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王庭的君主是佛子,所以我敢與佛子立下這樣的約定。」
瑤英一笑,輕聲道。
她給曇摩羅伽畫了張大餅。能不能吃到這張餅,誰也說不準。
高昌會答應結盟嗎?他們能順利把消息送回中原嗎?隔著千山萬水,等他們的消息送達中原時,會不會出什麼變故?
這一切都是未定之數。
但是只要他們多往前踏出一步,就多一分希望。
如果王庭仍然由康莫遮那些貴族大臣把持朝政,瑤英絕不會提出和王庭結盟,因為康莫遮那種只顧家族利益的人根本不會在意遠在八千里之外的中原王朝,她的提議不會得到重視,只會換來嘲笑。
而且和康莫遮結盟,她還得提防被對方利用坑害。
曇摩羅伽不一樣,他把王庭百姓的生死放在心上,目光長遠,眼界開闊,聰明如他肯定明白希望有多渺茫,但他一定願意試一試——多一個盟友,就是少一個敵人,他不知道自己能撐到什麼時候,需要更多盟友。
所以瑤英不需要說得多麼天花亂墜,也不用給出什麼承諾。
不論最終結果是什麼,曇摩羅伽不會為難她,即使他無意同中原結盟。
瑤英篤定這一點。
眼前這個男人讓她覺得很安心,流落至西域的這半年,她天天提心弔膽,來到王庭以後才終於能睡個安穩覺,不用夜夜驚夢。
他有雙仿佛能看透一切的深邃眼眸,面對他時,她不必遮掩,不必算計,只要說出心中所想就行了。
瑤英接著道:「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以己方之謀略挫敗敵方,不戰而屈人之兵,是為上兵,佛子慈悲為懷,一定贊同這一點。」
十五歲的少女,正是青春明媚的年紀,髮鬢烏黑,束髮的紅色絲絛垂墜在白皙雪膩的頸間,豐肌如雪,顏如舜華,明艷得整座內殿都亮堂了幾分。
正如詞中所寫,東風夜放花千樹。
映在殿中四麵粉壁上的天光微微閃顫,長案前金暉瀲灩,案上一卷攤開的經書,紙頁泛黃。
曇摩羅伽視線落在經書上。
「等行象法會之後,由阿史那畢娑護送公主去高昌。」
瑤英臉上漾起燦爛笑影:他這是答應了!
「此事不能外傳,委屈文昭公主了。」
瑤英點點頭:「法師不用擔心,我知道分寸,這個約定只在你我之間。」
她吐出一口氣,笑了笑。
「我遠離中原,身邊無兵無將,法師願意相信我,我很感激,談何委屈?若能回到中原,我定當努力促成盟約。」
曇摩羅伽指尖拂過經卷,沉默了一會兒,道:「公主不必妄自菲薄。」
她的這份勇氣和敏銳的目光,值得他的信賴。
十三歲那年,他率領區區幾千中軍騎士迎擊戰無不克、從無敗績的北戎,那時候的他也是毫無勝算,但是最後他贏了。
曇摩羅伽掩唇咳嗽了一聲,疏朗的眉宇間一股疲憊之色。
瑤英目光在他臉上轉了一轉,輕聲問:「法師這些天有沒有心悸、發熱,夜裡會不會盜汗?」
曇摩羅伽抬眸看她。
瑤英神色擔憂,細看他的臉色,關切之意溢於言表:「水莽草帶毒,不能長期服用,法師若是覺得身體不適,一定要告訴蒙達提婆。」
曇摩羅伽淡淡地應了一聲。
瑤英想起他重病未愈,起身告辭:「法師還要為辯經大會做準備,我不打擾法師冥思了。」
身後一點聲響都沒有,她出門前餘光往回掃了一眼,曇摩羅伽低頭看著案上的經書,溶溶金光里勾勒出的側影線條清癯瘦削。
瑤英回到自己住的院子,拿出嫁妝冊子,讓親兵找出所有的佛經典籍,送去佛寺。
「中原的佛經和西域流傳的佛經略有不同,法師和寺中僧人不日就要和各國僧人辯經,這些佛經也許能派上用場。」
除了佛經,她還吩咐親兵將那些金玉塑身的大小佛像全部送去佛寺,王庭上下都在為行像節做準備,這些佛像她留著也沒用處,不如送出去。
王庭崇佛,城中到處都可以看到大小佛寺石塔,瑤英送出去的佛像並不出奇,不過那些中原佛經很快引起寺中僧人的注意,僧人們爭相傳看其中的幾本梵語手抄本,為書中的經義激烈辯論。
般若得知,大驚失色,趕忙叫來佛寺寺主:「文昭公主送的佛像在哪裡?全部找齊了原樣送回去!」
寺主答道:「過幾天就是法會,文昭公主送來的佛像雕琢精美,已經拿去布置法堂了,公主大方,還將其中幾尊金像贈予百姓供奉,百姓都很感激公主。」
般若跌足長嘆,急得抓耳撓腮:「那文昭公主送的經書呢?你們也全都收了?趕緊還回去!」
「公主送的經書詞藻優美,意味深雋,寺中僧人為研究其中真義茶飯不思,禪師已經好幾天沒講授禪法了。」
般若一臉絕望:「你們、你們還收了公主多少東西?」
寺主想了想,答:「公主前天命人送來一車綢緞料子,為眾位僧人裁製法會上的法衣……昨天公主的護衛送來布施……」
簡而言之,錢收了,佛像用了,書看了,法衣也裁好了。
什麼,還回去?
寺主雙手合十,靦腆地搖搖頭。
不可能。
般若頭暈目眩,踉蹌了好幾下,欲哭無淚。
這下好了,王不僅用了公主嫁妝里的水莽草,佛寺還收了公主送的佛像、經書、綢緞……連王庭百姓都拿了公主的嫁妝!
般若心急火燎地回到王宮,踏進內殿,腳步沉重。
「王,文昭公主其心不軌,她的嫁妝都快送完了!我懷疑她是故意的,她想一輩子賴著您!」
曇摩羅伽一身雪白袈裟,坐在窗前看經書,聞言,抬起頭,眉頭輕蹙。
「請文昭公主過來。」
瑤英還以為曇摩羅伽要和她商量去高昌的事,進了內殿,卻見殿前站了很多人,阿史那畢娑、王宮總管都在,幾人垂手侍立,臉上帶了幾分愧色。
般若、緣覺和其他親兵立在門前,殿中氣氛凝重。
寶榻之上,曇摩羅伽手執一卷經文在看,動作優雅閒適。
殿下諸人卻滿頭大汗。
殿中靜悄悄的,落針可聞。
畢娑看到瑤英進來,悄悄吐了口氣,撓了撓腦袋,對她一抱拳,道:「公主,是我疏忽了,照應不周。」
王宮總管也朝瑤英作揖。
瑤英眼神茫然,還禮不迭。
畢娑轉身望向寶榻之上曇摩羅伽,道:「王,公主從中原帶來的寶冊還在,那些送出去的財物無法歸還,我這就帶公主去庫房,請公主隨意挑選庫中珍寶,不會讓公主受委屈。」
曇摩羅伽一語不發,擺了擺手。
畢娑等人恭敬地朝他行禮,朝瑤英眨了眨眼睛,帶著她一起退出去。
「公主,這邊請。」
畢娑領著瑤英去王宮寶庫。
「公主送出去多少東西,值多少錢,只管告訴我,不用為難。水莽草和藥材一定很值錢吧?還有那些珍貴的經書和精美的綢緞,在西域,中原綢緞一匹值百金。公主的嫁妝永遠屬於公主,不該被王庭的人占用。王剛才已經責罰過我和王宮總管了。」
瑤英哭笑不得:「請你轉告法師,王宮總管沒有怠慢我,那些經書綢緞是我自願送出去的,和總管無關。」
畢娑笑了笑:「王知道佛像、經書、綢緞和布施是公主自願送出的,沒有人強迫公主。」
瑤英一怔:「那法師為什麼還責罰總管?」
畢娑臉上洋溢著笑容,「公主獨在異國,思慮深重,送出嫁妝是為了能在王庭過得更自在些。」
瑤英點點頭,又搖搖頭:「若是沒有王庭相助,我怎麼能奪回那些寶物?我送出經書和佛像,既是為了廣結善緣,也是因為感激佛子,絕無為難的地方。」
畢娑長眉微挑,「公主真的捨得嗎?」
瑤英輕笑:「我能保全性命,心中已經十分感激。」
王庭確實有人覬覦中軍從北戎帶回來的這一車車寶物,她高調地把嫁妝送出去,除了感激曇摩羅伽之外,也有自己的考慮,絕無一點為難之處。
送出去對她更有利。
畢娑眼露讚賞之色:公主果然聰明。
當一車車滿載財寶珠玉的大車駛進王宮後,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天天盯著庫房,財帛動人心,早晚會有人打這些嫁妝的主意。公主主動將嫁妝布施出去,還都送去王的佛寺,誰敢對佛寺下手?
這樣一來,她不僅可以保全自己,還贏得美名,讓朝中貪婪的大臣找不到下手的機會,一舉多得。
畢娑撫掌道:「公主取捨果斷,我很佩服!不過王說了,公主是王庭的客人,不該讓公主做出這樣的決斷,而且王用了公主的藥材,本就該做出補償。」
他示意總管打開王宮庫房。
「公主看中什麼,儘管挑!」
瑤英跟著他踏進庫房,眼前一片金光閃耀,寶氣浮動。
饒是她見慣了人間富貴浮華,還是不由得呆了一呆。
和尚好有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