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太傅有福氣啊

  滎陽最近十分「繁榮」。

  首先是太傅幕府的搬遷,令本地湧來了大幾十名領有幕職的士人他們有家人,有僕婢,並帶著少量部曲賓客。

  幕府僚佐之外,還有大量低級吏員,以及受他們驅使的、輪番徵發值役的幫閒。

  光這一項,林林總總就六七千人了,這還沒完,一些商徒跟著幕府搬來搬去做買賣,這又不少人。

  還有工匠、樂人....可以說,幕府搬到哪裡,哪裡就十分繁榮一一如果他們每次消費都給錢的話。

  消費只是促進經濟繁榮的一個手段。除此之外,還有投資在過去半年內,幕府主導的投資項目主要有三大類其一是修驛道。

  其二是維護滎陽、陳留、河南三郡的陂池及灌溉渠網其三是疏浚、拓寬河道,以利漕運公允地說,幕府還是幹了點人事的。但詭異的是,這些人事多集中於過去幾個月內以前不是沒有,但真的很少。

  究其原因,有點頭腦的人都知道,太傅想改善形象,讓人少罵兩句,最後一件給滎陽帶來「繁榮」的事情就是河北流民的大舉南下了。

  這有好有壞。

  好的一方面在於地太多,人不夠。流民的南下,可以大量耕作荒土地,多產糧食。

  壞的方面在於土客之爭,治安惡化。

  這種情形在荊州、豫州已經有苗頭了,荊州北部的南陽、襄陽一帶,關中流民數量極多,且每年都在持續流入一一走武關方向入南陽。

  流民聚集成塢,少的數百家,多的千餘家、數千家。且因為人在異鄉,非常抱團,一方有難,四方赴援,當地土著對其較為敵視,矛盾不少一一朝廷謂之「居民」、「流民」之爭。

  豫州一帶主要是王彌之亂所帶來的後續影響。

  王彌巔峰時兵眾十餘萬,最終到達洛陽城下的不過七萬餘人罷了。剩下的七八萬人裡面,有的被官軍剿滅,有的則散落地方,聚集自保,伐木建寨,耕作田地他們耕作的田,很顯然名義上都屬於世家大族、塢堡帥,甚至還侵占了大量自耕農的土地,並將其裹挾入伙,成為定居「流民」。

  這同樣是一種「居民」、「流民」之爭,在豫州諸郡並不鮮見,矛盾也不少。

  總之,現在滎陽亂糟糟的,人頭雜亂,官民不堪其擾各種椅角智見里,塢堡一座接一座立起。其中最有名的,當屬李矩、郭誦這對舅甥建立的堡壁一開始只有平陽來的數百家,吸納河北流民後,漸至千餘家,這一日,司馬越在幕府內召見了李矩,多番撫慰李矩很激動。

  權傾朝野的太傅對他讚譽有加,天可憐見,十幾年來第一次有這麼大的官看重他司馬越也很滿意他現在對州郡兵乃至禁軍都沒什麼信心了,覺得他們戰鬥力太差。於是把目光放到乞活軍、塢堡帥、流民帥、世家部曲身上,多方延攬,意欲收為己用。

  幕僚們提供了一份名單,李矩就是其中之一。

  一番交談下來,他發現李矩果然忠心耿耿,不由得感慨萬分:司馬氏享國數十年,終究還是有忠臣的。

  舒爽之下,賞賜頗多,並留李矩在府中用飯。席間談笑之聲不斷,直到一封捷報傳來....主簿郭象遊玩聚會去了,因此今日乃另一位主簿卞敦當直。他不是傻子,實在不想在太傅高興的時候觸霉頭,但沒辦法,誰讓太傅叮囑過,河北戰事的消息要第一時間通票呢?只能硬看頭皮上了。

  果然,不出他的預料,太傅在聽聞野馬岡之戰的結果後,臉色一下子變了。

  李矩有些疑惑。

  傳聞邵勛乃太傅愛將,每次相召,必出師以從。此番劉漢七將寇河北,裴豫州丟下大軍逃走,王車騎屯於東燕,按兵不動,唯邵勛深入河北,大破賊人,一舉收復名城這難道不是好事嗎?

  難道不是為太傅增色嗎?

  怎麼太傅好像不太高興的樣子?

  好在司馬越知道席間有客,暗暗平抑住翻騰的心緒後,強笑道:「邵一一太一一全忠果然有本事,不負吾之厚望。先前在汲郡破王桑、劉靈,便已初露崢嶸。此番再敗石勒,河北無憂矣。好事,大好事啊!」

  卞敦湊趣笑了一聲。

  李矩則十分神往:「魯陽侯不待援軍齊至,便銳意北上,數破敵軍。如此豪情,真乃大丈夫也,恨不能相見。

  卡敦站在那裡,不知道該不該對李矩使眼色,十分糾結,司馬越臉上的笑容快維持不住了,同時感到一陣陣頭暈這是他的老毛病了,只不過這幾年愈發嚴重,有時候甚至影響到了他的判斷力一一就好像頭腦「室息」了一樣。

  在這間歇性的大腦室息中,邵勛這個名字幾乎成了一個符號,對他的病症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野馬岡之戰,呵呵,野馬岡之戰,你為什麼不敗呢?

  「太傅。」李矩還在興頭上,繼續說道:「魯陽侯這一仗贏得乾脆利落,大振河北軍民土氣,便如當年苟道將迭破公師藩、汲桑一般,神勇蓋世。太傅得魯陽侯,幸矣。」

  下敦差點扶額哀嘆。

  李矩你搞不清楚情況,就少說兩句行不行?

  一下子提了苟晞、邵勛兩個名字,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這倆可都是太傅曾經十分信重,逢人就夸勇武蓋世、韜略滿腹,後來又都鬧翻了的「愛將」啊。

  雖然卡敦也不太清楚為何太傅總和有本事的人鬧翻,但鬧翻已是事實,你還這麼夸,真是想死啊.....你完了。

  果然,司馬越越聽越難受,眼前甚至有發黑的感覺回想過往,未嘗沒有後悔過,也不是沒想過如何修復關係。

  就在上個月,他還思考過能不能與苟晞和解,重歸於好。

  幕府之中,也有一些人這麼勸他,畢竟苟晞擁兵甚眾,又很能打,乃亂世中的絕大助力。

  但想到最後,總是過不去心裡的那道坎,尤其是苟晞還曾經寫信質問他為何言而無信,還質問他為何壓下他給將士請功的奏疏?言辭之間非常激烈,態度很不恭敬。

  司馬越越想越氣,於是徹底斷了與苟晞和解的念頭,邵勛這個人,老實說他明面上比苟晞恭敬多了。每次召喚都出兵,甚至連私人部曲都帶上了,不了解內情的人看了,哪個不誇讚?

  太傅你有福氣啊....太傅得邵材官,天下定矣...魯陽侯可翼護太傅家門兩代人 太白星精降世,為太傅折服,太傅頭上隱有黃雲紫氣焉.....諸如此類。

  被這些人一說,司馬越有時候也難免動搖,覺得是不是該與邵勛和解?

  但還是與苟晞同樣的情況,過不去心裡那道坎而且,邵勛與苟晞一樣,居然不主動伏低做小,低頭認罪,不給他台階下。

  你這樣端看,讓我怎麼原諒你?

  司馬越其實知道,這叫」心胸狹窄」,不是為人主者該有的品質。

  但我就是心中狹窄了,你待怎地?

  最近一年,他更是聽到了妻子與邵勛的種種傳聞以前他不信,認為這是捕風捉影。但聽得多了,有時候就忍不住往這方面想,難道真有這回事?

  想得多了,心中更是嫉恨交加,更不可能原諒邵勛了。

  「!」司馬越重重拍了下案幾。

  『太傅,這.....」李矩嚇了一跳,抬頭看向卞敦卞敦對他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說話,然後笑道:「太傅醉矣。世回若有事,可速去。」

  李矩尷尬地起身行禮,然後告辭。

  離開之時,心中暗嘆:河南人生地不熟,消息閉塞,卻不知做錯了哪件事。莫非,太傅與邵勛之間多有?

  嘆息過後,又堅定了自己的想法:這世上誰都靠不住,唯有積蓄實力,操練兵馬,才能站穩腳跟,才能為朝廷盡忠。

  李矩離開後,司馬越慢慢緩過來了。

  良久之後,只聽他問道:「仲仁,你說洛京之中,是不是人人都對孤陽奉陰違?」

  卡敦心下一跳,道:「太傅何憂也?京中有王司徒坐鎮,幕府諸令從無推、拖延,一切井井有條,何人敢違背太傅之命?」

  王夷甫.....」司馬越輕哼了聲,沒說什麼下敦察言觀色,暗自思付或可給王司徒寫封信「孤該回趟洛陽了。」司馬越站起身,說道:「過完年,待滎陽、陳留、河南三郡的驛道、陂池、溝渠整飾完畢後,孤就回京。」

  「諾。」卞敦應道。

  河北之事,你怎麼看?」司馬越問道。

  「仆只是主簿,不敢妄言。」卡敦回道「讓你說就說。」司馬越不滿道。

  「仆以為,可召魯陽侯班師。「「班師後呢?」

  「厚其名爵,奪其實利。」

  「怎麼做?」

  「可普其爵,縣公、郡侯皆可,但不准插手河北之事。」

  「河北交給誰?」

  「丁紹可也。」下敦答道丁紹以前是廣平太守,在河北深耕多年。曾救過南陽王司馬模之命,模為其立碑。

  汲桑之亂時,率軍追殺殘兵,獲得了一些功勞,戰後敘功,南陽王為其說話,升任冀州刺史。

  這樣一個人,其實比和郁陰那種聞敵而逃之輩強多了,至少他敢帶兵打仗,在河北也有些人望。

  「那就以紹為寧北將軍、假節、監冀州諸軍事,鎮鄴城。」司馬越說道:「刺史一一孤再想想。」

  卞敦垂首不語。

  其實,他知道太傅心中早就有都督、刺史的人選了,也知道太傅的心思,所以甫一提議以丁紹為冀州都督,太傅就一口應下了。

  丁紹轉任都督後,刺史一職多半會由一個河北出身的人擔任,且最好有軍略,會打仗,對太傅忠心。

  這麼挑選的話,人選已經呼之欲出了:幕府左司馬王斌,丁紹在河北多年,從太守干起,人望不低,又會領兵打仗王斌曾為成都王司馬穎帳中大將,後投靠太傅。王彌之亂時,率五干甲士入援洛陽參與過最後的決戰。

  用這倆人,目的也很明了,卡敦深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