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英醒來的時候,已經回到驛館了。
天昏地暗,屋中沒有點燈,黑魆魆的,長廊里搖曳的燈火從窗子透進房中,一片蕭瑟的嗚嗚風聲。
她暈暈乎乎坐起身,想起昏睡前的事,懷疑自己是不是日有所思,做了個美夢。
夜風輕輕拍打木頭窗子,咯吱咯吱響個不停。
瑤英披衣下地,拉開門。
長廊盡頭燈火幢幢,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背對著她坐在凌空十幾丈高的窗檻前,長腿搭在狹窄的邊沿上,風吹衣袂翻飛,手裡拿了只羊皮酒囊,正在喝酒。
「阿兄,你少吃些酒。」
瑤英呆了一呆,歡喜地道,快步走過去。
聽到聲音,李仲虔當即回頭,跳下地,胡亂塞好酒囊,伸手扶她。
「不是酒。」他扶著瑤英站定,捏捏她的臉,「阿兄聽明月奴的話,好久沒吃酒了。」
從他受傷甦醒,知道她被送去和親後,他就再也沒碰過一滴酒。
瑤英不信,拉起他抓著酒囊的手,拔開塞子,湊近嗅了嗅,果然沒有酒味,只有一股酸香,他喝的是酸酪漿。
她滿意地道:「阿兄身上有傷,要少吃酒。」
這一副殷切叮囑的模樣,依稀還是分別前的她。
冰冷夜風灌滿長廊,墨黑蒼穹間一輪黯淡明月,高樓下是和長安截然不同的異域邊城,塔樓穹頂、碉堡土樓矗立,處處佛剎,白天黑夜飛沙走石,屋宇壁上泥塊剝落,從驛館高樓俯瞰,可以看到平原上各國使團和商隊支起的帳篷。
飲食風俗,衣著服飾,和中原天差地別。
她流落到這麼遙遠的地方,受盡艱辛。
李仲虔鳳眸低垂,沉痛酸楚盡數斂在眼底,嘴角輕揚,笑著拍拍瑤英的腦袋:「管家婆。」
瑤英戰慄了一下。
李仲虔一凜,脫下披風罩在她肩上,帶她回屋,語氣急促:「你病著,別起來,回去躺著。」
瑤英心裡高興,摟著他的胳膊,微燙的額頭蹭蹭他的手臂。
「我沒事,吃了藥就好了。」
李仲虔沒說話,她昏睡了幾乎一天,他把城中所有醫者都請了過來,看著親兵煎藥,餵她喝下去,忙亂了一天,見過所有親兵,想問的話都問完了,她才醒。
他心如火焚,又不忍吵醒她,親兵說她連著幾夜沒睡了。
回到屋裡,瑤英脫鞋上榻,不肯睡下。她面色還有些憔悴,但這會兒心情舒暢,精神氣十足,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非要靠坐著和李仲虔說話。
李仲虔無奈,扯起薄毯裹住她,叫隨行的醫者過來給她看脈,自己去灶間要了熱湯熱餅雜菜炸丸,催促她吃下。
瑤英胃口大開,吃了湯餅炸丸,盤腿坐在榻上,神情歡喜,想起一事,面上閃過憂愁,堅持讓醫者也給李仲虔診脈。
「阿兄,你的傷勢怎麼樣了?這些天是不是又添新傷了?」
李仲虔搖頭:「別擔心,我是習武之人,都是些皮外傷,現在好多了。」
瑤英一眨不眨地盯著醫者。
醫者為李仲虔看過脈象,朝她微笑著搖搖頭,示意沒有大事。
瑤英提著的心終於放回原位,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等醫者出去,目光落到李仲虔眉間的那道刀疤上。
「阿兄,你怎麼和那些馬賊在一起?」
李仲虔輕描淡寫地道:「一夥馬賊和亂軍占了烏泉,擋了我的路,我等了幾天,急著來見你,殺了他們的首領,他們就跟了上來,我懶得搭理他們,隨他們跟著。」
知道李瑤英在哪裡後,他生怕她來找他的路上出事,恨不能插上翅膀連夜趕到王庭,叮囑她等著自己,一路謹慎小心,諸事不管,只管趕路。剛巧北戎大亂,到處都是亂軍,為安全起見,他不得不避開繁華市鎮,繞遠路來沙城,好不容易趕到烏泉,他急不可待,結果烏泉被亂軍馬賊占領,雙方僵持,音信隔絕,沒有人能離開。
李仲虔不想急躁,耐心地等了幾天尋找時機,誰知馬賊亂軍竟然盤桓不走,他怕李瑤英著急,一怒之下冒險殺了馬賊和亂軍首領。兩邊人馬大亂,他趁亂搶了馬直奔沙城。
那群馬賊失去首領,群龍無首,一伙人死皮賴臉地追上他,推舉他為新的首領,發誓效忠他。
他只想和李瑤英團聚,什麼事都不理會,不吃不喝,策馬狂奔。
馬賊綴在他身後,看到李瑤英一行人,大喜,嚷嚷著要搶了他們討好他。
李仲虔一心去沙城,不想管閒事,接著趕路,無意間掃一眼山丘,看到漢人親兵,心裡猛地一跳,再看到那幾面飛揚的旗幟,立馬意識到李瑤英出城來找他了。
想到這裡,李仲虔面色黑沉,看著瑤英的兩道目光陰沉威嚴:「不是讓你在王庭等著嗎?外面這麼亂,你怎麼出城了?」
瑤英從來沒怕過他,道:「我怕你出事,烏泉離得不遠,我帶了幾百人,一天之內可以來回,不會出什麼大事。」
李仲虔眉頭緊皺:「萬一你碰到海都阿陵呢?北戎這麼亂,老可汗和幾個王子在王庭軍隊的追擊下一路逃竄,只有海都阿陵帶著精銳遠離戰場,隨時可能出現。」
他已經聽楊遷他們說了,海都阿陵對她勢在必得。
瑤英搖搖頭:「阿兄,海都阿陵絕對不會出現在沙城附近,這一點我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才敢出城。」
李仲虔臉色緩和了些,「下次不許冒險,等著阿兄。」
還有……別再為了他犧牲自己,他渾渾噩噩,肆意放縱,別無所求,只希望她一生平安喜樂。
瑤英嗯一聲,雙手抱膝,下巴枕著膝頭,笑著凝視坐在榻沿的李仲虔,像是看不夠似的。
李仲虔喉頭哽住。
他曾想過,等找到她了,一定要狠狠地教訓她一頓,讓她發誓以後再也不要做這樣的傻事,她哭也好,撒嬌也好,他絕不會心軟。
可是真的找到她了,失而復得,他滿心只有疼惜憐愛,唯恐她再受一絲委屈,哪還能硬起心腸數落她?
李仲虔嘆口氣,閉了閉眼睛,瞥一眼瑤英泛著青黑的眼圈。
「乖,睡吧,阿兄不走,在這陪著你。」
瑤英低低地嗯一聲,坐著不動。
「阿兄。」
她輕聲喚他,眉眼間都是笑。
「嗯?」
李仲虔含笑應一聲,神色溫柔。
瑤英道:「阿兄瘦了好多,要多補補。」
「嗯。」
「阿兄的武功恢復了嗎?」
李仲虔平靜地道:「這世上不止一種功法,沒了金錘,阿兄可以練別的……」
他當初可以棄武從文,又棄文從武,不怕從頭再來,練了多年的武功廢了,根底還在,他知道自己這輩子無法再拿起雙錘,早已經果斷地改持刀劍。
「……明月奴,別擔心我。」
瑤英應一聲,好奇地問:「阿兄,你在北戎的時候,是怎麼挑撥瓦罕可汗和大王子的?你差點一箭射殺了老可汗?你受了傷,怎麼醫好的,真的沒留下內傷?」
她看著李仲虔,像小時候每次他出征歸來時的那樣,一連串地發問。
仿佛她從沒吃過苦一樣。
李仲虔垂眸,摸摸她的發頂,「我找到伊州的那天,義慶長公主扣下了我們……」
屋外風聲怒吼,屋裡燈火朦朧。
李仲虔放輕了語調,將自己離京以後的經歷娓娓道來,其中的種種驚險之處,此時想起來,都不過是無關緊要的一樁小事。
瑤英聽著,時不時發出一聲輕呼,臉上閃過緊張擔憂的神情。
不知道過了多久,燭芯噼啪兩聲爆響,一縷青煙裊裊騰起。
李仲虔低頭。
瑤英蜷縮成小小的一團,靠在他身邊,睡了過去,懷裡抱了只絲織隱囊。
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她是他一手拉扯大的,不管她長多大,在他眼裡,她永遠是個孩子。
「明月奴……」他手指輕撫她發頂,「被送去葉魯部的時候,你怕不怕?」
瑤英睡意朦朧,「有點怕。」
李仲虔緩緩閉目。
在北戎養傷的那段日子,他都聽塔麗說了。
瑤英說只是有點怕。
塔麗說她整夜不敢合眼,手裡一直攥著利刃。
「大王子是不是每天嚇唬你?」
瑤英迷迷糊糊地道:「阿兄,沒事,我有親兵保護,他不敢亂來。」
塔麗說的是:大王子肆無忌憚,大白天當著她的面把女奴拉入帳中放肆,聲音幾乎整個營地都聽得見。好幾次借著醉意故意闖入她的營帳,有一次還摸到了她的裙角。
「去葉魯部的路上,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瑤英下意識地否認:「沒有……」
塔麗告訴他,她不慣騎馬走險峻的山道,腿上鮮血淋漓,下馬的時候疼得無法動彈,要兩個侍女攙扶才能站穩。
「海都阿陵折磨你了?」
瑤英搖搖頭,「阿兄,我沒事……他關著我,我想辦法逃走了……」
塔麗:「王子起先還客氣,公主不為所動,王子就讓公主去烙馬印……每年春天的時候,部落里的小馬駒都要烙上馬印,好區分是哪個部落的財產。牧民把所有馬匹圍住,由部落里騎術最精湛、經驗最豐富的勇士給馬駒烙印……」
「烤得通紅的鐵印烙在馬匹身上,馬肯定會掙扎,很容易踢傷人,所以烙馬印的活計都是男人幹的,王子讓公主去烙馬印,想嚇唬公主,公主束起袖子就去了,每天都是馬駒的慘嘶聲,公主的手上全是燙傷、青紫淤傷……」
「後來烙馬印結束了,公主還是不屈服,王子很生氣,不許公主騎馬隨軍,讓她和奴隸一起走路,公主的鞋子磨破,腳底都爛了……」
「看守的人不給公主吃的,公主很餓,和奴隸一起挖草根吃……每次找到可以吃的東西,公主會很高興,想辦法藏一些在身上……」
「王子對女人沒有耐性,喜歡的他留在帳中,不喜歡的他就賞給部下,公主一直不肯低頭……還想辦法逃了出去……」
塔麗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李仲虔記得清清楚楚。
無數個夜晚,他在夢裡看見她。
夢見她坐在馬背上抹眼淚。
夢見她蜷縮在帳篷角落瑟瑟發抖。
夢見她蓬頭垢面,和一幫奴隸一起蹲在荒地上挖草根。
夢見她被綁了手拴在隊伍後面,腳底血肉模糊。
夢裡,她被百般欺凌,哭著喊他:阿兄,我怕。
每次清醒過來,李仲虔比夢中那個目睹她受難的自己更加痛苦,因為他知道,塔麗告訴他的事情都是發生過的。
瑤英從小就懂事乖巧,沒有做過一件壞事,救人無數,卻要經歷這些磨難。
唐氏***而死,李德、李玄貞心裡不痛快。他知道心結難解,可以放棄一切,只求帶著阿娘和妹妹隱居度日,李德卻不肯放過他們。
早知如此,十一歲那年,他就該和父子倆同歸於盡,了結一切。
只有殺了李德和李玄貞,她才不會再次被卷進漩渦里去。
李仲虔睜開眼睛,暗夜中,雙眸透出凜凜寒光,狠戾猙獰。
他扯起薄毯,籠住側身而睡的瑤英,塞了塊枕頭在她脖子底下,讓她睡得舒服點。
瑤英眼睫輕顫,抬眸,半夢半醒,攥住李仲虔的衣袖。
「阿兄……我後來認識了一個人……」
李仲虔俯身,「什麼人?」
「一個很好的人……」瑤英語氣柔和,「他是個僧人,對我很好。」
李仲虔淡淡地嗯一聲。
她說的僧人,自然是王庭佛子無疑了。
在北戎,語言不通,他聽不懂胡人說的話,到高昌就不一樣了,當地漢人多,他聽了太多謠言。那些胡商聚在一起侃天說地時,最喜歡提起佛子和漢地公主的韻事,言辭香艷,下流猥瑣,把瑤英說成一個不知廉恥的放蕩之人,他忍了又忍,好幾回實在忍不住,掀桌將胡言亂語的人一拳打翻在地,為此惹了麻煩。
後來聽到商人談起佛子,他會避開,免得自己控制不住再傷人,耽誤行程。
今天他問過親兵,親兵都說佛子對瑤英頗為照顧,而且佛子是個得道高僧,不近女色,對瑤英並無輕慢之舉,他才鬆了口氣。
出家人到底不一樣。
「阿兄……法師知道我找到你了……一定會為我高興……」
瑤英聲音沙啞,「我們去聖城見他,好不好?」
「好,佛子救了你,於情於理,阿兄都應該當面向他致謝。」
李仲虔臉上揚起一絲笑。
然後,他就可以帶明月奴回家了。
李仲虔給瑤英蓋好薄毯,把她的手臂塞進毯子底下,手指碰到硬物,像是一串佛珠。
他沒多想,站起身,去隔間榻上睡了。
……
次日早上,李仲虔先醒了。
他在外奔波太久,養成了習慣,聽到點聲響就會驚醒,飛快披衣起身,先去隔間看李瑤英。
她睡得很熟,眉宇舒展。
李仲虔拉高毯子,走出屋,下樓,皺眉問親兵:「外面什麼聲音?」
親兵答道:「阿郎,和您同行的那些馬賊全都投降了……他們鬧著要見您。」
那些馬賊見李仲虔隨瑤英回城,立馬放下武器投降,跟著他們入城,趕都趕不走。
李仲虔冷冷地道:「上來糾纏的人,不用客氣,直接打走。」
親兵應是。
……
瑤英好幾夜沒能安眠,這晚一覺香甜,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拉開房門,看到在樓下庭院裡練劍的李仲虔,眉開眼笑。
想到他自幼使的那對金錘,她臉上的笑意淡了些。
小時候李仲虔練錘,她在一邊看著,好奇心起,也想試試。李仲虔抬起一隻金錘遞給她,她伸手去接,噗通一聲,臉朝下摔了下去。
金錘太重了,她兩隻手搬都搬不動。
李仲虔哈哈大笑,後來讓人給她做了一雙塞滿穀殼的布錘,她玩了幾天就沒興趣了,拿來撓癢。
他的金錘沒了。
瑤英出了一會神。
親兵過來稟報,門外聚集的人越來越多,除了那幾個馬賊,還有大批這幾天入城的流民。
「他們認得阿郎,要追隨阿郎。」
原來李仲虔一路上殺了好幾個匪首和趁亂作惡的惡霸,一騎絕塵,彪悍孤勇,流民記得他眉間那道疤。他每天不言不語,一身破衣爛衫,流民不知道他的身份,聽馬賊說他和西軍認識,認定他一定是個大人物,趕過來投奔他。
這些流民不是王庭人,王庭允許他們入城避禍,之後他們還是回原來的部落,希望李仲虔能帶著他們殺回去。
瑤英眼珠轉了轉,等李仲虔練完劍,端了盞茶給他,道:「阿兄,等這邊事了,我們和阿青匯合,阿青會有很多事請教你。」
李仲虔擦汗,道:「再說吧,現在北戎大亂,正是我們回中原的好時機,見了佛子以後,我們立刻動身。」
瑤英怔了怔:「阿兄,我們現在不能回中原。」
李仲虔兩道劍眉擰起。
「你說什麼?」
瑤英認真地道:「阿兄,我現在是西軍首領,不可能丟下西軍不管。」
李仲虔雙眉緊皺:「這些事不該由你來承擔,西軍這個重擔哪能說背就背?阿兄帶你回去。」
瑤英正色,道:「阿兄,這個擔子我已經背了,我既然起了頭,就要履行自己的諾言和責任,不能說不管就不管……而且謝家早就沒了兵,阿兄和我就這樣回去,豈不是任人魚肉?我們不能就這麼回去。」
李仲虔眉心直跳:「現在西軍在哪?你隻身在王庭,楊遷在高昌,瓜州、沙州兵更遠。」
瑤英搖搖頭,「阿兄,現在西軍不在我身邊,是因為他們在他們應該在的地方。」
她拿起李仲虔的劍鞘,在地上劃出幾條線條。
「在東邊,李玄貞帶兵攔截北戎救兵,在西邊,楊遷守著高昌。」
「阿青替我守著一個更重要的地方……」
「王庭軍隊追擊瓦罕可汗和其他殘部,北戎自顧不暇……」
瑤英手中的劍鞘在沙地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將大片土地劃入其中。
「阿兄,現在不是我們回中原的最佳時機,而是我們收復失地的大好機會!」
「這些地方,會插滿西軍的旌旗。」
她輕聲道,語調平緩。
幾束曦光傾灑而下,籠在她身上,金光燦爛中,她神情平靜,顯然已經習慣謀劃這些事。
李仲虔凝望著她,沉默不語,手心發麻。
他曾經怕她像阿娘。
現在他發現,他更怕她像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