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歡喜與哀愁

  早在具裝甲騎衝散賊軍兩干騎的時候,牙門軍一千五百步兵已經追著敵軍大肆砍殺了起來。

  追出去上百步後,他們壓根沒聽到收兵的聲,反倒是在其身後,又有整整三個幢的銀槍軍步兵追了出來。

  不光如此,輔兵們還在後方整隊,依次而出。

  車陣上一下子開了三個缺口供其出入。顯而易見,這是放出勝負手,痛打落水狗了。

  而在主陣的西北、西南兩側,車陣亦同時打開,接到命令的陳有根、李重各遣兩干余兵出擊。

  萬餘將士吶喊著沖向敵軍,鼓譟而進敵軍第二陣步兵直接潰散,向後奔逃後陣再次萬箭齊發。

  但這一次,他們沒能驅散掉無腦亂跑的賊兵。

  潰兵一排接一排倒下,欲往兩側跑,但兩側儘是高亢的喊殺聲,無奈之下,只能推擠著前面人,以他們為肉盾,一股腦地湧向己方後陣。

  追兵一刻不停,手起刀落,長槍攢刺,潰兵湧入後陣,直接將其帶崩。

  至此,尚存於戰場之上的四方賊軍步卒整體崩潰,被三路追殺而來的萬餘晉軍殺了個人仰馬翻。

  邵勛站在高台之上,氣定神閒地看著這一刻。

  數萬人崩潰的場面是壯觀的,極為震撼人心。

  從高處俯瞰而下,三把銳利的尖刀從左中右三個方向捅入敵人柔軟的腹部,瞬間打出了巨大的傷害。

  追亡逐北,一往無前。

  而這個時候,石勒的帥旗才剛剛落地他沒有任何翻盤的機會了。

  石勒這人,也不知怎麼成勢的....」紹勛搖了搖頭,下了高台。

  隨公師藩造反時,被范陽王司馬殺得大敗。

  去年的東武陽之戰,五萬大軍在苟晞面前被打得總崩潰,歷史上明年的飛龍山之戰,十餘萬大軍被王浚殺得大敗而逃這人前期的關鍵戰役不知道輸了多少場,最後居然能基本統一北方,也是個異數或許,堅韌不拔、善於糾錯是他的優秀品質吧。

  整個追擊行動一直持續到傍晚才落幕九百騎兵最先回來,然後是步兵粗粗一點計,此戰斬首兩萬餘級,俘萬人,算是徹底擊潰了南下漢軍主力。

  車陣內外,人人喜氣洋洋,高談闊論,大笑不已,苦逼的輔兵們又要打掃戰場,又要照料傷兵,還要生火做飯,甚至要修理器械、修剪馬蹄、整理物資......將士們吃飯的時候,邵勛帶著親兵至各營巡視。所至之處,雖然沒有太多言語,但從將士們的表情、動作來看,主帥的威望又提高了。

  這就是戰爭紅利。

  除了戰場繳獲、地盤、名氣之外,在軍隊中威望的提高,同樣是巨大的收穫沒人喜歡跟吃敗仗的人混。

  打勝仗的人,總是更容易得到他人的投靠。

  出征的兩方大軍,自己人只占了一半,剩下一半人是朝廷配屬的。他們是人,不是機器,跟看魯陽侯打了這麼大一場勝仗,心中自然會有傾向。

  或許,在當前這個階段,這種傾向還不足以讓他們背棄朝廷,投靠邵勛。但正所謂量變產生質變,當形勢大變時,就會顯現出威力了。

  吃罷晚飯之後,邵勛沒有任何猶豫,趁看敵軍大敗,驚魂未定的有利時機,全軍北上,入夜後奪占鄴城。

  幾乎與此同時,他令李重、陳有根二人率牙門、長劍二軍及輔兵丁壯七千餘人,攜帶輻重車、偏廂車北上追擊一一他特別叮囑,大軍以持重為主,先以已之不可勝,待敵之可勝,畢竟賊人的騎兵大部分都逃掉了。

  ******石勒被部下簇擁看潰逃之後,先向東,再向北,直至半夜時分,馬力實在不足之時才停下來休息。

  他讓各將自報本部兵馬數量,粗粗點計一番,身邊已不足三干騎。

  王彌、劉靈仍跟在身邊,此時正在外面餵馬,與部下們待在一起。

  石超、王桑則掉隊了。

  這一仗,敗得實在太慘了。

  吃了些食水後,他幽幽咽了口氣,然後見到眾人都垂頭喪氣的,眉頭一皺。

  片刻之後,他臉上擠出了些許笑容,道:「一個個垂頭喪氣作甚?」

  夔安抬頭看了下他,欲言又止。

  石勒哈哈一笑,道:「當年在在平苑劫道的時候,咱們才百餘騎。後來跟隨公師藩起事,被豫州兵追得東奔西跑,部眾四散。」

  公師藩敗後,汲大將軍自己單幹,部眾擴充至五六萬人,後又被苟晞擊敗。最慘的時候,身邊不過干騎。」

  「投奔漢天子後,一番辛苦,終有數千落、萬餘騎。此番前後忙活兩月,眾至數萬,雖被邵勛擊敗,但仍然不算虧。」

  「眼下有三干騎,再收攏收攏,五干騎不是問題。剩下的兄弟也未必就死了,可能已經跑回家了,到時候還能見面。」

  趙郡那邊,旬日前便已轉運丁壯、財貨回并州,咱們即便就這樣回去,也是大賺,何憂之有?」

  石勒一番話,先憶苦,再思甜,還是有點效果的。而且他並沒有說謊,都是實情,一點沒誇大。

  自幾年前起事以來,他們就是這樣一路吃敗仗過來的。但失敗並沒有壓垮他們,反倒讓實力愈發壯大,越打越強。

  眾人仔細想想,確實是這麼回事,於是士氣稍復,不過,終究是吃了大敗仗,不可能完全恢復。尤其是這次,聚攏了六萬餘步騎、無數錢糧財貨,是他們起事以來最兵強馬壯的時候,也是心氣最高的時候,結果被人來了當頭一棒,怎麼可能不難受?

  場中一時間沉默了下來。

  眾人各自吃著食水,想著心事。而就在這個時候,張伏利度、張督、馮莫突等人走了進來。

  石勒心中咯一響。

  「大王。」三人齊齊行禮。

  你看我我看你之後,還是張伏利度開口了:「部眾們吵著要回家,不想打了。」

  石勒沉吟著。

  內遷諸部,即便過了百餘年,仍然是傳統的部落組織形式。

  部落由氏族構成。

  所謂氏族,可以簡單理解為姓氏,頭領有姓,他的姓就是這個氏族的名字。大部分人無姓,立功後可以以本氏族為姓,蓋因一個氏族的成員之間基本都有血緣關係。

  一個或多個氏族共同組成一個部落。

  部落首領需要得到氏族頭人的支持,不然根本坐不穩位置。

  氏族頭人對部落首領不滿,有可能拉著本氏族的人出走,加入別的部落。

  當然,由多個氏族構成的部落,也有可能脫離某個部落聯盟,加入另一個部落聯盟這都很正常一一大名鼎鼎的契丹八部,其實就是一個部落聯盟,唐玄宗時以大賀氏族為首,故稱「大賀氏聯盟」,玄宗中期被唐軍擊潰重組,以褚特部落的遙氏為可汗,故稱「遙氏聯盟」,而迭刺部落的耶律氏則世為軍事首長(夷離堇)。

  羯人、烏桓、匈奴都是這個組織形式所以,當張伏利度提到有部眾吵著離開時,他也沒辦法石勒的眉頭皺得很深。

  以前還不覺得,經過野馬崗之戰,他愈發深刻認識到了部落兵的危害。

  他沒法直接指揮哪怕一個兵,必須通過部落首領下命令,而部落首領則要通過氏族頭人來執行軍事行動,因為他們是以氏族、部落為單位出動的,而不是隊、幢、軍等普、漢步兵常見的軍事組織形式這種部落兵,以利相聚,無利則散,不可能為你死戰的部大走之何急也。」石勒很快反應了過來,拉著張伏利度的手,笑道張伏利度嘆了口氣。

  他接受了漢國的官職,其實是願意服從石勒命令的,但底下人不理解啊漢國又不發錢糧,出征要自備馬匹、器械,虧的都是自己的錢。若能搶到東西還好,搶不到的話,憑什麼聽你的?

  「真要走?」石勒沒有鬆開手,輕聲問道。

  「真要走了。」張伏利度說完,似乎為了安石勒之心,又道:「回去之後,明年還會尊奉大王之命出征。」

  石勒暗鬆了口氣,對張伏利度等人說道:「諸位部大也不容易。班師之後,我會遣人送一批錢糧過去。」

  張伏利度等人大喜,齊聲道:「多謝大王賞賜。

  石勒亦笑,待張伏利度等人離開後,臉色才陰沉了下來眼見著屋內全是親信,他也不掩飾什麼了,直接說道:「此輩只可驅使,不可倚之為臂助。」

  刁膺等人默默點頭。

  「大王。」桃豹起身說道:「此番搶了不少錢糧,回去之後,不妨以此招誘代北諸胡,編練成軍,或可如臂使指。」

  「大王,早該這麼做了。「夔安在一旁幫腔道:「在張伏利度、馮莫突等人頭上也花了不少錢了,到頭來兵還不全是咱們自己的,有甚意思?」

  石勒伸手止住了眾人的話。

  事實上他心中已經有了決定,征戰河北,還是得靠自己人,桃豹等人說的話並沒有錯。

  不光代北雜胡可招募,甚至連匈奴部眾都可招誘而來一一,方才聽到桃豹提到「胡」之一字,他微微有點不喜,但這會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

  吃一塹長一智。

  吃一次虧,就要總結經驗教訓,再加以改進。

  騎兵要以自己人為主。

  步兵也要好好練,隨意徵發入伍的丁壯,在邵勛那些技藝嫻熟的精兵面前,簡直不堪一擊。

  明年一一要不去王浚那裡碰碰運氣?

  聽聞他麻煩纏身,都已經派兵前往遼東支援段部鮮卑了,或許無力看顧常山、中山等郡國,至於鄴城麼,石勒短期內是不想來了,真的晦氣,待實力積蓄到一定程度後,或可再次嘗試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