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輕心一行到達的時候,德水軒已是一片燈火通明。
瞧見在前探路的初一,等在對岸的翎鈞,忙使人把吊橋放了下來。
今年的冬天,本就較往年偏冷。
加上前兩日,又下了大雪,如今正值雪融時候,自然,更是冷的厲害。
他重傷未復,此時穿著頗厚的棉袍,還裹了狐狸皮斗篷,仍有些忍不住發抖。
「你是瘋了麼!」
「這麼冷的天,跑出來作甚!」
聽到翎鈞聲音,掀開馬車前布簾瞧看的柳輕心,先是微微一滯,繼而,便眉頭緊擰的,跳下了車來,一邊責備翎鈞,一邊把自己手裡的湯婆子,塞進了他手裡。
「上車去!」
「凍病了怎辦!」
柳輕心這種「未來人」,是壓根兒沒覺悟,要在意什麼「男女授受不親」這等規矩的。
此時的她,滿腦子想的都是,翎鈞這本就未恢復的身體,若再遭了風寒,定會耽誤調理,「你這樣不聽話的病人,便是大羅神仙,治的也比不上你造的!」
「我想你了。」
「恨不能飛去你身邊的那種想。」
「一息都不願多等的那種想。」
翎鈞並不是個喜歡甜言蜜語的人。
然此時,心悅之人,立於面前,擰眉責備他不懂珍惜自己,卻讓他本能的,將原本壓藏在心底的話,一股腦兒的「吐」了出來。
本想把翎鈞拖上馬車,卻半步也拉不動他,柳輕心不禁抿了下唇角,看向了他的眸子。
「甜言蜜語何時不能說!」
「你,你愣著作甚!」
「上車啊!」
「沒幾步遠,還是徑直進屋子去罷。」
抬頭,看了一眼青布馬車的輪子。
翎鈞笑了一下,未跟柳輕心多問,便徑直拉著她的衣袖,往德水軒正門走去。
從輪子的吃重來看,馬車上,至少有三個成年人。
想來,應是兩個奶娘和顧落塵的那個什麼師妹。
大明朝,素重禮儀。
他不想給自己惹不必要的麻煩和閒言碎語,亦不想,讓柳輕心於事後,聽了旁人指點,而對馬車裡的三人,心存愧疚。
「你這一路行來,定沒吃好睡足,我已使人給你準備了飯菜,燒好了熱水。」
「待稍後,你先吃個飽,再泡個熱水澡,咱們再坐下來細聊旁的。」
說著話的工夫,翎鈞已拉著柳輕心走進了德水軒,半刻問詢機會也不給她的,將她按到了桌子旁邊,自己,則快步往內堂走去。
「你且吃著,我,我去去就來!」
反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
柳輕心唇瓣輕抿,起身,看向即將走進內堂的翎鈞,突然,捏緊了拳頭。
「朱翎鈞!」
「你再敢往前走一步試試!」
柳輕心的聲音里,帶著毫不掩飾的怒意。
她從不連名帶姓的喚他,但這一次,卻是例外。
就在在場的眾人,皆是一片譁然,全不知,他們的准王妃殿下,是犯了什麼失心瘋的檔兒,柳輕心拎起裙擺,快步走到了翎鈞的背後,抬手,便按住了翎鈞的肩膀。
柳輕心不會武技。
若是尋常,只以她這點兒「身手」,怎可能抓得住翎鈞?
而此時,翎鈞竟是被她一把按了個正著,然後,蜷縮著身子,倒在了地上。
「你也真是瘋了!」
壓根兒沒去瞧旁人看她的眼神,柳輕心狠狠的瞪了翎鈞一眼,便打開腰間的荷包,從裡面取了裝應急銀針的小匣子出來。
三針。
原本蜷縮在地,臉色蒼白的翎鈞,像是吃了妙藥靈丹般的,慢慢舒解開了緊擰的眉頭,連原本急促的氣息,也漸趨平穩。
「來個人幫忙!」
見翎鈞病情暫緩,柳輕心才心有餘悸的喘了口氣,一邊取下銀針,一邊頭也不回的,跟身後的眾人,吩咐了一聲兒。
刺入皮膚部分的銀針的,已較之前,多了幾分灰暗,其中,還有一枚的針尖位置,色澤黝黑。
「三爺這是,這是中了什麼毒?」
「要,要緊麼,王妃?」
翎鈞昏迷,九叔自然就成了在場眾人的主心骨。
安排了兩個身強力壯的人,幫忙搬抬翎鈞進最近的屋子,九叔便小跑著,到了柳輕心身邊。
他並不懂醫。
在他的概念里,銀針是用來試毒的。
銀針黑了,就是被試的東西有毒。
「不是中毒。」
「寒氣入體,淤積在了腸胃。」
「回頭,看了一眼一臉緊張的九叔,柳輕心的態度,顯然較之前好了不少。
這位老伯,是當真在意翎鈞安危的,那,不論他是個什麼身份,她,都沒必要,擺一張冷臉給人家看,徒增人家緊張。
「他上次犯這毛病,是幾天前?」
「吃了我給他備著的藥好的,還是請了大夫施針?」
「為何明知他身子不好,還縱著他去吹冷風,不勸阻他喝酒?」
說著話的工夫,柳輕心已跟著搬抬翎鈞的人,走到了小榻旁邊,側身在床沿兒上坐下來,給翎鈞把起了脈,「這幾日,飲食可是做的不合他胃口?」
「我勸過他,他不肯聽,非說酒和琴情境相仿。」
萬敬初推門而入,仿佛全不在意,眾人已對他劍拔弩張。
「我有重要事情問他。」
「你可有辦法,儘快把他喚醒?」
他是來跟翎鈞問詢答案的,半刻都不想多等。
至於,這些想對他動粗的人,他,決定大方的,對他們既往不咎。
他們是翎鈞的人。
翎鈞是朱堯媛的兄長。
他若把他們都殺了,朱堯媛定會不高興。
他不希望她不高興。
「沒辦法。」
扭頭,看了一眼背著一張古琴,頂著一張「殭屍臉」站在自己背後的萬敬初,柳輕心的眉頭,稍稍擰緊了一下。
聽這人口氣,應是跟翎鈞認識的,而且,他還曾勸阻翎鈞,讓其不要喝酒,只是,翎鈞仗著自己那「狗脾氣」,沒聽他勸罷了。
「你有什麼事跟他問?」
「若不是什麼機要,可先告訴我,待他醒了,我幫你轉述。」
給翎鈞又塞了下被子,將自己之前隨手撿起的湯婆子,放至床頭台架,柳輕心便收回了,之前落在萬敬初身上的目光,「你若執意,要在這裡等待,我便使人,給你備一間落腳之處,待他醒了,就去喚你。」
「他染了寒邪,又數日不曾安眠,不是一時半刻就能醒的,你待在這屋子裡,也並不能少等半刻。」
「我會彈琴。」
「琴曲,可安人心神。」
萬敬初稍稍猶豫了一下,最終決定,付出一些自己的誠意。
他自皇宮出來之後,先是找去了三皇子府,未見到翎鈞,才又使人探聽得知,翎鈞來了這裡。
不曾料,他快馬加鞭的來了,翎鈞卻聞突生惡疾,暈厥了過去……
他著急知道答案。
非常,非常著急。
「安人心神的曲子,並不是什麼人,什麼心境都彈得了的。」
「先生心有急躁,怎彈得出,使旁人心安的曲子?」
柳輕心會彈琴。
前世時候,沒少用琴曲做「引子」,為病患施治。
但來了這裡之後,她還真是第一次有人說,自己能用琴曲,輔助治療。
「那,我等他醒。」
萬敬初抿了下唇瓣,頗有猶豫糾結的,又看了翎鈞一眼,末了,不得不點了點,答應了柳輕心的建議。
「房間,就不煩準備了,我去前堂里等。」
……
知翎鈞並非中毒,原本堆在前堂里的人們,才是鬆了口氣。
而因之前,柳輕心的「霸氣」表現,這些暗自發誓,對翎鈞效死以報的人里,亦產生了約三成,對她心生牴觸的存在。
他們家三爺,何時遭過這般呵斥?
這潑婦般的女人,哪裡配得上他們家三爺!
然而,對柳輕心心生牴觸是一回事,對小寶的喜愛,卻是另一回事。
仿佛,只幾個呼吸的工夫,小寶就成了前堂里,人人爭搶的存在。
這個湊過來摸摸頭,那個上前里拉拉手,各式玩具,就差堆成一座小山。
柳輕心臨出門之前,已想到這種情景,便特意囑咐了奶娘,讓她敦促所有想跟小寶一起玩耍的人,務必先以溫水和皂角洗淨雙手,方可與小寶「近距離」接觸。
奶娘拿人俸祿,為人分憂,本就不敢怠慢,再加上,與小寶相處日久,早就與他有了感情,想著自己以後,還少不了得這位小世子爺提攜,自然,也就對他,更仔細了三分。
比起小寶這個,怎麼看都不像是個禁得起她折騰的小傢伙,語嫣顯然更願意跟柳輕心膩在一起。
只不過,對翎鈞這「未來姐夫」,她卻是頗有些不喜歡。
一個臭病秧子,怎值得她姐姐託付終身呢?
哼,瞧他那弱不禁風的模樣,若是熬不過幾年,就兩腿一蹬,歸西了去,她姐姐怎麼辦?
「姐姐,要不,語嫣帶了你逃婚罷?」
「這世上,又不是只他一個男人了。」
「你瞧他這病蔫蔫的……」
待九叔奉命去給翎鈞準備炭盆,語嫣才小心翼翼的湊到柳輕心身邊,壓低了聲音,跟她「建議」道。
「就算他家有些權勢,你也不能拿自己的後半輩子開玩笑啊,姐姐!」
「嗯,就算他家跟官服勾結,要抓你回來,你也不用怕,著實不行,我還可以跟我師兄說,帶你回攝天門去。」
「就算他是皇帝的兒子,也得給我師兄幾分面子的!」
語嫣自顧自的說著,全未注意,翎鈞已睜開了眼,正在拿恨不能吃人的眼神兒,咬牙切齒的盯著她,而側身坐在小榻邊兒上的柳輕心,則唇角上揚的,給躺在床上的翎鈞,丟了個調侃的眼神兒。
「別的事,我倒是不介意,給你師兄些許面子,但這件事兒,卻是全無商量餘地。」
「語嫣姑娘,這般壞人姻緣,就不怕惹下麻煩,遭你師兄關黑水牢麼?」
委屈的看了柳輕心一眼,翎鈞孩子氣的伸手,用雙臂,把她的手,圈在了懷裡,然後,毫不客氣的,出言威脅了正背對著他站的語嫣。
「黑水牢」這三個字,像是某句咒文般的,讓語嫣的身子,驀得顫抖了一下。
但只是片刻工夫,她就又勇敢了起來,轉身,看向了仍躺在小榻上的翎鈞。
「我,我承認,我,我害怕被關黑水牢,可是,可是跟我姐姐的幸福比起來,我,我寧可被關黑水牢,也不,也不……」
語嫣的聲音里,帶著她自以為掩飾的很好的顫抖。
就像她說的,她害怕。
很害怕。
但饒是如此,她也依然堅定,絕不退讓。
「你……」
一張與柳輕心有諸多相似的臉。
翎鈞稍稍滯愣了一下,轉頭,看向了坐在他身邊的柳輕心。
「她……」
「她沒易容。」
知翎鈞想問什麼,柳輕心笑著搖了搖頭,跟他表示,自己也不知,為什麼會這樣。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反正,我已跟落塵商量過,以後,她就是我妹妹了。」
柳輕心一邊說著,一邊把自己的手,從翎鈞的懷裡「拔」了出來。
她笑著站起身,輕輕的揉了揉語嫣的腦袋,然後,溫柔的對她說道,「嫁給他,是我自己的意願,與他是什麼人,家族是否強盛,毫無關係。」
「可是他……他這麼個病秧子,怎配得上你嘛!」
又瞧了一眼,翎鈞猶泛著蒼白的臉色,語嫣仍有些不想放棄,對柳輕心的勸說,「你……」
「他不會一直這樣的。」
「我會治好他。」
見語嫣神色稍緩,柳輕心便又坐回了小榻上,伸手,往翎鈞的眉心位置,輕輕的戳了一下,半是跟語嫣交待,半是跟翎鈞威脅的說道,「若他不肯遵從醫囑,打定了主意,要往死路里鑽,你便幫我收拾他,反正,他也不是你對手,若他還不知悔改,我便帶上小寶,跟了你,去江湖逍遙去,放他自生自滅。」
「好罷。」
對柳輕心的醫術,語嫣並不了解許多。
但就前些時候,柳輕心給她塗抹的藥膏,讓她本還需要疼上五六天,才能結痂的鞭傷,只用了一夜,就開始癒合了這一點,她已是,對柳輕心這個姐姐,崇拜到了骨子裡。
而且,就在剛才,這躺在床上的病秧子,咳,她的未來姐夫,也是得了她妙手,只挨了幾根銀針,就從個半死不活模樣,「活」了過來的!
「你,我姐姐打算嫁的那個傢伙,你給我聽好了!」
「要是你不好好聽我姐姐的話,我就把她和小寶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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