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空其實很美,那些大大小小的不同世界仿若燦爛星漢,讓所有初次升上來的修士都看傻了眼。
因為有了星雲梭的緣故,所以這次宿垣真人帶上來的人也多了許多。
其中赫然還有姜家的刀修跟吹雪島的陣修,姜肆跟千黎深也將門派交給了族中長輩,趕來上界追尋更高的道了。甚至連萬寶才這個小胖子都在其列,不對,這一晃眼已過去將近百年了,萬寶才已經成了個大胖子。
「啊快看那團光好大!」包霹龍指著某個粉紅色的光點興奮亂嚎。
萬寶才迅速地拿了算盤出來扒拉:「我上來時老祖給了三千萬的靈玉,也不知道能不能買到稱心的法寶。」
越行舟環視一圈,感慨:「原來這便是仙人生活的世界啊,真是超乎想像。」
宿垣真人回頭淡望這群沒見識的徒孫一眼,在溫雲跟葉疏白那兒接連遭受的打擊瞬間癒合。
他又找回自信了!
「你們這群沒經歷過多少風霜的年輕人,來了上界可記得要小心行事,莫要這樣急躁不像樣。」
「多謝前輩教導。」越行舟恭恭敬敬地對著老劍修行了一禮,直起身來的時候眼神卻凝了一下。
他震驚地看向正前方,吸了口涼氣:「前輩您先前所說不假,上界果然飛升遍地走,前方那位便是飛升仙人吧!」
宿垣真人也跟著看過去,在認出對方身上那青色的短衫後心中大震,那是東玄派的長老服飾!
難道這群人又來截殺自己了?
他暗自將手扣在劍柄上,心中沉下去,做好了跟對方殊死搏鬥的打算。
然而來人卻是看也沒看宿垣真人一眼,直直地與這一大幫人擦肩而過。
對方低眉垂眼臉色慘白,手上還握著厚厚的一疊單子,整個人看起來失魂落魄,連目光都沒朝這邊看來過。
萬寶才眼睛尖,低低地咦了一聲:「我怎麼瞧著他手裡像拿了疊帳單?」
宿垣真人也有些納悶,不過他現在還帶著這一大幫徒孫,東玄劍修既然沒來找他麻煩那再好不過。
於是壓了壓手安撫眾人:「好了好了,就快到雲海界了,你們且做好準備!」
方才還在熱烈討論的眾修頓時肅然,提刀的提刀,拔劍的拔劍。而第十峰的二師兄許挽風則是飛快地從芥子囊中取了面鏡子出來照。
邊上站著的紫韻長老悠悠道:「許師叔是在為迎接上界的仙子們做準備嗎?」
許挽風面色一僵,旋即換上最溫柔又無奈的笑:「怎麼會呢?只是前輩說過,雲海城是萬界之中最繁華熱鬧的大城,我怕自己形容不堪,給咱們清流劍宗丟面子。」
站在最角落的夢然目光詭異地在自己師父跟許挽風身上一掃而過,手上卻沒停,偷偷地為自己的新話本敲定了書名——
《緣來是劫:風流師叔休想逃!》
宿垣真人帶著這一群弟子在雲海城緩緩落下。
只不過落在雲島上,待初次降臨此界的新鮮感都平緩下來後,眾修才察覺到不對。
萬寶才撓了撓頭,先開了口:「咦?宿垣前輩,您不是說雲海城是世間一等一的銷金窟,隨便丟塊石頭下來,砸中的屋舍也是平生罕見的華麗精巧,砸中的人都比我萬家富裕嗎?怎麼看著……這麼寒磣呢?」
說寒磣其實都算是委婉了,這地方其實看著還沒有萬家的茅廁像樣。
就連清流劍宗的十多個劍修都沒忍住,不給祖宗面子地點了點頭。
只見眾人現在腳踩著的不過是一小塊荒涼破碎的雲島,上面也是一片淒涼殘破的廢墟,沒有金玉為飾的高屋棟樑,也沒有宿垣真人所說的那些修為高深,動一根手指頭就能捏死他們的壞脾氣仙人,甚至連島上的草木都枯敗了,沒有半點兒生機。
先前,在宿垣真人口中所說的雲海城是多麼的高大上,現在給人的反差就有多大。
「這……這是走錯地方了?」
宿垣真人自己也被嚇了一大跳,他踱步在周邊看了又看,最後看到那座已然坍塌,只剩下小半截殘軀的雲島後,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沒有走錯,這是雲海塔,這座丁點兒大的雲島,就是昔日容納千萬散修的雲海城!
「看樣子是發生了了不得的大事了!」
宿垣真人腦中亂入麻,想起方才在虛空中碰見的那個東玄劍修,腦中有了可怕的猜測。
莫不是東玄派的那三個仙境大能為了商無央的事兒一起出手,把整個雲海城都給滅了吧!
那雲丫頭他們四個豈不是也沒命了?!
該死!
宿垣真人這會兒也顧不上在這些後輩面前裝深沉擺風度了,匆匆地就開啟了星雲梭,隨手一攬將這群孫子帶上,朝著自家雲島飛快掠去!
這次宿垣真人不要命地催動著源力往前沖,再加上有星雲梭的速度加持,只花了瞬息的功夫就落到了雲島之上。
待見到雲島上突然多出的一大堆陌生面孔,甚至還有成群集結的銀甲護衛後,宿垣真人的臉色難看得要命。
看樣子他那四個傻徒孫是真的都沒了!
否則這些人怎麼敢來霸占他們清流劍宗的雲島!
就在宿垣真人渾身殺氣,紅著眼睛預備拔劍的時候,正在雲島周邊的哈奇發現了新來的這一群人。
雖然不認識後面那群年輕的,但是哈奇畢竟在雲海城中幹了這麼久,當然認識宿垣真人,也知道他是溫雲的師門前輩。
借住在別人家雲島上,當然要對別人家長輩客氣了。
於是,哈奇走上去熱情地打了個招呼:「前輩好!」
宿垣真人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給驚住,誰不知道銀甲護衛們最為冷傲,除了要賠款時都吐不出一句整話的啊?
他拔劍的動作一頓,警惕地看著哈奇。
哈奇倒是沒有察覺出不對,他態度恭敬,甚至還不忘衝著後方密集的人群喊了一嗓子:「速速讓道,雲島主師門長輩歸來了!」
於是,原本擁擠的人群霎時讓開一條寬闊的大道,所有人都帶著和善的目光看向宿垣真人他們。
在後者路過的時候,便聽到了許多奇怪的聲音——
「道友,您能跟雲島主說說情,讓她把那棟最高的樓租給我們雲海閣嗎?」
「放屁,我們萬花樓早看上那裡了,你們別想搶!」
?
雲海閣跟萬花樓不是整個雲海界最高檔的酒樓嗎?
怎麼,它們都要在我們雲島上開分店了?
這一幕落到初來雲海界的年輕修士眼中,就變得格外讓人震撼了。
饒是他們修為不高,卻也能看出這裡面許多人的氣息跟宿垣真人一樣深不可測,怕也是飛升期的大能。
然而現在這群仙人竟然都有意與宿垣真人結好?
原來他先前講述自己在上界的事跡時,並不是在說大話!
宿垣真人被火熱的目光前後夾擊,只覺得頭皮發麻。
他覺得哪兒有點問題。
雲島上劃定的清流劍宗的區域,其他人沒得到允許是不得入內的。
擺脫掉那些吵嚷著要他幫忙房租打折的聲音後,宿垣真人再也顧不上身後這群倒霉孫子了,御劍先一步衝上了第十峰,待看到安好無恙的那群孩子後總算松出一口氣。
他匆匆問:「外面的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再一看,卻發現葉疏白的臉色尤其蒼白,身上的氣息也變得格外虛浮。
老劍修大驚:「小白受傷了,難道真是東玄派來找你們麻煩了!」
知道鬧誤會了,溫雲連忙將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都向宿垣真人簡明道來。
然後又看向葉疏白,替他解釋道:「至於小白,他也沒有受傷,只是這幾天都在救治雲獸。」
「救雲獸?」宿垣真人震驚:「你剛才不是說,它們都被商無央的死亡法則害死了嗎?」
「死掉的那些我們的確無法救治,但是那些陷入瘋狂的雲獸當時被溫雲及時凍住了,反而因此保下了性命。我再將雲獸體內殘留的死亡法則吸取後,它們便可恢復如初了。」葉疏白目光溫和地看了溫雲一眼,大有欣慰又為其自豪的感覺。
溫雲也笑了笑:「多虧了小白能幹,現在雲獸它們又回到了雲海深處,想來以後雲海界的修士跟雲獸們以後都能相安無事地各自生活了。」
宿垣真人總覺得自己有點老眼昏花,不然他為何總覺得短短一個多月沒見,這兩人又黏糊了許多?
不止是他這麼想,後面慢吞吞跟上來的修真界諸人上來時,也有了相同的感覺。
幾十年不見,葉疏白依然清冷勝雪,溫雲也依然親切可愛。
只是先前那兩人在外人面前還會裝模作樣,作出師徒偽態,現在則是裝都懶得裝了。
葉疏白倒茶的時候,還特意換了另一壺花果茶替溫雲斟上;而溫雲笑著跟他們說話的時候,還不忘順手替葉疏白搭上一件披風,見他們都看過來,還裝模作樣地解釋「他這兩日身體虛弱,畏寒。」
畏寒?你說熬過了天雷的飛升期大能會畏寒?
而且葉疏白為何這兩天身體虛,你倒是解釋清楚啊!
早就瞧出這兩人不是什么正經師徒的其他人只當沒看見,唯獨正人君子大師兄面色崩壞,難以置信。
他睜大眼看向兩個師弟,聲音難掩顫抖:「原來你們所說不假!師父他老人家真的想糟蹋師妹!」
「……師兄,這話最開始還是你當年喝醉時說的。」許挽風無奈地翻了個白眼,邊上的白御山亦是老實地點頭。
「而且幾十年過去了,竟然都沒造出個孩子來,師父他老人家可能真不行。」說這句話時,許挽風特意將聲音壓得極低極低。
這時,聽聞宿垣真人他們回來了的朱爾崇跟沈星海暫停了在城中安置難民的工作,飛一般地跑過來了。
好巧不巧,朱爾崇正好就站到了他們背後。
清流劍宗頭號大嗓門立馬接過話頭,納悶地問:「什麼?你們師父不行?哪兒不行?」
三個徒弟:「……」
葉疏白:「……」
朱爾崇你可閉嘴吧。
大家都是幾十年不見了,終於重逢不免喜出望外,按著老規矩,人逢喜事是要吃喝一頓的。
於是,雲海界的各種特產被帶上山來,而各人亦是從自己的芥子囊中摸出修真界帶過來的家鄉小吃,甚至包霹龍還有珍藏的兩隻直升雞。
此刻,這群身處異鄉的修士們在峰上席地而坐,不分輩分修為,更不分門派,各自端著夢然帶來的那些佳釀,講述著這過去幾十年的種種。
「柳絡因那丫頭也到元嬰期了,她說宗門還有許多弟子,她要在下面守著,所以沒來。」宿垣真人看著葉疏白,輕聲道:「所以我便把你當時托我轉交給她的掌門令送出去了。」
說到這裡,宿垣真人不免遲疑:「若是到時候整個清流劍宗都到雲海界來了,你真要把掌門之位讓出去?」
篝火映在葉疏白清雋的側臉上,將纖長的睫毛映得格外漂亮。
他冷冷清清道:「宗門並非掌門一人所有,而是屬於所有弟子。」
葉疏白微微偏過頭,看向不遠處熱鬧地圍聚在一起的修士,幽黑的眸像是被火光點亮了,似有星辰閃爍。
第十峰的三個徒弟現在都到渡劫期了,而且他們果然天賦絕佳,在下界的時候就自行領悟了源力,想來在雲海界再修煉幾十上百年,也都能飛升。
至於來了上界卻還沒到元嬰的朱爾崇跟沈星海則受到了故友們無情的嘲笑,直到這兩人一人摸出把絕世好劍,又陰陽怪氣地說這是出自葉疏白之手後……
那三個徒弟抱著酒罈子哭紅了眼。
最黏師父的白御山眼神絕望,怎麼看都是在問「師父您老人家是不是不疼我了?」
萬寶才蹲在地上拿了塊閃亮的寶石在引誘小火龍,想叫它讓出最後一塊雲海酥。
而姜肆喝高了,這會兒早扒了衣服,伴著玉清泓輕快的笛聲在篝火旁刀舞。
千黎深翻了個白眼,悄悄地看一眼葉疏白,心裡泛了酸,只能仰頭把酒幹完。
夢然在人群外圍,悄悄地提筆不知道畫著什麼,想來是這幾十年來又苦修過畫技。
從雲海塔之爭,再到葉疏白飛升,從清泓公子復活,再到商無央隕落,那些驚險刺激又動人的事跡經由朱爾崇口中道出,就好像成了話本中的故事一般。
大家都在笑。
被人群圍在中間的那少女也笑得燦爛若曦光。
她似乎有所察覺,抬起頭看向葉疏白,然後朝他招了招手,又覺得這樣還不夠,在一眾酒醉者大膽的起鬨聲眾面頰微紅地站起來,朝著葉疏白快步奔來。
「你怎麼站這麼遠啊?」溫雲素來最愛夢然師姐釀的酒,每次都貪杯多飲,這次也不例外,眼底似有水光瀲灩,聲音也變得嬌甜起來。
她扯著葉疏白的衣袖,仰頭看著他,巧笑嫣兮:「我叫了你三次,你都沒有過來。」
又在胡說,分明只叫了剛剛那一次,葉疏白一直都在看著她,當然不可能記錯。
不過他從善如流地應下:「我的不是。」
溫雲的嘴角便得意地翹起來了,她高高興興地把葉疏白半推半拉:「他們都在聊你飛升的事兒呢,快過去說說呀。」
不等葉疏白反應過來,他已經被溫雲帶到了這場聚會的最中間坐好。
邊上的朱爾崇最沒大沒小,這會兒早忘了規矩,拿了只烤鶴一邊啃一邊含糊不清:「我們葉師兄當時可是嚇傻了雲海界這群人,站我邊上那老頭兒眼睛都看直了!」
白御山暴怒:「不知禮數成何體統,叫師祖!」
然而沒人理他,甚至連喝完半壇酒的沈星海都飄了:「葉師兄強殺商無央那次更為震撼,讓我想到了一句詩:且隨疾風前行,身後一許流星!」
……
葉疏白手中不知被誰塞了一杯酒。
向來冷冷清清的白衣劍修愣了愣,目光卻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柔和,將酒杯遞到唇邊,輕輕地抿了一小口。
馥郁的酒氣中帶了淺淺的花香,莫名的讓人浮出些許醉意。
耳畔是故友們在吵嚷著什麼,他就圍坐在他們中間,沒有半點不合適,自然而然地就融入到這裡面來了。
葉疏白低垂著眉,看向自己身側,溫雲喝得太多了,倒也沒醉,只是這會兒歪歪扭扭的靠在他身邊,眸子亮得驚人,手卻固執地拉著他另一隻手,像是害怕他逃走似的。
是啊,若換成以前的他,面對這樣的場合怕是早早就避開了。
他生來就不知熱鬧為何物,也不知友人是什麼,天地那麼大,屬於他的好像就只有那一方寂寞的小院。
如果沒有溫雲……
他大概會變成另一個商無央吧。
沒有屬於自己的感情,不知曉何為快樂,也不能體悟何為悲傷,永遠都是無悲無喜無情無欲的樣子。
葉疏白並非聖人,他在遭遇背叛,被世人遺忘的那五百年中,其實也生出了諸多不為人道的陰暗情緒,他也曾險些走上與商無央相似的那條路,他或許也會在痛苦和絕望中想過重生後將那個背叛自己的修真界屠戮一空。
但是她來了。
她就這樣拉著他,在玄天秘境時拉著他的手,讓他結識了這幫忘年摯友;在清算仇人時也拉著他,不讓他因那些過往而生出心魔,在魔界,在雲海界,在所有地方,都像當初選擇留在他記憶世界中陪伴一樣,一刻也不曾鬆開他的手。
一點一點,就這樣把他拉到了這片明亮溫暖的火光之中。
葉疏白終究還是那個光風霽月的劍修,沒有成為商無央。
他伸出手,溫柔而堅定地覆在了溫雲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