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蘇丹古

  黃金美玉,珠寶珍奇,幾尺高的珊瑚樹,玲瓏剔透的琉璃盞,流光溢彩,琳琅滿目。

  地上凌亂堆放的寶箱裡折射出一道道華光,差點晃花瑤英的眼睛。

  畢娑站在一旁,做了個請的手勢:「公主隨意挑選,外面預備了幾輛大車,只要公主喜歡的,都可以取用。」

  瑤英回過神,心道:既然曇摩羅伽這麼有錢,那她就不和他客氣了。

  她環視一圈,目光落到一隻寶匣上,怔了一怔,心裡頓時翻江倒海,走過去,拿起匣子,鼻尖發酸,眼圈微微泛紅。

  「就這個了。」

  她的聲音聽起來軟糯沙啞。

  畢娑愣了片刻,欲言又止,回內殿復命。

  殿中鴉雀無聲,香氛裊裊,曇摩羅伽沐浴在一片清冷光束中,沒做聲。

  畢娑等了一會兒,見他看經書看得入神,不敢打擾,退了出來。

  般若堵在殿門外,一臉緊張地問:「文昭公主拿了多少東西?」

  畢娑回頭看著寶榻上的曇摩羅伽,神情若有所思,漫不經心地道:「文昭公主只拿了一樣東西。」

  般若急得都快冒煙了,一疊聲追問:「公主拿了什麼?」

  畢娑轉過頭來,道:「一顆夜光壁,公主好像很喜歡。」

  般若頓足道:「她怎麼拿了夜光壁?」

  畢娑瞥他一眼,目光冰冷:「怎麼,你嫌公主拿多了?」

  般若急得直捶胸:「我嫌公主拿少了!光是那些藥材就不止一顆夜光壁!她為什麼不多拿點!」

  畢娑咧嘴笑出了聲:「她拿得少,你怎麼反而生氣?我記得你很不喜歡文昭公主。」

  般若哀怨地瞪他一眼:「將軍還笑得出來?文昭公主的嫁妝全送去佛寺了,現在城中都在謠傳公主對王一片痴心,捨棄所有身外物,只為追隨王!她又有藉口纏著王了!」

  畢娑笑了笑,「你怕什麼?文昭公主再怎麼痴心,只要王不動心,一年以後,文昭公主就會離開。她是守約之人,不會痴纏著王。」

  摩登伽女為了嫁給阿難陀,願意修行一年,李瑤英發過誓,效法摩登伽女,只在王庭待一年。

  除非曇摩羅伽對她動了心。

  般若下巴抬起:「王當然不會動心!」

  王是阿難陀轉世,出生時聖城漫天雲霞,王宮隱有佛音。王高貴聖潔,清淨離欲,怎麼會被漢人公主引誘呢?雖然她生了一副傾國傾城的好皮相……

  畢娑睨他:「那你在怕什麼?」

  般若呆住了。

  ……

  瑤英拿著寶匣回院子,坐在幽涼的長廊里,望著匣中的夜光壁,怔怔地出神。

  謝青在庭間練拳,看她雙眼通紅,幾步上了石階,眉頭緊皺:「公主,誰為難您了?」

  瑤英回過神,笑了笑,拂了拂眼角:「沒有,我想阿兄了。」

  王庭的夜光壁色澤豐潤,比李仲虔送她的那一顆還要大,可她還是最喜歡阿兄送她的那顆。

  那顆夜光壁現在不知道落到誰手上了。

  和往常一樣,謝青面無表情地安慰瑤英:「公主一定能平安回到中原,和秦王團聚。」

  「阿兄現在不是秦王,他是衛國公。」

  阿兄肯定很擔心她,她得早點回去。

  瑤英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收起愁思,抖擻精神,召集親兵,吩咐下去:「等法會結束,謝鵬、謝沖和阿青隨我去高昌。」

  親兵們應喏,謝青問:「高昌王會幫助公主嗎?」

  瑤英道:「去了才知道。」

  親兵們沉默不語。

  瑤英看一眼垂頭喪氣的親兵們,拔高嗓音:「漢時班超出使西域,帶兵三十六人出關,不費朝廷一兵一卒,收復西域六十餘國。」

  「唐天使王玄策出使天竺,使團被擒,他僥倖逃脫,從吐蕃借兵,率軍攻打天竺,斬首三千,生擒天竺國王阿羅那順和他的部眾,名震域外,天竺五百多座城池歸降。」

  她停頓下來,目光從每一個親兵臉上掃過去,「眼下我們雖然受困於西域,未必沒有逃脫的可能,朝廷一直希望能恢復和西域的溝通,西域諸國也盼著能早日東歸,出使高昌,正是你們大顯身手的好時機!」

  身在遠離中原的域外,前路渺茫,語言不通,親兵們士氣低迷,聽了這番話,忽然覺得眼前豁然開朗,渾身熱血沸騰,如果他們也能和班超、王玄策那樣助朝廷收復西域,豈不是都能彪炳史冊,讓家族榮光?

  眾人望著他們的公主,眼中漸漸騰起兩簇熊熊燃燒的火苗。

  瑤英立在階前,神情鄭重:「北戎對中原虎視眈眈,我們和北戎遲早兵戎相見。此去高昌,就算不能從高昌王那裡得到任何幫助,至少可以多探聽些軍情,知己知彼,才能多一分勝算。」

  眾人高聲應是,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刻出發前去高昌。

  瑤英看他們情緒激昂,笑了笑。

  半年的囚禁讓她的親兵萎靡不振,意志消沉,現在才能從他們身上看到幾分男兒何不帶吳鉤的熱血豪情,不管他們能不能創下不世功勳,先有了這份抱負和意氣,他們才能重拾信心,沉著應對所有危險。

  越是身陷囹圄的時候,他們越不能喪失鬥志。

  「王庭能夠多次抵擋北戎大軍,一定有他們的制勝之法,去高昌的路上,你們要注意觀察王庭中軍,學習他們的長處。」

  親兵們齊聲應喏,目送瑤英回房,朝一臉木訥的謝青眨了眨眼睛:「你怎麼不跟過去?」

  謝青神情茫然。

  謝沖哎了一聲,道:「公主思念衛國公,心情不好,你跟過去好好安慰公主,讓公主不必傷心難過,我們一定會護送公主還朝!」

  謝青臉色沉了下來:「為什麼要由我跟過去安慰公主?」

  親兵們不知道她的火氣從哪裡來的,面面相覷。

  謝青拿起練武的木劍,手腕一翻,劍尖拍向親兵。

  「因為你們知道我是女子,所以公主傷心煩悶了,我必須跟過去勸哄公主,我是不是還應該換上女裝,和公主一起繡繡花,喝喝茶,對坐痛哭,以解公主愁悶?」

  親兵們疼得哇哇大叫,一邊抱著腦袋躲閃,一邊討饒。

  「大哥!大姐!大娘!我們錯了!我們錯了!」

  謝青繼續追打親兵,冷笑:「你們根本不覺得自己有錯!」

  「我告訴你們,我雖然是女子,依然是公主的護衛!是你們的隊長!能把你們這幾個蠢貨打得毫無招架之力!」

  親兵們被逼到牆角,沒地方躲閃,乾脆倒在地上,慘叫連連,哭著求饒:「是!是!我們是蠢貨!」

  謝青一劍斬下,木劍削掉親兵的髮絲。

  謝鵬和謝沖抱在一起,瑟瑟發抖。

  謝青挽了個劍花,一腳踢開撲在自己腳下的親兵:「不論我是男是女,公主將我視作她的護衛,我把公主當做主公,你們都給我記住了,我是你們的隊長,不是公主的侍女!我怎麼效忠侍奉公主,輪不到你們來指點!」

  眾人鼻青臉腫,滿心委屈。

  謝沖哭道:「大哥!大爺!祖宗!我們真的沒有輕看嘲笑你的意思!公主向來和你親近,我們才會想到讓你去安慰公主,公主尊貴,我們這些大老粗一看到公主,連話都說不出來,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勸說公主……」

  其他人連忙附和。

  謝青神色緩和了些,收起木劍,「以後少來指揮我!」

  眾人趴在地上,點頭如搗蒜。

  等外面叫嚷求饒的聲音安靜下來了,瑤英探出半個身子往長廊看了一眼,臉上笑意盈盈,眼角微挑,嬌艷柔媚。

  謝青板著臉,體格高大,面孔端方,怎麼看都不像女子。

  瑤英輕聲喚她:「阿青,別生氣了。」

  謝青不語。

  瑤英趴在窗前,輕聲道:「謝鵬他們整天沒精打采的,你打他們一頓也好,我看他們精神好多了。」

  見她沒有怪罪的意思,謝青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不過卻默默地挺起胸膛,脊背挺得更加筆直。

  親兵們被打了一頓,似乎覺得在瑤英跟前失了顏面,急於表現自己,一個個都跟吃了仙丹妙藥一樣陡然亢奮起來,天不亮就起床練武打拳。

  每天早上被吵醒的瑤英:……

  她想睡個好覺。

  隨著行像節臨近,城中歡慶的氣氛越來越濃,親兵們滿身精力沒處發散,跟著好奇起來,想出去看看佛國法會的盛況。

  謝沖求到瑤英面前:「公主和我們一塊去看看吧。」

  公主金枝玉葉,先前被拘禁在海都阿陵的營地,長達半年,他們看著都覺得心疼,現在他們在王庭,北戎人不敢亂來,公主可以出去透口氣。

  瑤英也嫌整天待在王宮一隅憋悶,不過現在畢竟是寄人籬下,她不想在宮外遇到薛延那,笑著說:「你們去玩吧。」

  她讓謝青給每人發了幾枚銀幣,銀幣在西域流通,一枚能買不少東西。

  謝青叮囑親兵:「都警醒點,別給公主添亂。」

  親兵笑嘻嘻地接了銀幣,滿口保證,結伴出宮,夜裡回宮時抱回來一大堆他們從未見過的新奇玩意給瑤英解悶。

  這一日,親兵依舊天沒亮就起身練拳,吃了頓饢餅後出宮看熱鬧。

  瑤英在為去高昌做準備,收拾行囊,清點帳冊,忙到下午,謝沖忽然從外面衝進院子:「公主,謝鵬他們被抓了!」

  謝青先迎了出去:「怎麼回事?誰抓的?你們惹禍了?」

  謝沖衣衫凌亂,滿身是傷,朝走出屋子的瑤英一拜,愧疚地道:「公主,謝鵬他們不小心觸犯王庭律法,被送去攝政王那裡了。」

  瑤英臉色一變。

  佛子曇摩羅伽以仁德為萬民敬仰,攝政王蘇丹古則靠殺人來震懾人心,他狠辣無情,執掌生殺大權,親自處決了一個又一個王公大臣,朝中大臣聽到他的名字就心口打鼓、聞風喪膽,民間百姓對他也是畏如虎狼。

  就是般若、緣覺這些忠於曇摩羅伽的人也都很害怕蘇丹古,覺得他冷血嗜殺,罪孽太重,雖然他們經常用蘇丹古來嚇唬薛延那,平時卻諱莫如深,不願多提他。

  王庭上下,沒人敢和蘇丹古走得近。

  只有當他們需要嚇唬人的時候,才會提起蘇丹古的名字。

  謝鵬他們落到蘇丹古手裡,凶多吉少。

  當年薛延那的叔父預謀發動叛亂,逼大臣擁護他為帝,這位攝政王一個護衛都沒帶,一人一刀殺進王庭朝堂,當著文武群臣的面砍了薛延那的叔父,提著腦袋走到宮門前,喝令薛家統領的左軍投降,猙獰兇惡,氣勢滔天,宛如修羅。

  薛延那登時嚇得腿都軟了,從那以後,只要聽到蘇丹古的名字就先出一身冷汗。

  謝鵬怎麼會觸犯王庭律法,落到蘇丹古手中?

  瑤英穩住心神,問謝沖:「謝鵬他們到底犯了什麼罪?」

  親兵個個忠心耿耿,隨她歷經坎坷,她不能眼看著他們被蘇丹古處決。不過他們身在王庭,本該入鄉隨俗,這事確實是謝鵬他們有錯在先。只有先把事情問清楚了,她才能找到解決的辦法。

  謝沖咬牙切齒,怒道:「最近城裡很熱鬧,有很多商人趁著節日進城售賣貨物,我們聽說城南的馬販賣的馬好,找了過去,誰知那裡不止賣馬……」

  他雙眼赤紅,「他們還賣人!賣的全是漢人!」

  瑤英心中微微一嘆。

  販賣人口是西域商道上最賺錢的生意之一,幾乎所有西域商人都會販賣女奴。往常賣到中原的大多是面容姣好的胡女,在西域這裡,被綁上草繩當成牲畜一樣買賣的是各個部落擄掠的俘虜,其中有大批漢人。

  中原王朝衰落,西域漢人的地位一落千丈,淪為賤民,被迫斬斷和中原的全部聯繫,說胡話,習胡俗,辮髮左衽,任由驅使。

  謝沖朝瑤英跪了下去,虎目含淚:「公主,我和謝鵬明白我們現在的處境,不想多管,我們本來打算悄悄走開的……可是有個老者聽到我們說話,忽然哭著沖了上來……」

  老者白髮蒼蒼,瘦骨嶙峋,像一具骷髏架上披了張人皮,撲倒在謝鵬腳下,乾瘦的手指緊緊地攥住他的袍角,一開口,竟是一口地道的中原官話:「老天有眼啊!老天有眼!我張松臨終之前,居然能夠再聽鄉音!」

  謝沖和謝鵬扶起老者。

  老者問他們是哪裡人,得知他們從中原而來,愣了半晌,突然放聲嚎啕大哭。

  「中原皇帝還記不記得我們這些百姓?我們苦等王師收復河山,等了幾十年啊!」

  謝沖兩人紅了眼眶,無言以對。

  前朝朱氏立國時曾經想過收復西域,奈何兵力不足,朝中矛盾尖銳,沒幾代就亡國了。本朝皇帝李德和太子李玄貞都想收復河隴,但是大魏建國時日尚短,而且面臨內憂外患,又不了解西域的情勢,暫時不敢貿然發兵。

  兩人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老者,老者也沒想到能聽到肯定的回答,絕望痛哭。

  就在這時,販賣漢人的胡商一鞭子抽了過來,老者被打得翻倒在地。

  謝鵬不忍看老者受辱,想出錢買下老者,胡商卻因為他們是漢人故意刁難,居然當著兩人活活打死了老者!

  那個出身河西望族的老者,年輕時被擄掠至西域,當了幾十年的奴隸,仍然沒忘記鄉音,只盼著王師能早日收復河西的老者,就這麼被活活打死了!

  說到這裡,謝沖雙手緊握成拳,渾身發顫,強忍憤怒和悲傷,道:「謝鵬想救下老者,和胡商起了衝突,不小心打傷了胡商,坊市的士兵抓走了謝鵬他們,說他們犯了戒律,按律當斬!人已經被押送到攝政王那裡去了!」

  瑤英嘆口氣。

  謝鵬和謝沖太衝動了。

  她心計飛轉,叫來其他親兵,一一吩咐下去:「你們速去庫房,拿些布匹綢緞、珠寶玉石,送到那個胡商家去,請人代為說和。打點坊市官署,問問他們可不可以用銀錢抵罪。」

  親兵應喏,分頭行事。

  瑤英帶著謝青去正殿,快走到長廊時,腳步一頓。

  曇摩羅伽那樣高貴清冷的人,會管這樣的閒事嗎?他這些天在為辯經大會做準備,據說已經閉關,誰都不見。

  瑤英遲疑了一下,回到院子,向戍守的衛士打聽:「阿史那將軍今天當不當值?」

  衛士立刻道:「公主稍候,我這就去請阿史那將軍。」

  瑤英一愣。

  另一名衛士解釋說:「阿史那將軍吩咐過,如果公主問起他,不管他當不當值都要馬上去通報。」

  阿史那畢娑高大強壯的身影很快出現在院門口,金燦燦的辮髮映得日光都黯淡了幾分。

  「公主找我?」他笑嘻嘻地問。

  瑤英上前,和他說了謝鵬傷人的事:「我的親兵觸犯貴國律法,按律當罰,不過他們忠心耿耿,隨我歷經波折,我實在不忍看他們身死異鄉,況且他們並未傷及性命,實在罪不該死,不知道有沒有轉圜之法?」

  畢娑收起玩笑之色,眉頭輕皺:「他們被送去蘇丹古那裡去了?」

  謝沖在一旁點頭。

  畢娑嘆了口氣,苦笑著道:「攝政王的脾氣……只怕不好辦。」

  瑤英心口一緊。

  畢娑低頭看她,見她眉頭輕蹙,臉色蒼白,一雙水光瀲灩的明眸定定地望著自己,眉目秀麗如畫,頓覺渾身酥軟,撓了撓腦袋,放軟了語氣,道:「既然沒有傷及性命,其實也不算什麼大事,公主隨我來,我去求攝政王。」

  說完,生怕瑤英嚇著,補充了一句,「公主別怕,有我呢!」

  瑤英悄悄鬆口氣,感激地向他道謝,跟著他出了王宮。

  處決犯人的地方在城門口,這裡是所有商人進出聖城的必經之地,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每當攝政王處決犯人時,城門下觀者如堵,擠得水泄不通。

  今天蘇丹古要監斬一夥殘忍殺死整個部落的盜匪,布告早就張貼了出去,城門下的大道上已經擠滿了圍觀百姓,人聲鼎沸。

  瑤英跟在畢娑身後,騎馬出了王宮。城門守衛認識畢娑,和他交談幾句,放他們進了城門洞。

  城樓下蹲著一群五花大綁的犯人,旁邊有士兵把守。

  城門前傳來呼哨聲,城門外突然安靜下來,兩名士兵走上前,從犯人里拉出兩個膀大腰圓的盜匪,帶上城樓。

  氣氛沉重肅穆,不一會兒,門洞外響起一陣哄然叫好聲。

  那兩個盜匪被處決了。

  瑤英心口砰砰直跳,環顧一周,在人群里看到謝鵬幾人的身影,臉色蒼白。

  謝鵬也看到她了,頓時臉色大變,嘴唇囁嚅了幾下,滿面羞慚地低下頭去。又猛地抬起頭,朝她搖了搖頭。

  公主,別救我。

  瑤英沒有上前,定定神,跟著畢娑匆匆爬上樓梯。

  幾個親兵攔下他們,手中長刀晃了晃,厲聲喝問:「什麼人?」

  畢娑抬起臉:「是我,我要見攝政王。」

  親兵冷聲道:「攝政王在處決犯人!將軍半個時辰之後再來吧!」

  畢娑好脾氣地笑了笑,「你去通報一聲,就說畢娑來了,有要緊事匯報,攝政王自會見我。」

  親兵猶豫了片刻,轉身去通報,片刻後折返,讓開道路,一拱手。

  畢娑帶著瑤英匆匆爬上城樓,轉過哨塔,迎面就是一道濃烈的腥風撲了過來。

  瑤英被熏得呼吸一滯,強忍下噁心,繼續往前走。

  咕咚一聲,什麼東西飛濺而出,噴在她的面紗、衣衫、石榴裙上,濡濕了她的衣衫裙子,然後滴滴答答往下淌。

  森森冷意從背脊竄起,瑤英渾身僵直,低頭看著腳下。

  一顆人頭咕溜溜滾到了她的長靴旁,長發蓬亂披散,面目猙獰,舌頭突出,滿地紅紅白白的漿血。

  死水一般的靜寂後,城樓下爆發出一片雷鳴般的呼喊聲,百姓們在拍掌大叫。

  蘇丹古剛剛處決了一個盜匪。

  畢娑嚇一跳,轉頭一看,瑤英渾身濺滿了血,連面紗都被染紅了,又是憤怒又是憐惜又是愧疚,忙伸手攙扶她,一邊回頭低斥蘇丹古:「攝政王,你嚇著文昭公主了!」

  瑤英手腳有些發軟,借著畢娑的攙扶,慢慢挪開腳步。

  城樓前,一個身穿玄色錦袍的男人提著把染血的刀站在那裡,身姿挺拔瘦削,比畢娑要瘦,但整個人卻如拉滿了的弓,蓄滿磅礴張力,氣勢冷冽兇悍,雙臂修長,錦帶勒腰,勾勒出肌肉線條,一看而知弓馬嫻熟。

  正是執掌王庭軍政大權的攝政王蘇丹古,百姓口中殺人如麻、從修羅鬼蜮而來的夜叉惡鬼。

  他手提長刀,回頭看一眼畢娑和瑤英,雙眸冰冷空洞,像冬日霧蒙蒙的清晨,再熾熱的曦光也照不透那濃得化不開的陰霾。

  一抹夕暉切過他的臉龐,照亮了那張臉,如傳說中的一樣,醜陋恐怖,爬滿猙獰的傷口,看不出本來面目。

  活生生的夜叉。

  瑤英不禁輕輕顫抖。

  畢娑感覺到她的恐懼,脫下披風,罩在她肩頭,輕輕握了握她的雙肩,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慌亂地道:「公主,您別怕!攝政王從不殺無辜之人,他殺的是惡貫滿盈的盜匪……」

  瑤英穩住心神,輕聲道:「不,是我莽撞了。」

  畢娑一怔,輕輕地嘆口氣,扶著瑤英走到哨塔旁,「應該怪我,是我太粗心了!不該帶公主來這裡。公主稍等,我去和攝政王解釋清楚。」

  瑤英仰臉看著他,感激地道:「多謝將軍。」

  畢娑臉上微紅,笑了笑,轉身,嫌惡地看了一下腳下那顆人頭,幾步跳到蘇丹古身邊。

  「攝政王。」他指指城樓下五花大綁的那群人,「那裡的幾個漢人因為口角和胡商毆鬥,打傷了人,本來罪不至死,胡商和坊市官署勾結,故意把他們送到這裡,攝政王別誤殺了人。」

  蘇丹古沒有理會畢娑,還刀入鞘,從另一邊哨塔走下城樓,背影蒼勁,勢如淵渟岳峙。

  畢娑連忙跟上去,一疊聲喊:「攝政王,他們真的沒傷人性命!」

  蘇丹古沒有回頭,道:「按律處置。」

  聲音暗啞低沉。

  瑤英側耳細聽他們交談,聽到這一句,忐忑不安的心終於回到原位。

  按律處置,就是只需要繳納罰金就行了。

  畢娑也鬆了口氣,帶著瑤英下了城樓,找到看管犯人的士兵,解釋清楚緣由。

  士兵找出坊市官署送來的文書,啊了一聲,道:「將軍不必驚慌,這些人雖然定下死罪了,最後還要經過攝政王的確認才會被送到城樓上去處決,今天拉他們過來是為了讓他們開開眼。」

  也就是說,今天只處決那幾個盜匪,所有定下死罪的案件最後要由蘇丹古本人勘核,謝鵬他們罪不至死,蘇丹古不會因為官署的一面之詞定他們的死罪。

  瑤英這下徹底放心了,再三謝過畢娑。

  畢娑看著她被血染紅的面紗,心中十分愧疚,送她回王宮,溫言道:「剩下的事交給我來料理,公主只需安心等著,謝鵬他們過幾天就能全須全尾地回來。」

  瑤英搖搖頭,道:「這事是謝鵬他們衝動莽撞所致,我身為公主,疏於管教,不敢再讓將軍奔波。」

  畢娑正色道:「公主不必和我客氣,公主遠在異鄉,無人照應,有什麼事都可以來找我,不用忌諱,我只愁找不到為公主奔波的機會。」

  最後一句話刻意放輕了語調,溫柔旖旎。

  瑤英怔了怔。

  畢娑朝她笑了笑,「公主今天受驚了,早些休息,我明天再來看公主。」

  瑤英目送他高大的身影遠去,想起他的披風還籠在身上,搖了搖頭,轉身回屋。

  親兵們陸續回來復命,他們已經送出珠寶玉石打點坊市官署,官署答應明天把狀書撤回來,那個胡商看到他們送去的綢緞,又勒索了些銀錢,答應和解。

  第二天,畢娑果然來幫瑤英處理餘下的事情,謝鵬幾人認罪態度良好,瑤英又拿出了和解書,幾人很快被釋放了。

  謝青罰謝鵬幾人每天在院子裡蹲馬步,幾人知道差點釀下大錯連累瑤英,不敢辯駁,老老實實認罰。

  瑤英沒有責罵謝鵬,托人找到那個胡商,把那些漢人都買了下來,安置在城外一所院落里。

  那個死去的老者當天就被拖到城外扔了,瑤英請人找到他的屍首,為他料理了後事。

  謝鵬聽說以後,抹了抹眼淚,繼續蹲馬步。

  處理完謝鵬的事,瑤英總算能睡一個安穩覺了。

  這晚,她夢見自己立在城樓,一篷熱血噴涌而出,濺了她滿身,鮮血順著裙角往下淌。

  嘀嗒嘀嗒,一聲一聲。

  一道身影站在她面前,手裡提了把染血的刀。

  瑤英一動不敢動,那人猛地回過頭來,一張夜叉面孔,唯有一雙眼眸清澈,泛著湖水般的綠。

  她驚醒過來,一身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