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是為什麼來北戎的?
朱綠芸下意識想追問,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她直視著蓬頭垢面的李玄貞,和他眸光相對,臉上的神色和以往一樣,帶了點不耐煩的冷淡,心裡卻緊緊地縮成了一團。
仿佛從雲端跌落到塵埃里,一直一直往下沉。
李玄貞看著朱綠芸,意識到她眼中的纏綿之意,一怔,隨即苦笑,濃眉皺起。
他以為她離開的時候,他們之間就結束了。
「芸娘,你離開長安時,我沒有好好和你道別。」
他早已經放下,不能讓她誤會。
朱綠芸呆呆地望著李玄貞:「你要和我道別?」
李玄貞面色平靜,目光明銳,周身一股若有若無的沉肅氣勢,迫使她直面他的坦陳:「是的,我們既然一刀兩斷,應該好好道別。」
朱綠芸渾身一震,臉色慘白,手指緊緊攥住袖子。
一刀兩斷。
他居然要和她一刀兩斷。
李玄貞靠在土牆上,動了下腿,鐐銬哐當響。
「你娘臨終前,我答應她會好好照顧你……我辜負了你阿娘的囑託,沒能好好照顧你。」
朱綠芸的母親把她託付給李玄貞的時候,他只是個少年。
雖然那時的他身披戰甲,衝鋒陷陣,看起來舉止有度,穩重老成,其實只是個還沒從母仇中走出來、暴躁陰沉的少年。
他看著傷心欲絕的朱綠芸,就像在看親眼目睹唐氏被燒死的自己。
少女朱綠芸淚如雨下,怯怯地看著他。
李玄貞俯視她,如同俯視孑然一身的少年長生:「我會好好照顧你……」
朱綠芸不會像他那樣絕望痛苦,不會夜夜被夢魘折磨,她會得到最妥善的照顧,他將善待她,包容她,他曾渴求而永遠也得不到的東西,他都可以給朱綠芸。
李玄貞嘴角輕翹,唇邊一抹自嘲的笑。
當年的他實在是太天真了,他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怎麼可能照顧好柔腸百轉的朱綠芸呢?
這些年,他對她的那些種種毫無原則的忍讓和寬容,既不能減輕他對唐氏的愧疚,也不能填補他內心的空洞。
曾經,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有個人可以陪伴在他身邊,走進他陰暗的心底,撫平他的傷痛。
可是下一刻,那個讓他短暫忘卻仇恨的人踮起腳,高興地指著岸邊的李仲虔:「長生哥哥,那個騎黑馬的就是我阿兄!」
時至今日,李玄貞還記得這句話在耳邊迴響時,渾身血液一點一點凝結住的感覺。
又冷又疼。
剛剛給了他希望,然後殘忍地當著他的面撕碎,仿佛終於從深不見底的陰森洞穴里爬出,眼看就能靠近溫暖的光束,又被狠狠地一腳踹了下去。
這一次,他不停下墜,沒力氣爬出去了。
而她什麼都不知道,仰著小臉看他,眼睫忽閃,烏漆黑亮的眸子盈滿笑意。
李玄貞恨她。
去赤壁求醫的人那麼多,她為什麼偏偏來照顧他?又為什麼偏偏是謝滿願的女兒?
傷口一陣痛楚,李玄貞皺眉嘶了一聲,從混沌回憶中醒過神。
「芸娘……」他緩緩地道,「你離開中原也好,李德和朝中大臣只會利用你,你姑母是你唯一的親人,真心疼愛你,為你打算,以後你跟著你姑母,好好珍重,她才是能好好照顧你的人。」
朱綠芸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那你呢?」她聲音也在顫,「我們呢?」
「沒有我們了。」李玄貞看著她的眼睛,「你是朱家芸娘,我是漢家男兒李玄貞,以後,你我各走各的路,再無一絲瓜葛。」
朱綠芸癱坐在牢室外,紋絲不動,身上冰涼。
以前他們也爭吵過,她總說要和李玄貞一刀兩斷,他拿她沒辦法,忍著怒火安撫她,雖然有時候他也會像現在這樣冷漠,但她能感覺到,這一次和以前的任何一次爭執都不一樣。
此刻,李玄貞落在她臉上的兩道目光,並無憤恨之意,只有一種徹底釋然的平靜。
他真的不要她了。
朱綠芸合上眼睛,淚水潸然而下。
李玄貞聲音平穩,絲毫不為所動:「經過之前的事,海都阿陵認為你已經失去利用的價值,所以你才能安穩度日,這樣對你對我都好。以後中原的事,你和你姑母都不要插手,免得再被北戎人利用。中原到底是你們的家鄉,百姓無辜,你們好自為之。」
朱綠芸聽出了他的話外之音。
他的話既是提醒,也是警告。
以後,他們徹底劃清界限,她再也影響不了他的決策,海都阿陵也就沒辦法拿她威脅他,雙方相安無事。假如她試圖干涉中原的事,他不會給她和姑母留情面。
朱綠芸抬起臉,眼底掠過一絲茫然。
他竟然如此決絕,她不敢相信。
她不去看他那雙狹長的鳳眼,目光胡亂打轉,落在他身上的鐐銬上。
「我救你出去,長生哥……」
李玄貞嘆了一聲,淡淡地道:「芸娘,以後別再這麼叫我。」
朱綠芸死死地咬住了唇。
李玄貞閉上眼睛,「我會想辦法逃出去,你別摻和進來,不然你會連累你唯一的親人。芸娘,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你只當不認識我。」
他在為她著想,朱綠芸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因為對她沒有情分了,他才會這麼冷靜。
她輕輕拂去腮邊淚水,神情麻木:「你不是為我來北戎的……那你是為誰來的?」
想起李玄貞剛才焦急的樣子,她心頭震動。
難道他是為李七娘來的?
不可能,李七娘是他的仇人。當年他為了替她出氣,殺了李七娘的細犬,他還使計讓李七娘替她和親……
無數個猜測轉過朱綠芸的念頭,哪一個都比李七娘這個答案更能說服她。
李玄貞眉頭輕皺,輕描淡寫地道:「我為什麼來北戎,這不重要。」
他隔著柵欄和朱綠芸對視。
「芸娘,珍重。」
朱綠芸挪開視線,指尖深深地掐進掌心,沉默了一會兒,道:「我不幫你的話,姑母可能會殺了你。」
李玄貞一笑,「我自有成算。」
朱綠芸站起身,背對著他,道:「你引我來,不是為了求我救你……你剛才問我是不是在王庭見過李七娘,為什麼問起這個?」
闊別已久,他第一句問的是別人,難道李瑤英比他的安危還重要嗎?
李玄貞頓了一下。
他想問朱綠芸:七娘過得好不好?
胖了,還是瘦了?
困在北戎的這段日子,他一次次被圍追堵截,七娘當時該是多麼絕望無助?
他原本不用問得那麼急切,可是一想到朱綠芸前不久見過李瑤英,他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
「芸娘,我對不起她,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朱綠芸走了出去。
李七娘是他的妹妹,他關心她,合情合理。
他來北戎可能是為了國事。
她一遍遍告訴自己。
……
朱綠芸在馬場住下了。
長公主懸心吊膽,生怕她哭哭啼啼鬧著要和李玄貞回中原,沒想到她每天安安靜靜的,沒有吵鬧,暗暗鬆口氣。
塔麗每天為李玄貞送飯,告知他李仲虔的傷情。
朱綠芸也每天去看李玄貞。
李玄貞沒再向她打聽李瑤英的事。
這日,長公主的丈夫斷事官回帳,長公主心中不安,吩咐親兵看好朱綠芸。
斷事官沒有察覺到妻子心事重重,只隨口問了句朱綠芸是不是回來了。
長公主察言觀色,知道斷事官公務繁忙,心裡暗暗思量,她得儘快找機會把李玄貞這塊燙手山芋送出去。
斷事官叮囑長公主:「最近你們都待在帳子裡,不要四處走動。」
長公主心中一凜,答應一聲。
斷事官取了幾件衣物,匆匆離開,前往大帳。
……
前段時日,北戎亂成一團,瓦罕可汗差點命喪伊州,險象環生。逃到斡魯朵後,他將計就計,一面穩住局勢,一面調兵遣將,把叛亂的貴族收拾得服服帖帖,然後順手吞併了十幾個趁亂起事的部落,之後放出消息,讓王庭以為他已身死,引誘王庭來攻打。
等了一個多月,王庭邊境守軍規規矩矩,不論北戎怎麼挑釁或是示弱,他們一概不理會。
斷事官提醒瓦罕可汗:「大汗,王庭佛子向來行事謹慎。」
瓦罕可汗冷哼一聲,道:「佛子是謹慎,可王庭那些豪族個個狂妄,前幾年我們占領浮土城,截斷商道,那幾個經營商隊的豪族損失了不少,一直不甘心,叫囂著要帶兵奪了浮土城,這幾年不是佛子壓著,那幾個豪族早就動手了!現在局勢對他們有利,他們絕不會這麼老實!」
斷事官想了想,道:「也許佛子不許他們出兵。」
瓦罕可汗大失所望,難不成佛子看出一切都是圈套?
他心裡失望,面上卻不露出,等局勢穩定,召集所有兒子來斡魯朵議事。
……
這幾天,接到詔令的王子和王室族親陸續趕到斡魯朵。
斷事官看出瓦罕可汗要解決大王子他們和海都阿陵之間的爭端,心裡七上八下,和海都阿陵商量對策。
海都阿陵苦笑道:「大汗說什麼,我聽著就是了。大不了我給大王子他們當奴隸,忍下這口氣,他日,我再討回來!」
斷事官讚賞地點點頭:「韓信能受胯下之辱,王子是非凡之人,草原上的雄鷹,狼的子孫,也當能忍常人不能忍,王子切記,千萬不能頂撞大汗。」
是夜,斡魯朵宵禁,營地最外圍一片沉水寂靜。
王子們奉詔覲見,到了牙帳前,護衛要求所有人交出武器。
眾人對望一眼,罵罵咧咧地解下佩刀、匕首,一片鈍物落地聲響。
護衛一個挨一個搜查眾王子,掀開氈簾。
瓦罕可汗的大帳是其他人氈帳的幾倍大,地上鋪了氈毯,四角設燈架,十幾枝火炬熊熊燃燒,帳中燈火通明。
身披虎皮大氅的瓦罕可汗坐在以皮革包裹的王座上,銳利的雙眼冷冷地掃一眼兒子們,目光威嚴。
火光獵獵,氣氛沉重。
瓦罕可汗看向被排擠在外的海都阿陵:「阿陵,你意圖刺殺金勃,知不知罪?」
海都阿陵忙越眾而出,高大的身軀跪在可汗腳下,順從地道:「我知罪,請大汗責罰。」
大王子幾人鼓譟道:「他犯了死罪!」
「對!要不是他刺殺金勃,鬧出這麼大的事,那些部落怎麼敢發動叛亂?這一切都是他害的!父汗,阿陵犯了死罪!」
「把他流放到薩末鞬去!」
喧嚷聲中,瓦罕可汗氣定神閒,看向叫嚷得最起勁的三兒子:「你覺得該怎麼處置阿陵?」
三兒子想也不想,道:「應該砍了他的腦袋!」
另一個王子附和道:「那太便宜他了!把他綁在馬身上,讓馬拖著他跑,拖死他!」
海都阿陵跪在地上,姿態恭敬,一動不動,臉上滿是愧疚之色。
瓦罕可汗一語不發,等兒子們說完了,冷笑,「阿陵刺殺金勃,論罪當死……」
眾王子們臉上露出得意之色。
瓦罕可汗話鋒突然一轉,「那你們呢?」
王子們一愣。
瓦罕可汗猛地拍一下扶手,怒視眾人:「你們之前設下陷阱,想要殺了阿陵,知不知罪?」
王子們面面相覷。
瓦罕可汗掃視一圈,「神狼的子孫,寧可拿著刀英勇地死去,也不會退縮畏懼。你們身為王子,用這種小人手段謀害兄弟,是狼族的恥辱!」
「假如阿陵必須被處死,你們呢?」
王子們牙關咬得咯咯響,含恨跪下,神色依然有些不甘。
瓦罕可汗長嘆一口氣,眼帘抬起,「我們的身體裡流淌著神狼的血。」
搖晃的火光映在他蒼老的面孔上,他渾濁的雙眼放出幾縷一樣的神采。
「我們的祖先從深山冰原里而來,部落曾經深受飢餒之苦,一到冬季,食物斷絕,族中老弱成群死去。我小的時候,部落被欺壓凌辱,男人為其他部落充當奴隸,女人被他們肆意侮辱,我的母親因為沒有一件能夠蔽體防寒的衣物,生下我的弟弟後,在一個冬夜活活凍死。我和我的兄弟歷盡九死一生,才終於壯大部落,一統草原,讓族人可以吃飽穿暖,擁有最豐美的牧場,占有最肥沃的土地,挑選最能生養的女人。」
「別人都說我們是野蠻的蠻子,嘲笑我們粗野不化,可是他們深以為傲的文明沒辦法阻止我們的侵入,他們的戰士抵擋不了我們英勇的鐵騎,他們不得不低下高貴的頭顱,對我們俯首稱臣。」
「草原肥壯的牛羊,高大的駿馬,黃沙之間的富饒綠洲,流淌著金子的東方……這些都將是我們的獵物,汗國鐵騎馬蹄所踏之處,都將是我們的領土!」
火炬搖曳,夜風拍打氈帳。
瓦罕可汗坐在漆黑王座上,看著自己的兒子們。
「我雖然年老,可我還能領兵作戰,我要帶領我的子民繼續征伐,只有死亡才能攔住我的腳步。」
「你們呢?你們正值壯年,驕奢淫逸,坐享其成,狩獵,和龜茲胡姬歌舞,飲酒作樂,還沒有為汗國的壯大立下功勞,就迫不及待地自相殘殺,等著登上王座。」
他一句一句,語調平淡,好似閒話家常。
聽在大王子們耳朵里,卻似轟雷炸響,他們羞愧地低下頭,匍匐在地毯上,不敢吱聲。
瓦罕可汗目光從每個人身上掃過。
「你們以為登上王座就能號令所有部落嗎?」
「愚蠢!」
「我們是一群狼,想要當頭狼,必須經過一場嚴酷的廝殺。汗國由一個個部落組成,每一個部落都有自己的酋長,而我是眾汗之汗,所有酋長中的酋長。我活著,其他人不敢妄動,我死了,他們就會亮出爪牙,撕咬你們的血肉,你們這群蠢貨,怎麼可能是他們的對手?」
「看看你們,伊州被其他部落圍攻的時候,你們中的哪一個能力挽狂瀾?如果當時我死了,你們的屍骨早就被啃得渣都不剩!」
「想要坐穩汗位,不僅要壓制內部的對手,還得應付外敵,你們誰有把握能戰勝王庭佛子?」
兒子們面紅耳赤,不敢辯駁。
瓦罕可汗深深地吸口氣,眼神示意身邊的親隨。
親隨從箭囊里抽出十幾支箭,交給眾王子。
王子們不明所以,直起身,一人接了一支羽箭在手裡,齊齊望著瓦罕可汗。
瓦罕可汗道:「折斷它。」
王子們應是,手上用力,咔嚓數聲,掰斷了羽箭。
瓦罕可汗朝親隨點點下巴。
親隨拿出一捆羽箭,放在絨毯上。
瓦罕可汗道:「你們一個個上來,看誰能掰斷這捆箭。」
兒子們望著地上那捆羽箭,明白過來,對望一眼,交換了一個眼色,朝海都阿陵看去。
瓦罕可汗語重心長地道:「單箭易斷,眾箭難折,你們是骨肉兄弟,阿陵也是你們的兄弟,你們若能團結一致,何愁汗國不能壯大?到時候,東到大海,西到山嶺,都是你們的領地!你們若自相殘殺,這些折斷的箭,就是你們的下場!」
兒子們心有所悟,雙目含淚,跪地叩首道:「父汗教訓的是,兒子們知錯了!從今以後一定洗心革面,再不會犯糊塗!」
瓦罕可汗雙眼微微眯起,目光在每個兒子臉上停留了片刻,擺擺手。
「從此刻起,你們兄弟間的胡鬧一筆勾銷,以後你們要團結一致,記住你們的身份,你們是神狼的子孫,不要讓你們的子孫蒙羞!」
「誰再敢對兄弟下毒手,我親自處決他!」
眾人沉聲應是,賭咒發誓一番,告退出去。
瓦罕可汗道:「阿陵留下。」
海都阿陵身形一僵,爬到可汗腳邊,流淚道:「大汗對我恩重如山,我無以為報,若殺了我能平息眾位王子的憤怒,我願自我了斷,以報大汗的撫養之恩!」
瓦罕可汗低頭看他,挑了挑眉。
「阿陵,我的兒子都不如你,他們要是能像你這麼能屈能伸,我就不用操這麼多心了。」
海都阿陵冷汗涔涔。
瓦罕可汗靠在王座上,淡淡地道:「阿陵,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已經一統草原,為什麼還要向西進發?我一再輸給王庭佛子,為什麼還是執迷不悟,堅持要攻下王庭?」
海都阿陵斟酌著道:「因為王庭富庶。」
瓦罕可汗搖搖頭:「不,我之所以攻打王庭,是因為我沒有選擇。」
海都阿陵怔住。
瓦罕可汗嘆口氣,「我們是馬背上的部落,我們不會耕種糧食,織不出精美的布匹,不懂經營生意,沒有富庶的國都。食物吃完時,我們去搶奪,去逼迫其他部落交出他們的糧食,我們以武力征服,要求他們供養我們的部族,少年長成男人時,去其他部落搶奪女人當他的妻子。這些年我們征服了一個又一個的部落,所向披靡,但是我們不懂怎麼治理一個國家,更無法支撐一個強大的帝國。」
現在的北戎看似強盛,其實危機四伏,王室內部矛盾重重。
所以這一次才會有貴族的叛亂。
「阿陵,緩和矛盾、度過危機的唯一辦法就是不斷去征伐,就像狼一樣,必須不停地捕獵才能生存,一旦他失去爪牙,他就離死亡不遠了。」
瓦罕可汗俯身,看著海都阿陵。
北戎想要繼續壯大,繼任大汗的人必須充滿鬥志,野心勃勃,心狠手辣,眼光長遠。
他的兒子承擔不起這樣的重任,即使他們登上寶座,也會死在貴族爭鬥之中。
瓦罕可汗拍拍海都阿陵的肩膀:「阿陵,你想當大汗,目光一定要長遠,不要和金勃他們一般見識,你註定是頭狼,是雄鷹,他們以後會追隨你,忠於你,和你一起將汗國壯大,將來,你的名字一定會傳遍整個草原。」
海都阿陵不敢置信地抬起頭,雙眼發紅,肌肉賁張。
瓦罕可汗對他點點頭,道:「這一次我雖然鎮壓了叛亂,但是那些歸附的小國都在蠢蠢欲動,想撲上來咬我們一口,糧草所剩不多,我們必須儘快打一場大勝仗才能收服人心。我聽說王庭的攝政王蘇丹古已死,王庭豪族目光短淺,果然趁機逼迫佛子放權,正是我們再次攻打王庭的大好時機。」
海都阿陵熱血沸騰:「我願為大汗先鋒!」
又道,「蘇丹古死了,佛子失去臂膀,王庭豪族和他不和已久,佛子想必處境艱難。」
瓦罕可汗冷笑連連,「這些年,要不是佛子,我早就踏破聖城!我倒是真心佩服他。可惜了,他早晚會死在王庭豪族手上,蘇丹古武藝高強,死於非命,一定是王庭豪族下的手。」
王庭積弊重重,全靠佛子力挽狂瀾,他日後要麼死在內鬥之中,要麼被陽奉陰違的豪族活活拖累死。
海都阿陵嘆道:「大汗英明!」
帳中火光搖曳,兩人商量怎麼偷襲王庭,直至天明。
海都阿陵出了大帳。
迎面一陣風吹來,他打了個寒顫,發現自己身上的衣袍已經被汗水浸透。
斷事官說得對,動亂之後,北戎搖搖欲墜,隨時可能四分五裂,大汗現在最需要做的事情是穩定人心,他越坦蕩,瓦罕大汗越捨不得殺他。
眼下,他必須忍,等大汗老去、他地位穩固的時候,他才能對大王子他們下手。
海都阿陵嘴角勾起,迎著金燦燦的晨曦,大踏步走向自己的帳篷。
……
很快,大王子、二王子幾人和海都阿陵冰釋前嫌的消息傳遍斡魯朵。
接連好幾天,營盤裡的人經常碰見兄弟們湊在篝火前把盞言歡,氣氛融洽。
瓦罕可汗欣慰不已,下令大軍開拔。
長公主立刻叫來親兵,要他們把李玄貞混進奴隸裡面去。
親兵去地牢提人,不一會兒,一臉慌張地衝出來:「人不見了!」
長公主大怒,帶著人親自去地牢查看,地牢里果然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副鐐銬。
「芸娘呢?」
朱綠芸被帶了過來,看到空蕩蕩的牢室,她瞪大了眼睛。
長公主詫異地道:「你不知道李玄貞跑了?不是你幫他逃走的?」
朱綠芸搖搖頭,神情木然。
……
此時,就在距馬場不遠的雪原上,李玄貞穿著一身獸皮夾襖,混在搬運氈帳、皮革、鐵鍋的部族奴隸當中,當有北戎士兵騎馬經過、催促奴隸加快動作時,他低下頭,壓低氈帽,遮住面孔,推動一輛堆滿氈布的羊角車。
羊角車上,李仲虔躺在厚實的氈布之間,低聲咳嗽。
李玄貞跟上北戎士兵,推動小車,撒腿疾奔。
前些天他觀察瓦罕可汗的調兵,懷疑可汗想攻打西邊的小國或是部落。
王庭就在西邊。
李玄貞當時無路可走,乾脆躲進牙庭,在長公主那裡養精蓄銳,等李仲虔養好傷,他們混入軍中,跟著大軍出發,不僅能躲過追殺,還不怕再度迷失方向,順便可以刺探軍情,為王庭示警,如果能伺機殺了海都阿陵,最好不過。
風雪撲面,寒意透骨。
李玄貞卻一點都不覺得冷,身上陣陣熱流滾動。
他要找到她了。
……
千里之外,王庭。
寒風呼號一整夜,翌日清早,天光放晴,庭前白雪皚皚,艷麗的朝霞斜斜地照在積雪上,熠熠奪目。
瑤英被窗前的翅膀撲騰聲吵醒,趕緊起身開門。
黑鷹金將軍飛撲進屋,抬起腦袋,親昵地啄了啄她。
瑤英撫撫金將軍,餵它吃肉乾,取下金將軍帶回的信,看完,嘴角勾起,匆匆梳洗一番,踏上長靴,去王寺見曇摩羅伽。
辰光還早,不過寺里的僧人已經做完今天的早課了。曇摩羅伽出席早課後的祈福,殿前早已擠得滿滿當當,男女老少,人頭攢動。
認識瑤英的小沙彌讓出位置給她,她踮起腳,透過縫隙往裡看。
殿中沉香馥郁,曇摩羅伽身著一襲雪白金紋袈裟,立在佛殿前,手執一柄鎏金香杖,法相莊嚴,周圍僧人簇擁,齊誦經文。殿前翹首以盼的信眾一個接一個走上前,恭敬地朝他行禮,他手中香杖點一點信眾,信眾激動得渾身直顫,有幾個腿軟的半天挪不動腳步,被其他人攙扶了下去。
瑤英在外面看了一會兒,想退出去,在回禪室的必經之路上等著,身後不知道是誰推了她一把,她身子晃了幾下,一頭栽進排隊等候的信眾中,差點跌倒。
等她站穩時,發覺自己被推到了隊伍最前面,殿前幾百道目光齊刷刷落在她身上,有的憤怒,有的詫異,有的隱隱有厭惡,像是要把她紮成篩子。
站在角落裡維持秩序的般若和緣覺雙眼圓瞪,驚訝地瞪視瑤英:公主就不能等等嗎?
瑤英一陣心虛,往旁邊讓了讓,正要退出去,佛殿前響起一道清冷的嗓音。
「過來。」
殿裡殿外,數十人齊齊倒抽一口涼氣。
這還是佛子第一次開口叫信眾上前。
落在瑤英身上的目光變成了一把把刀子,鋒利無比。
瑤英也愣了一下,轉過身,在所有人的注視中一步一步走到曇摩羅伽面前,學著前面人的樣子,雙手合十,朝他敬禮。
她步履端莊,花容月貌,態度虔誠,臉上並沒有嬉笑之意,敬禮的動作優雅嫻熟,周圍人看她的目光慢慢緩和了下來。
曇摩羅伽看著瑤英,目光清冽,手中香杖在她額上輕輕地點了一點。
瑤英抬起頭,朝他抱歉地一笑,雙眼彎成一對月牙,仿佛有幾分撒嬌的意味。
曇摩羅伽挪開了視線,餘光看見她和其他人一起退出去了,手中的香杖遲遲沒有抬起來。
下一個信眾等了一會兒。
曇摩羅伽斂神,臉上神情依舊莊嚴從容,雲淡風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