,蒸騰而起,似乎要席捲河北大地。

  「鄴城那邊怎麼說?」他問道。

  「石勒主力尚未回來。」

  「今日殺豬宰羊,大酺全軍,明日兵發朝歌。」

  「遵命。」

  李重轉身離去,默默下了城頭。

  所過之處,軍校們盡皆行禮。

  他是幕府參軍、元從老人、陳公親自委任的方面大將,在濮陽統軍數年,熟悉大河兩岸的一草一木,經驗十分豐富。

  這一次,是檢驗他含金量的關鍵一戰。

  跨過去了,便能躋身青史留名的大將。

  跨不過去,萬事皆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