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血噴濺在臉上,並沒有迎來什麼特別的感覺,因為臉上早已經覆蓋上了先前的無數層血漬。
季星燃沒有辦法頻頻抬手,乾脆任由血水混合著汗水流入眼中。
很疼,但不及眼前的景象令人撕心裂肺。
季星燃的手指不停翻飛,箭矢如同雨點一般從她手中射出,刺進一個又一個遼人士兵的身上。 ✤
「不要慌,不要受影響,看清楚誰是發號施令的,打亂陣腳比救下一個人有用!」
季星燃不停說服自己克服對生命珍惜的本能,避開那些倒在血泊中的斷臂殘肢,緊緊盯著混亂的戰場,尖利的目光指揮著箭矢的方向。
戰場上的搏鬥廝殺聲猶如滔滔洪水,不住地打到每個人的耳膜上,震耳欲聾。
季星燃一時覺得自己耳朵里有千百個人的嘶吼慘叫,一時又覺得自己好像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了。
她看到季昌明手臂中了一刀,趔趄得幾乎要從馬上摔下來了,但轉瞬,他就用受傷的手將一串閃光的鞭炮掛在了那匹馬身上。
她看到王小武緊緊咬著牙關,已經成了半個血人,身上的盔甲也被人砍斷了一半,但還死死抱住一個跌下馬的騎兵,將他狠狠撞進另一個大虞士兵的長槍上。
她看到魏三郎高坐在馬上,身為西寧城駐軍首領的他本可以不用親自下戰場的,但是他矗立在人群中,目光銳利,身邊的哨兵揮舞著旗幟,急速調整著陣型,牢牢將大遼人鎖定在防線之外。
他們做不到以一抵百,甚至沒有必勝的奢望,但只要活著,守住西寧城的信念就在灼灼燃燒,讓他們不顧身上的血肉慘痛,硬生生以肉軀頂上去。
季星燃的眼眶又一次蓄滿了淚水,她狠狠抹去,再次射出弓箭,指骨一陣鑽心地疼。
季星燃這才發覺,原本穿戴著皮套的手指,皮套早已磨破妥妥,老繭和血肉也逐層翻開,這一下,弓弦直接嵌入到肉里,深可見骨。
十指連心,痛意讓季星燃格外清醒。
她飛快地從空間中摸出另一副指套,冷靜地套上,不顧裡面已經鮮血淋漓的傷口,只凝神做自己該做的事,能做的事。
太陽漸漸西斜,戰場上的人們也都疲憊不堪,季星燃記不清自己射出了多少支箭羽,直到長弓上的弦突然一下繃斷,重重打在季星燃的臉上,而她手中的箭矢也突然沒有了力氣,失去準頭,落在身前不遠處。
炒米察覺到季星燃的脫力,回身嘶吼:「進去!」
季星燃搖頭,只看了一眼那把已經從琥珀色變成了玄黑色的牛角弓,便抽出了西寧城內鐵匠專門為她打造的彎刀。
握柄根據季星燃的身高和習慣做了調整,刀刃鋒利,比一般的大刀要瘦削一些,介於刀和劍二者之間。
不算削鐵如泥,但也絕對是一件上好的武器。
季星燃招呼炒米一聲:「還能行嗎?」
炒米雖然只是少年,但混跡在中原人中許多年,也深知男人不能說不行的道理,咬牙嘶吼:「行——」
季星燃頂著滿臉的血,咧嘴笑了:「那就沖吧,他們都沒力氣了,該我們了。」
絕口不提自己早已經脫離幾輪。
沈慧心在空間那一頭,幾乎在跟死神爭奪時間,好多朝夕相處的士兵重傷奄奄一息,幾乎就只剩一口氣了,沈慧心沒有精力去想救活了之後該如何的事兒。
她只知道,這些人為西寧城拼過命,那她就要救下這些人的命。
季星燃拋給炒米一塊結實的巧克力棒,自己也狠狠塞下另外一塊,兩人沖入人群中,跟無數個浴血奮戰的身影融為一體。
這一仗,真的好長好長啊。
等待戰爭的到來,季星燃用了一年有餘,但這一場仗,從天亮打到天黑,不過一天,卻比那一年更加漫長。
因為,許多人的一生,就終止在了這一刻。
天黑之後不適合交戰,魏三郎跟季昌明等人緊急會合,城牆上的士兵奮力敲擊著戰鼓,指引著戰場上的同胞退回城內。
季星燃跟駐軍一起頂在最前線,讓其他同胞先退回去。
這樣勢必就會讓他們的壓力更甚。
季昌明作為陷阱的設計者,不敢耽擱,帶領著士兵們撤回,臨了,看到依然鎮守在最前面的季星燃,心臟如同被人攥緊一樣刺痛,但卻終究只能決然回頭。
這一刻,他的女兒能夠換回來更多人的性命。
季星燃已經不記得自己的刀砍在了多少個人的身上,也有馬,好在炒米並不在意戰爭的輸贏,他只是本能地護著他的姐姐。
無論他自己面對的戰況如何,總能分神顧上季星燃,而季星燃絕不浪費炒米給她爭取來的每一秒時間、每一寸生機。
不斷有人在季星燃身邊倒下去,季星燃撤退時趔趄好幾回,都是被地上的屍體給絆倒的。
遼人這一戰同樣死傷慘重,石室隆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仗著遼人體格體質上的優勢,執意進行夜戰。
季星燃沒有時間去看日頭到了什麼高度,只能夠憑著周圍的光線在心中倒數——還有半個小時了!
半個小時天就黑了,又會回到她的主場了!
即便夜晚的躲避不能直接殺死遼兵,但是依然能夠挫敗他們的銳氣,驚擾他們的休息。
季星燃心裡恨不得自己再奸詐狡猾一萬倍,能用無數個猥瑣齷齪的詭計來攻擊遼兵。
還有十五分鐘……
十分鐘……
季星燃手裡的刀被一個遼人小將震脫手,慣性帶得季星燃狠狠往旁邊一摔,跪倒在地,勉強用單膝撐住自己的身體。
而那個遼人小將驚喜異常,用遼話大喊著什麼,季星燃脫力無法立即站起,眼角餘光卻已經瞥見四面八方奔涌而來的遼人騎兵。
這間隙,她竟然還有心思分神出來想道,那個遼人喊的一定是「那個詭計多端不堪其擾的女魔頭倒下了」吧。
身後,是城牆上的西寧人撕心裂肺的大吼:「小城主!跑啊!快跑啊!」
季星燃想要回頭看他們一眼,可惜一天的戰鬥,無數次的射擊跟砍削,早已經讓她的肩膀脹痛麻木,甚至不能讓她做出回頭的動作。
她仰頭一笑。
就算這一刻死了,她也無憾了。
她已經做了她能夠做到的最好了。
不愧為人,不愧為子女,不愧為西寧城主,足夠了。
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