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英從大殿出來,般若快步跟上她,雙眼一瞪,面孔一板,張口就要指責她。
不等他出聲,瑤英飛快地道:「我剛剛是被別人推進去的。」
推的那一下力道還不小,顯然是故意的。
般若一愣。
瑤英指指殿前一眼看不到尾巴的隊伍,問:「參拜的信眾都是從哪裡來的?驗查過身份嗎?」
般若搖搖頭,道:「這幾天寺中宣講祈福,要連開五天。王庭百姓,不分貴賤,都可以來王寺參拜。這些人有的是聖城百姓,有的從其他地方趕來,他們幾天前就在王寺外面等著了,不吃不喝,就為了能瞻仰王的風采,因為外面的人越來越多,只好先放進來一些人,沒來得及一個一個驗看,不過他們進城的時候禁軍應該查過他們的身份……」
瑤英眉頭輕蹙,推她的人會是誰?
般若看一眼瑤英,輕哼一聲,道:「公主以後小心些,最好別一個人去王寺外面走動,我知道推你的人是誰。」
瑤英問:「是誰?」
般若兩手揣進袖子,目光在瑤英未施脂粉依然如桃花般嬌艷欲滴的臉龐上轉了轉,壓低聲音說:「王對你如此寬容,王庭百姓早就議論紛紛了,信眾都說要想辦法把你趕出去,推你的人肯定就是其中之一。你當心些,別以為王慣著你,你就能為所欲為了。」
瑤英嗯一聲,若有所思,道:「我記住了,多謝你提醒我。」
般若臉上閃過一抹微紅,下巴一抬,瓮聲瓮氣地道:「要不是怕你敗壞王的名聲,我才不會提醒你!」
說完,長腿一抬,拂袖而去,姿勢僵硬。
瑤英失笑,立在階前,睃巡一周,擁擠的人群中無數道冰冷的目光從她身上掃過,等她看過去時,那些人已經挪開視線,藏進人群里。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看來剛才那一推是信眾里對她抱有敵意的人臨時起意。
瑤英退出長廊,轉過夾道,在曇摩羅伽回禪室的路上等著。
一路上,僧人、沙彌和禮佛的信眾看到她,目光躲閃,湊到一處竊竊私語。
瑤英想了想,步下石階,轉出迴廊。
曇摩羅伽的生辰快到了,這幾天王寺前殿從早到晚都黑壓壓一片人頭,擠滿各地前來參拜的信眾,她身份敏感,此時出現在曇摩羅迦身邊,肯定會傷害那些信眾的感情,影響羅伽的名聲。
法會期間她還是儘量別出現在王寺為好。
……
半個時辰後,祈福法會結束,曇摩羅伽從大殿出來,碧眸淡淡地掃一眼長廊。
廊道空蕩蕩的,雪光漫進來,牆上的佛陀說法圖壁畫色彩鮮妍,佛陀結跏趺坐說法,端莊威嚴。
緣覺探頭探腦張望了一陣,納悶地道:「文昭公主剛剛還在這裡……怎麼不見了?」
曇摩羅伽不語。
本就不屬於這裡,遲早要離去,也就沒有所謂的「不見了」。
他握著鎏金香杖,走進迴廊,寬大的袈裟衣擺拂過欄杆,掃落一篷新雪。
回到禪室,仍然沒看到瑤英的身影,緣覺有點擔心,找僧兵打聽:「你們看見文昭公主了嗎?」
僧兵們答道:「文昭公主剛才來了一趟,送來這個。」
他拿出一封羊皮紙。
緣覺接過羊皮紙,送到長案前。
「公主人呢?」
僧兵道:「公主給了我們這個,好像說要去找阿史那將軍商量事情。」
緣覺眉頭一皺,回頭看向曇摩羅伽。
曇摩羅伽碧眸微垂,看著羊皮紙,面容平靜,眸底不見一絲波瀾。
就在緣覺以為他可能沒聽見的時候,他忽地問:「有沒有派人跟著?」
僧兵怔了怔,道:「王吩咐過,禁官不敢放公主一個人出王寺,派了兩個人跟著。」
曇摩羅伽微微頷首。
……
瑤英換了身騎裝,臉上蒙面紗,騎馬出了王寺。
親兵和兩個中軍近衛跟在她身後。
她先去見了老齊,吩咐了幾件事情,回城的路上順便拜訪阿史那畢娑,請他幫自己一個小忙。
畢娑幫她從北戎討回嫁妝時,她想著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個籃子裡,讓幾個親兵隨不同商隊分別去了薩末鞬、天竺、吐蕃,既是想辦法送信,留一條後路,也是為打探情況。
現在商隊陸續返回,有的帶回她想要的東西,有的半路折回,無功而返。
瑤英不由得想起從高昌出發的張九他們,不知道他們到了哪裡,有沒有突破北戎的封鎖。王庭也有專門打探消息的斥候部隊,她想找畢娑打聽一下。
畢娑不在府中,去了演武場。
他的親兵道:「每年王的生辰前後會去校場閱兵,屆時舉行盛大的比武大會,全城百姓都可以去觀看。今年將軍也要參加比武,所以這些天將軍常去演武場和其他人切磋武藝。」
動亂之後,王庭需要一場盛大的閱兵和比武大會來穩定人心。
瑤英讓近衛帶路,掉頭去演武場。
演武場設在城外沙園附近,場地寬闊,地勢便利,場外設有席位。
瑤英趕到演武場的時候,場中熙熙攘攘,蹄聲如雷,正在進行一場騎射比賽,身著錦衣華服的貴族男女坐在高台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武場最前面的兩匹馬,興致勃勃。
近衛告訴瑤英,按照慣例,前來朝貢的各個部落和小邦國也會派出勇士參加比賽,為了不傷和氣,正式的比武大賽前幾天,有些勇士會私下切磋,試探對方的實力。
瑤英立在台上,朝校場看去。
場中比賽正如火如荼,南面豎了一排靶子,十幾個中軍騎士著裝的男人身騎黑色健馬,手執長弓,如風吹電閃,繞著校場奔馳,在距離靶子百步處時,舉臂搭箭,一陣急射,箭箭正中靶心。
場外歡聲雷動。
不一會兒,台下士兵舉旗示意,高聲唱出比賽結果,兩個肩寬體壯的男人驅馬上前,其他輸掉比賽的士兵退出校場,兩個男人則慢慢退到校場兩邊。過了一會兒,士兵撤走靶子,只留下一根長杆,有人吹響號角,低沉厚重的嗚嗚聲中,兩匹馬同時撒開四蹄狂奔,馬背上的兩個男人絲毫不懼摔落馬背,長臂一展,彎弓引箭,連珠射出。
在疾馳的馬背上射出的幾箭氣勢雄渾,如長虹貫日,滿場都是奔雷之聲。箭矢直直釘在長杆上,長杆直顫。
兩人又是平手。
場邊男女齊聲叫好。
瑤英認出場下其中一個男人是畢娑,暗暗讚嘆。
嗚的一聲,號角聲再度響起,兩個男人策馬疾馳,再次搭箭,和畢娑比賽的男人動作突然一滯,等畢娑一箭射出,他才松弦,嗖的一聲,箭矢脫弦而出,疾若激電,正撞在畢娑先射出的那一箭上,兩支羽箭落地。
場外一片譁然。
不等眾人反應過來,男人再次搭箭,弓力拉足,一箭穩穩地射中長杆。
轟的一聲,長杆倒地。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麼評定勝負。
台下,畢娑大笑數聲,朝射落自己箭矢的對手拱手致意,道:「好臂力!」
他的對手揭開面罩,露出一張線條硬朗、英氣勃勃的年輕面孔,褐色雙眸里有幾分掩不住的得意之色。
「贏了將軍的人是莫毗多。」瑤英身邊的近衛道。
畢娑輸了比賽,臉上並無一絲不快,和莫毗多一起退場,看到等在場邊的瑤英,驅馬迎上前。
瑤英和他說了請他幫忙的事。
畢娑道:「這事我留意過,北戎移帳斡魯朵,最精銳的幾支騎兵在往西移動,東邊領地應該放鬆了戒嚴,張九他們暫時沒有消息。」
瑤英算了算日子,「沒消息也好,北戎這一亂傷了元氣,興許他們趁亂越過北戎邊境了。」
畢娑看她一眼,安慰她說:「他們英勇無畏,一定平安無事。」
瑤英點點頭,「但願他們能逢凶化吉。」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一道回城,剛進了城門,前方蹄聲陣陣,一匹快馬飛奔而至,停在兩人面前。
馬上的騎手滾鞍下馬,朝瑤英和畢娑示意,原來是緣覺找了過來。
「將軍,王令你即刻去王寺。」
緣覺說完,看一眼瑤英。
「王說,假如文昭公主也在,請公主一起過去。」
畢娑和瑤英趕回王寺。
王寺殿門前仍然熙熙攘攘,兩人避開人群,從角門入寺,一起走進通往禪室的廊道。
兩道腳步聲一前一後,一道急促,一道輕緩。
他們是一起回來的。
畢娑手長腿長,走得很快,快到禪室時,特意放慢速度,停下來等著瑤英。
瑤英朝他笑了笑。
兩人並肩踏上石階。
長廊深處,曇摩羅伽立在階前,眼帘低垂,輕撫蒼鷹的動作突然停了一下。
蒼鷹立刻發出不滿的叫聲。
曇摩羅伽沒有理會它,收回手,袈裟袖擺輕揚,轉身側對著庭院,眼神示意畢娑上前,看蒼鷹剛剛送回來的線報。
瑤英見狀,知道自己應該迴避,退出長廊,取下面紗,摸出肉乾餵蒼鷹。
蒼鷹睨了她一眼,拍拍翅膀,飛到了她面前的欄杆上。
畢娑看完信報,眉頭皺起,餘光看見瑤英退出去了,心裡暗暗點頭,上前兩步,小聲道:「北戎在悄悄調兵,他們是不是按捺不住了,想攻打我們?」
曇摩羅伽頷首,平靜地道:「我已經傳令各處加強警戒,王庭和北戎的一戰不可避免。」
畢娑點點頭,神色凝重。
王庭經歷一場內部動盪,人心浮動,這一戰可能很難打。
不過,這些年每一次和北戎對戰,王庭哪一次是有把握的?每次瓦罕可汗領兵攻打王庭,貴族都嚇得腿軟,要麼忙著轉移家財出城避禍,要麼哭著跪求曇摩羅伽出城投降,次次拖後腿,現在少了他們掣肘,羅伽才能心無旁騖地對敵。
畢娑心裡的不安很快淡去,想起一事,抬眸,輕聲問:「王,這次由誰領兵出征?」
曇摩羅伽負手而立,凝望庭前的積雪,道:「你當先鋒。」
畢娑會意,暗嘆一聲,點頭應是。
他當先鋒的話,統帥自然就是攝政王蘇丹古。
兩人商量了些出兵的事,曇摩羅伽停了下來,望著長廊外。
畢娑伸長脖子,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眉心直跳。
瑤英站在欄杆跟前,正俯身對著蒼鷹說話,眉梢眼角笑意盈盈,庭前皚皚白雪的光華似乎都凝聚到了她身上,膚光勝雪,容色清艷。
她察覺到長廊里兩個男人的注視,站起身,朝曇摩羅伽眨了眨眼睛,以示詢問。
曇摩羅伽下巴輕輕點了點。
瑤英走進長廊。
畢娑把線報遞給她,她一張接一張飛快看完。
曇摩羅伽道:「海都阿陵還活著,依舊受瓦罕可汗信任。」
瑤英點點頭。
畢娑一直看著她,見她反應平靜,微露詫異之色,「公主早就猜到了?」
瑤英笑了笑,道:「海都阿陵沒那麼容易失勢,將軍不用擔心我,我沒指望幾次挑撥離間就能除掉他。」
她和李玄貞周旋了幾年,面對那麼一個不管落到什麼險境都能化險為夷、有如神助的對手,她都能心平氣和,海都阿陵依然受瓦罕可汗重用打擊不了她的意志。
瑤英抬起頭,迎著畢娑同情憐惜的目光,道:「海都阿陵是北戎第一勇士,想要徹底打敗他,只能是在戰場上。」
海都阿陵命硬,一次殺不了他,那就再試第二次,第三次。
畢娑心頭一震,注視瑤英良久,笑著點頭。
瑤英朝曇摩羅伽看去,「法師叫我來,就是要和我說這個?」
曇摩羅伽步下石階,示意瑤英跟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