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後第二天的郵城非常平靜,甚至有些過於平靜了,與汲郡父老竭誠歡迎朝廷大軍相比,鄴城百姓就是漠然以對了其實這也不怪他們。
四年前,王浚攻破鄴城,鮮卑在此狂歡,死者逾方,兩年前,新蔡王司馬騰入主鄴城,百般盤剝,家破人亡者不在少數一年前,汲桑攻破鄴城,死者以萬計。
今年,石勒再破鄴城。還好,死的人不算多,石勒還是願意約束軍紀的另外,鄴城或許也沒多少人可死了吧石勒破城不過月余,邵勛又收復了這座被賊軍放棄的城市四年之間,四次易手,死者不計其數,財貨損失更是難以估算試問如果你是鄴城百姓,對這些來來回回的大兵們有好感嗎?
如果你是鄴城百姓,對洛陽朝廷還有幾分忠心?
邵勛行走在寬闊筆直的街道上。
軍士們如臨大敵,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所有百姓被勒令緊閉門窗,不許探頭探腦,違者以刺客論處。
甚至就連街道兩側的房頂上,都有牙門軍的弓手攀爬了上去,自光灼灼地盯看各處。
邵勛對此很不高興,但所有人都堅持這麼做。
對此他只能沉默。
是啊,他已經是一個冉冉升起的軍政集團的核心了。
這個集團的武人們不在乎鄴城百姓怎麼想,甚至不在乎天子世家怎麼想,他們只希望保住自己的利益,不希望看到集團分崩離析。
如果邵勛被人刺殺於鄴城,沒有一個人有足夠的威望挑起大梁,繼承領袖的位置。
廣成澤武人集團,勢必會解體。
「開門!」邵勛隨意挑了一戶百姓家,說道。
這是一個小院,興許裡面住了還不止一戶人,唐劍沒有廢話,直接開始敲門。
許久之後,才有一老者顫顫巍巍地打開了院門。
如狼似虎的軍士瞬間涌了進去,擠滿了每一個角落,甚至還有人拿長槍戳刺角落裡的一個柴堆。
老者何時見過這個場面,頓時嚇得哆嗦了起來。
邵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勿憂,不是來索逃兵的。『說罷,他逕自走進了堂屋。
屋分三間,左邊是臥室,可能是老兩口住的,因為此時正有一個老太婆躲在屋內,眼懷恐懼地看著擠進來的鐵甲武士。
他們一個個神色漠然,手撫在刀柄之上,目光掃視四周,落在她身上時,仿佛在看物件一般。
在死人堆里滾過幾回的老兵,不把別人的命當命,有時候甚至也不把自己的命當命,堂屋右邊同樣是一間臥室,此時傳來一陣驚叫邵勛走了進去,數名銀槍軍武士正要去掀榻上的被子。
被子下窩著一大一小兩個少女,已經縮到了牆角,瑟瑟發抖「夠了!」邵勛說道。
銀槍軍武士立刻退了回來,持械肅立著。
老人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連聲說道:「將軍不可!將軍不可啊!」
邵勛扶住了他,問道:「老丈怕甚?」
老人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唯緊張地看看兩位少女,這是你孫女?」邵勛問道。
「是。」
「令郎呢?」
提到這事老人眼圈一紅。
他還沒說什麼,對面臥房裡的老太婆卻抽抽壹嘻了起來,道:「我家本有三男,長男隨成都王攻洛陽,再也沒回來。二男為汲桑所征,都說他死在了東武陽。三男尚未長成,卻暴病而亡。就連我家長男之婦,都受不了跑啦.....說到這裡,老太婆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
老者以目示意,不斷對老婦使眼色,擔心她哭得太厲害,讓這幫兵大爺們厭煩,直接一刀斬了。
邵勛走向榻邊。
小小的薄被根本掩蓋不住兩位少女的身體,大半個肩膀露在外邊老者欲上前阻止,直接被兩名親兵給按住了。
邵勛脫下披風,蓋在少女肩上,轉身問道:「日上三竿了,為何窩在榻上?「老者一愣。
「君侯問你話呢。」唐劍提醒道「這......」老者懦了一會,方道:「成都王、南陽王、新蔡王、汲桑、和都督、石大胡來來去去,征派頻繁,家中衣物多被徵收。而今就兩套衣物,誰出門誰穿。」
邵勛嘆了口氣,他早猜到了比起塢堡內的莊客部曲們,自耕農和城市居民尤其悽慘,因為沒人庇護他們。
當然,如果戰爭深入進行,塢堡的生活也會急劇惡化,早晚的事情罷了。
他拉過唐劍,吩咐了兩句。
唐劍立刻照辦。
片刻之後,有親兵捧來了幾匹絹帛、麻布,還有人搬了幾袋糧食布收下吧,給她們做幾身衣裳。糧食藏好了,莫讓人知道。」邵勛對老者說道。
老者大張著嘴巴,不敢置信。
「我不是什麼好人。我首先要養活我的兵,讓他們吃好喝好,然後才會考慮百姓過得好不好。」說到這裡,邵勛拍了拍老者的肩膀,道:「但有些時候,我也會任性一番。」
說罷,看了一眼倆少女。
大一點的有些羞澀地轉過了臉去,小一點大睜看眼睛,看看這個身材魁梧的「君侯」
邵勛笑了笑,轉身離去了。
軍士們排看整齊的隊列,跟在他身後,鐵甲鏗鏘,魚貫出門。
繳獲的財物,歸屬鄴城百姓的,著即歸還。其他的,好生收拾,運回梁縣。「邵勛吩咐道。
「諾。」唐劍應下了。
邵勛繼續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走看郵城繳獲之財物,顯然不全是在城中搶掠所得,還有大量來自周邊諸郡的錢糧。
邵勛不是好人,他做不到分毫不取,但眼皮子底下看到的,他也不會裝看不見就像進軍關中的時候,他半激於義憤半出於其他目的,將燒殺搶掠的五乾鮮卑騎兵悶死在城內一樣,看不到就算了,他也有很多顧慮,不可能隨心所欲,但看到了之後,他沒法再無動於衷,沒法像司馬祐、戴淵、劉琨一樣與鮮卑稱兄道弟人,本身就是矛盾的啊。
二十七日,邵勛又像在襄城時那樣,收鄴城及周邊死難者屍骸,帶著官員將士舉行會葬。
與此同時,他認真思考起了班師之後,汲、魏、頓丘三郡的權力安排問題權力最厭惡真空,你不填補,自然有別人來填補。
汲郡已經有了老丈人庾琛,這幾年內威望逐步升,控制力還是很強的頓丘郡同樣遭到了石勒洗劫,而今皆已退走,一支偏師就能占領。
魏郡太敏感,鄴城又是朝廷緊盯著的地方,不可能給你。但鄴城之外,卻並非不可操作。
關鍵是人心。
人心向著你,你即便一時當不了刺史、太守,也可以實際控制這片土地。
人心不在,再沒有大義,那就真的不好辦了。
野馬岡之戰,在都督、刺史完全缺位的情況下,邵勛獨自擊敗了劉漢大軍,他估摸著,人心還是有的。
如今需要做的,就是繼續鞏固,並等待消息逐步擴散、發酵。
他還需要繼續留在鄴城一段時間。
打完仗就撤,起碼損失一半以上的好處,智者所不為也。
二十八日,報捷信使離開了鄴城,奔往滎陽、洛陽。
野馬岡之戰的消息,也在河北大地上飛快地擴散著。
******離開鄴城後,石勒一路向北奔逃,沿途收攏了點殘兵敗將。
十月底的時候,倉皇抵達中丘。
此時一清點,身邊只有騎千五、馬兩千七百,留守中丘、襄國兩地的步卒匯攏過來,也不過兩三千人罷了。
稍事休整一天後,聽聞追兵已過邯鄲,直奔襄國而來,又帶著這不到四千步騎北上常山。
行至半路之時,甚至嫌步卒走路太慢,分派部將統帶之後,又一路奔往並陘,什麼叫屋漏偏逢連夜雨呢?石勒就是典型了一一十一月初五,剛剛抵達井陘的石大胡遇到了集結而來的幽州兵及常山、中山二郡兵數萬人。
他完全沒有抵抗的念頭,丟下還在轉運物資的部分人員,西竄回了河東好在幽州兵沒和他較真,俘虜一批財貨後,興高采烈地離去了。
這一仗,真是打得石勒欲哭無淚野馬岡之戰前,他在鄴城指揮著六萬二千餘步騎,在趙郡、常山一帶還有三萬步卒在轉運錢糧、牲畜。
如果算上中丘、襄國等地的少許留守兵馬,兵眾已近十萬。
野馬岡之戰後,六萬兵覆滅大半,轉運物資的三萬大軍也被幽州人咬走了五六千,被他親自帶回河東的不過一千五百騎兵罷了,其中至少一半還是王桑、劉靈的青州老賊,將來會不會被索要回去還不一定呢遺棄在山東的步卒最終能跑回來幾千人了不得了。
也就是說,他現在能直接控制的不過就三萬步騎罷了,絕大部分還是新兵羯眾、烏桓七千騎最終能回去五千就不錯了,甚至只有四千,明年怎麼打,該好好想想了。
在石勒撤回河東的同一時間,敗報也傳到了劉漢的國都蒲子縣。
劉淵正帶著人在山中打獵,看完之後,沉默許久,然後喚來了大鴻臚范隆。
范隆抵達之後,見到了劉宣、劉猛、劉和、劉聰、劉曜、劉歡樂等宗室,以及呼延翼之類的外戚。
除他們之外,只有一人比較特殊:氏人酉長、鎮西將軍單征他女兒單氏剛剛被立為皇后,與呼延皇后並列一一是的,大漢現在有兩位皇后,即呼延皇后、單皇后。
這個女人,范隆曾經見過一面,本為陛下侍妾,或許出於拉攏需要,被立為皇后對陛下的這種行為,范隆沒有太多異議,草創之時,為了拉攏人心,不得不如此,也是沒有辦法。
但這個女人,長得實在漂亮,被很多人,其中甚至包括車騎將軍劉聰。
紅顏禍水,卻是個隱患「朕早年識得邵勛,屢次相召,不來助我,惜哉。」劉淵說這話時,頗有些遺憾的表情,神色間更有些追憶,似乎在感慨逝去的時光。
「陛下,臣辦事不力,以至於此,請責罰。」范隆上前,躬身一禮道。
「范卿何須如此?」劉淵反應了過來,連忙拉起范隆,嘆道:「朕並未責怪范卿,只是感慨英才不為朕所用罷了。」
范隆直起身子,一臉感激之色還是談正事吧。」劉淵說道:「方才單卿建議朝廷向關中用兵,眾不能決。忽又聽聞河北之敗,更是眾議紛紛。范卿乃朕之股肱,可能建言?」
范隆眼角餘光悄悄掃過眾人的臉色,思付了下後,便道:「臣聞天無二日,人無二主。
晉國骨肉相殘,民不聊生。殿陛之上,乃亡國之暗夫,江湖之間,多無用之士人。如此虜弱之象,合該攻之。」
「哦?」劉淵笑了,道:「朕都不敢小瞧普國君臣,范卿何輕之耶?野馬岡之戰,石勒六萬大軍土崩瓦解,魯陽侯邵勛威震三台。晉國如此氣象,何來亡國之說?」
六方新附之卒,難擋二方悍勇之兵。」范隆回道:「大漢有勁兵二十萬,卻非邵勛所能抵擋。王師大舉南下之日,便是邵勛投歸明主之時。」
劉淵哈哈大笑。
范隆察言觀色,在順看他的意思說話,這不難看出來,不過,他確實有這個意思,只不過還沒下定決心罷了。
卿再走一趟洛陽吧,為朕打探虛實。」劉淵吩咐道「臣遵旨。」范隆應道。
河北之局,你覺得該如何處理?」劉淵又問道「陛下當遣使安撫平晉王。」范隆回道。
既然河北不是朝廷的用兵方向,那麼就需要好好安撫石勒了,至少要讓他打起精神,繼續為朝廷牽制晉國河北的人力、物力、兵力。
「傳旨,授石勒安東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一應幕職,著即報來,有司當準其所請。」沉吟片刻後,劉淵做出了決定,下令道。
而這道旨意一出,匈奴下一個主攻方向基本明確了:不是洛陽便是關中,河北已經被排除在外。
邵勛擊敗石勒的戰法,諸位好好參詳,說不定哪天就對上了。」劉淵又轉過身去,看著劉和、劉聰、劉曜等一干人,道:「他這是奔著咱們大漢來的啊,銀槍軍亦堪稱勁旅,將來遇到了,定要小心。」
「臣遵旨。」眾人紛紛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