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經過數日的相處,眾人之間都有了基礎的了解。
比如張白魚,作為張榮的四兒子,此人是有一些家學在身的,經書史籍都通讀過,更是寫得一手好字,水戰陸戰雖然不能說精通,但紙上談兵,忽悠普通文人卻是沒問題的。只不過張白魚有一手出神入化的箭術,再加上男生女相,天生俊美,所以性格上難免有些倨傲,尋常說話時難免給人趾高氣昂之感。
比如張小乙,這廝連個正經大名都沒有,整個上半身全是牡丹花刺青,正是草莽中的草莽。他的全家都為了抗金而死,屬於早已存了死志的那種人,此時一口氣雖在,卻是在平日插科打屁時都難見笑容,只有在軍議商議抗金戰略時才有一點往日神采。
至於魏昌倒沒什麼好說的,他今年才十六歲,在後世正是上高中的年紀,能在前鋒里純粹是因為他是魏勝的親子。魏勝的態度很明顯,北伐兇險,所以他要把一個義子與一個親子放在前鋒,如果事有不諧,就先從他的兒子開始死。
說起來,忠義軍前鋒的將官們簡直年輕得過分,卻也武德充沛的過甚。
而作為唯一長者的陸游則是另一種行狀。
此人雖然不似劉淮、張小乙這些武人般輕剽無前,卻也絕非他口中自稱的百無一用的書生。
陸游的祖父陸佃是北宋神宗朝的宰執,官拜尚書右丞,此時還只是詩書傳家。到了陸游父親陸宰這一輩,靖康之變天下大亂,陸宰、陸宲兄弟都在戰鬥一線參與過抗金,正因為有這份經歷,所以陸家也加強了對子弟武力的訓練。
這是真的文武雙全,陸家在這一輩各個都會劍擊之術的!
在原本歷史的乾道七年,也就是十年後,陸游已經是奔五十的人了,他在川陝宣撫使王炎幕府任職,為了探知金人情況,經常勘察戰略要地。
某日,陸游準備去大散關,路過鳳州時路上突然遇到一隻老虎,他反應神速,連身上的貂裘大衣都沒來得及脫掉,隨即下馬,挺劍,迎向老虎,最終一劍斃虎。
事後,陸游賦詩一首《懷昔·昔者戍梁益》,全文有百字,涉及殺虎的部分僅有一句,即「挺劍刺乳虎,血濺貂裘殷;至今傳軍中,尚媿壯士顏」,可見他自己也沒有把一劍劈死老虎當作什麼了不起的事。
後來陸游轉任地方官,地方上有虎患,他又親自帶人上山搜虎,老虎猛然撲出時,周圍人都嚇呆了,只有陸游奪過伴當的長矛,一矛將老虎搠死。
有如此武力,再加上其人在官場浸淫多年,文書文章是一等一的,統籌後勤也是拿手好戲,絕對可以算得上是國之幹才。
可唯一的缺點就是不知兵。
對,即使陸游的此時個人武力不俗,通曉文章,人情練達;即使在原本歷史上,陸游在十年後就已經能作《平戎策》,為恢復中原作戰略計劃。但他在此時此刻此地,的確就是不知兵的。
原因也太簡單了。
陸游從沒有在軍隊中廝混過,沒見過士兵怎麼走路,怎麼吃飯,怎麼睡覺,怎麼列陣,怎麼廝殺。
沒辦法,真沒辦法,有些事情,沒親身經歷過就是不知道。
前幾天陸游甚至拿著輿圖提出一日奔襲百里,直取海州州治朐山縣的計劃,將魏勝驚得目瞪口呆。
劉淮卻沒有笑,而是環視四周。
這有什麼好笑的?沒有生而知之的人,陸游固然是不知兵,可你們斗大的字不識一筐,卻連書也不想看,又能驕傲到哪裡去?
在他凌厲的目光下,魏昌等人的笑聲戛然而止。
劉淮隨即放緩了馬速,對陸游認真解釋道:「其實石七朗說真話也好,說假話也罷,關鍵是他要向金賊傳遞出一個信息,那就是我們要從漣水打過去了。最終促使海州知州高文富儘快下決定。」
陸游依舊不解:「兵書中有云:難知如陰。難道不應該是讓敵人不知道我軍虛實嗎?」
劉淮笑了笑:「陸先生,您仔細想想,難道高文富真的能通過石七朗知道咱們的虛實嗎?或者直接一點,石七朗真的知道咱們的虛實嗎?」
陸游沉思片刻,直接愣住。
「這就是了,石七朗其實也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宋軍要北伐。兵力、路線、時間他一點都不清楚,就算他想說也只能胡說。」
劉淮繼續解釋:「所以,高文富會根據自己的經驗做出判斷。他作為知海州事,既然已經丟了漣水,自然不會坐以待斃,難道要等我軍兵臨城下?山東已經起了好幾股義軍了,他的軍心民心還要不要了?他就不怕朐山縣漢民也反了?」
陸游沉吟說道:「所以,高文富必然會出兵迎擊?」
劉淮搖頭:「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軍事上沒有必然的事。只不過可以大略推算出來,有五成以上的把握。五成把握就足夠了。」
陸游想了想,又換了種問法:「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讓高文富出兵?」
劉淮說道:「準確的來說,是為了分海州金軍之勢。朐山縣與東海縣夾海而立,如果金賊數千眾蝟集於此,倉促間絕難攻下,而我軍遠道而來,輜重沒有後繼,最缺的就是時間。」
「所以這是麻杆打狼兩頭怕。」劉淮笑了笑:「我怕金賊固守,一時難下;金賊怕我攻入海州腹地,號召漢民造反。有所不同的是,他們有的選,而我只能一往無前。」
陸游想了想,還是覺得有點不靠譜:「金賊,一定會出兵嗎?」
劉淮:「要秋收了……」
陸游如同醍醐灌頂:「哦,是的,為將者不可忘記天時,要秋收了,這是金賊南侵的軍糧,他們怕糟蹋!」
劉淮苦笑:「咱們也怕,無論咱們是毀糧還是搶糧都會與海州士民結怨,這是萬不得已的辦法,只不過金賊必定更怕就是了。」
陸游:「若是……若是金軍出來野戰了,我軍也無法戰勝,該怎麼辦?」
劉淮聳肩:「那就死唄。」
陸游直接愣住。
「主力會戰決定一切,現在所有的算計,最終還是要服務於最終決戰。」劉淮繼續解釋:「如果機關算盡,還打不過金國的地方軍隊,那我合該去死了。」
就在這時,在前方開路的張白魚策馬返回,指著西北方說道:「劉統領,還有五里就到沭水了,前方有個小村,只有十戶。右前方是個小丘,可以紮營。」
劉淮抬頭,發覺日頭已經偏西,連忙下令:「阿昌,你留在此地,小乙,隨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