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圈泥濘潮濕,堆滿糞土,髒臭不堪。
天亮之前,塔麗再次給李玄貞幾人送來食物、馬奶、氈布,還有珍貴的傷藥。
「營地的戰馬在西北角的方向,看守很嚴。你們離開的時候往東南邊走,那裡有幾匹生病的小母馬,看守的人很少,那幾匹馬已經養好了,速度很快。」
塔麗離開前,想起瑤英之前說過的一句話。
「公子,文昭公主說過,北戎王室爭鬥不斷,王子之間勾心鬥角,阿陵王子不是北戎人,和其他王子隔閡很深。你們逃出去以後,儘量去其他王子的領地。」
李玄貞點頭記下,幾人掙脫開皮繩,把所有傷藥給了李仲虔,為他包紮好。
所有人在泥坑裡打滾,讓身上沾滿泥漿和糞便,以遮掩氣味,北戎人的營盤養有嗅覺靈敏的獵犬。
滿天星辰,蒼穹寂靜下一片冰天雪地。
李玄貞靠在柵欄上,耐心地等待時機,他知道深夜到凌晨那段時間值夜的士兵交接,正是最鬆懈的時候,那個時候趁亂逃跑的把握最大。
半夜,李仲虔清醒過來,鳳眼掃視一圈,掙扎著坐起身,紮緊身上的傷口。
「你還能動?」李玄貞冷淡地問。
「放心,我死不了。」李仲虔面無表情地勒緊紗布,渾身肌肉發顫,臉上卻神情麻木,仿佛絲毫沒有痛楚,暗夜中,鳳眼裡有種近乎獸類的陰沉冷芒,「沒找到明月奴,我這口氣斷不了。」
兄弟倆無話可說,閉目養神。
到了後半夜,李玄貞悄悄握緊塔麗給他的一柄短刀,叫醒親兵,讓他們做好準備,他要引來北戎守衛。
「等等。」李仲虔忽然睜開眼睛,「你聽,有動靜。」
李玄貞側耳細聽,雙眼微眯。
遠處,有一陣緩慢的仿佛風吹松林的沙沙聲響傳來,不仔細聽會以為是風聲。
李玄貞道:「輕騎,有四五百人。」
李仲虔和他對視:「大王子的人。」
大王子趁著海都阿陵去了高昌,開始一個接一個攻占他的部落營地。
示警的號角聲很快響起,粗暴地打破岑寂,整個營地都亂了起來,熟睡的男人從夢中驚醒,衝出營帳,女人和孩子躲在帳中瑟瑟發抖,營地最外圍的北戎人豎起障礙,阻止輕騎靠近,迫使對方放慢速度。
敵人來得很快,幾百個身著皮甲的騎兵吼叫著沖入營地,見人就砍,營地的人倉促應戰,最先衝出去的男人被一刀捅了個對穿。
一片怒吼喊殺聲中,李玄貞和親兵砍翻柵欄,避開交戰的北戎人,摸到東南邊,幾個北戎人揮舞著長刀迎上前,李玄貞和親兵很快解決了他們,找到塔麗說的幾匹母馬,翻身上馬。
營地已經被包圍,外面有弓弩兵在放箭,萬箭齊發,火光熊熊。
李仲虔手裡握著一把剛剛搶來的長刀,強忍痛苦,砍翻一個北戎人,道:「就這麼衝出去,走不了。」
李玄貞環顧一周,當機立斷:「放出所有俘虜。」
他們掉頭放出羊圈裡的所有俘虜,俘虜們慌不擇路,撿起掉落的武器,跟著他們衝出營地。
大王子的輕騎隊伍隊列整齊,負責發動第一輪攻擊,衝散營地守衛,另外兩股隊伍從兩翼殺出,手握彎刀、短斧,一邊嚎叫,一邊冷酷地屠殺,看他們身上的毛皮衣著,可能是從各個部落招募來的散兵。
李玄貞、李仲虔幾人交換了一個眼神,撥馬轉頭,帶領俘虜沖入戰陣,神不知鬼不覺地混入散兵之中。
半個時辰後,營地最後一道防線崩潰。
李仲虔無力再殺敵,和其他俘虜一起退出戰陣,李玄貞在前面廝殺,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面色陰沉,還刀入鞘,拿起馬鞍旁的弓。
北戎人用的是輕便的短弓,箭頭小,箭身很輕,他試了試弓弦,知道這種弓近戰射不穿鎧甲,更適合遠射,一蹬馬腹,馳馬疾奔,繞到旁邊的山崗上,對準混戰中那個少了一條胳膊的漢人部下,飛快搭箭,一箭射出。
嗡的一聲細響,羽箭劃破夜空,扎在雪地上,直至沒羽。
胳膊上的傷口撕裂一般疼痛,李玄貞滿不在乎,慢慢適應手上的弓,繼續搭箭,三箭連發,這一次羽箭灌滿力道,兩箭釘在漢人部下的肩頭,漢人部下一聲慘叫,從馬背跌落,落在雪地上,轉眼就被雨點似的馬蹄踩踏得面目全非。
「不能讓海都阿陵知道李仲虔在北戎。」
她的弱點不能落到海都阿陵手裡。
李玄貞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她可以為李仲虔犧牲什麼。
他沉聲吩咐親兵:「今天所有知情者,殺。」
親兵齊聲應是,目光四下里搜尋,尋找可能知道他們身份的人,悄悄接近,然後趁其不備,一刀斬下。
天邊漸漸浮起魚肚白,戰鬥結束,營地一片狼藉,大王子的隊伍開始收拾戰場。
一個將官模樣的人召集所有俘虜,李玄貞幾人沒有身份過所,去了哪裡都會被盤查,乾脆混入其中。將官以為他們是擄來的部落勇士,留意到他們昨晚作戰英勇,道大王子正是用人之際,直接將他們招攬至大王子麾下。
隊伍沒有過多停留,迅速開拔。
李玄貞確認塔麗還活著,隨大王子的將官離開,疾行數百里,期間又攻打了兩座營地。
到了第六日,他們來到一處三面環山的低矮平原,被帶到一個身著虎皮大氅、腰束金帶的男人面前,男人聽說李玄貞殺敵勇猛,箭術出眾,能百步穿楊,大笑著要和他比試。
李玄貞毫不畏懼,帶傷和男人比試步射、騎射,步射他贏了,騎射時故意射偏,輸給男人,最後和男人打了個平手。
周圍的北戎人高聲歡呼,李玄貞這才知道男人就是北戎大王子。
大王子大肆吞併海都阿陵的領地,知道等海都阿陵回來,必定少不了一場大戰,求賢若渴,當場封李玄貞做了禁官。
李玄貞掩藏身份,成功獲取他的信任,潛伏在他身邊,一邊打探消息,一邊讓李仲虔養傷,一邊尋找脫身的機會。
那段日子裡,兩人慢慢拼湊出李瑤英被海都阿陵帶走以後發生的事,從其他流落北戎的漢人那裡打聽到更多王庭的消息。
李仲虔傷勢見好,心急如焚,李玄貞也焦躁不安。
但是他們不能急躁。
北戎局勢動盪,波雲詭譎,劍拔弩張。
一日,大王子接到一封信,高興得手舞足蹈,道:「阿陵收買死士,刺殺我的幾個兄弟,證據確鑿,這回他還對金勃下手了,金勃是我父汗最偏心疼愛的兒子,我看阿陵還怎麼脫身!」
他欣喜若狂,繼續派兵搶占地盤。
又過了幾日,伊州傳來消息,海都阿陵從高昌回來,向瓦罕可汗認罪自首,坦然承認他的所有罪行,只求瓦罕可汗放過他的部下。
大王子立馬帶人趕回伊州,他得和其他兄弟搶奪海都阿陵的領地。
路上,一封瓦罕可汗的親筆信送到大王子的帳中,可汗說他已經懲治了海都阿陵,剝奪了他的王子稱號,命所有兒子留在領地,不得離開。
大王子大怒:可汗優柔寡斷,海都阿陵殘殺兄弟,可汗居然還對他網開一面!
幕僚勸大王子稍安勿躁,大王子一刀砍翻食案:「這口氣我咽不下!父汗老了,昔日的勇氣早就被王庭佛子磨光了,再不是以前那個帶領族人南征北討、英明神武的大汗了!他居然要寬容海都阿陵那隻野心勃勃的狼!狼永遠不會感恩,只會服從強者!父汗軟弱,遲早死在海都阿陵手裡!我要去伊州,親手宰了海都阿陵,拿他的頭蓋骨當酒碗!」
幕僚們苦口婆心,勸大王子不要衝動。
李玄貞和李仲虔冷眼旁觀,想起李瑤英的話,計上心來:現在北戎局勢混亂,他們暫時無法離開北戎,不知道會被困多久,既然他們走不脫,而海都阿陵和諸位王子矛盾重重,為什麼他們不趁機添把火,讓北戎亂上加亂?
最好能夠借刀殺人,逼瓦罕可汗處決海都阿陵。
北戎隔斷中原和西域,海都阿陵對李瑤英勢在必得,他們必須除掉這個心機深沉的男人。
等北戎亂到自顧不暇,他們就可以抽身去王庭。
兩人商量過後,打定主意。
李玄貞幾人故意在營地里散播流言:可汗為什麼放過海都阿陵?還不讓大王子回伊州?莫非可汗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
眾人回過味來,冷汗涔涔,紛紛猜測:瓦罕可汗不可能這麼輕易就原諒海都阿陵,他不殺海都阿陵,很可能是因為已經被海都阿陵控制住了!
所以瓦罕可汗才不讓其他兒子回伊州——信是海都阿陵逼他寫的。
幕僚越想越覺得瓦罕可汗肯定是被海都阿陵軟禁了,開始擔憂:假如斷事官幫助海都阿陵控制了伊州,海都阿陵下一步是不是要對大王子這些人下手?
大王子正愁沒藉口回伊州,聽了流言後,怒髮衝冠:「海都阿陵狼子野心,刺殺金勃,暗害我的兄弟,現在又以下犯上,軟禁可汗,欲對可汗不利,我身為人子,要去伊州救父汗!」
於是,大王子假意聽從瓦罕可汗的命令,實則暗度陳倉,一面連夜行軍,一面勸說其他兄弟和王公貴族助他成事,直撲向伊州。
到了伊州城外,正是夜幕四合時分,城中一道道炊煙筆直地升向高空。
幕僚發現牙庭一片太平,怕惹惱瓦罕可汗,勸大王子三思而後行。
「看來大汗並沒有被海都阿陵軟禁,王子須得小心從事。」
大王子冷笑道:「我忍了這幾年,忍不下去了!既然我已經帶兵來到伊州,一不做,二不休,不管父汗是不是被海都阿陵軟禁,我非殺了海都阿陵不可。」
幕僚無奈,大王子之前搶奪海都阿陵的地盤,屠殺海都阿陵的部下,假如海都阿陵活著,以後必定會報復他,現在大王子騎虎難下,確實沒有其他選擇。
海都阿陵活著,後患無窮。
大王子獰笑:「我要給幾個兄弟報仇!誰能攔著我嗎?」
這時,瓦罕可汗知道大兒子違抗他的命令,私自來了伊州,大怒,派出大臣訓斥他。
火把熊熊燃燒,兩隊人馬正僵持著,奉大王子之命混在隊伍中的李玄貞突然暴起,一刀砍死大臣。
眾人呆若木雞。
大王子拔刀,砍死另外幾人,怒喝:「你們是斷事官的走狗,和海都阿陵暗中勾結,以為我看不出來嗎?就是因為你們這些奸人,父汗才會變得和婦人一樣心慈手軟、畏首畏尾!今天我要手刃海都阿陵!攔我者死!」
眼看大臣已經血濺當場,大王子的隨從不敢再猶豫,簇擁著大王子,朝守衛最嚴密的牙帳殺去。
北戎王室內鬥不斷,瓦罕可汗不肯處死海都阿陵,王公貴族極為不滿,大王子事先收買了和海都阿陵有矛盾的伊州守將,城中守兵很快潰散,大王子幾乎沒遇到什麼抵抗,長驅直入。
李玄貞緊跟在大王子身邊,一路廝殺,四下里尋找海都阿陵的身影。
「蠢貨!」
陣前,一聲威嚴的怒斥如雷鳴轟響,穿過廝殺的人群,傳到每個人的耳朵里。
搖曳的火光中,瓦罕可汗身披戰甲,騎了匹神清骨俊的戰馬,在近衛的簇擁中抵達陣前,雖然面容蒼老,卻是一身堅毅不拔、如群山聳立的深沉氣勢,怒視大王子:「還不束手就擒!」
老可汗一生戎馬,積威難犯,虎目掃視一圈,廝殺的士兵無不心頭大震,頓生退意。
幾個小卒嚇得滾下馬背。
大王子也不由得心生懼意,但不想在部下面前露怯,咬破舌尖,穩住心神,緊緊攥住韁繩,大聲道:「父汗,海都阿陵的刀已經架到我們幾兄弟的脖子上了,你還是不肯殺了他!你非要等我們人頭落地,才捨得處置海都阿陵嗎!到底誰才是你的兒子?!」
瓦罕可汗怒道:「海都阿陵的罪責,我已經知曉,自會處置他。你擅離領地,衝擊牙帳,可知罪?」
「我沒罪!」大王子面容猙獰,聲嘶力竭,「我今晚要和海都阿陵做一個了斷!反正早晚要死在他手上,不如今天來個痛快!」
瓦罕可汗額前青筋暴跳:「蠢——」
他一句怒罵還沒說出口,嗖的一聲利響,無邊的靜夜裡,一支羽箭遽然竄出,飛撲而至,迅若流星,穿透了他身上閃閃發亮的胸甲。
瓦罕可汗魁梧的身軀晃了晃,整個人往後仰倒。
砰的一聲沉悶濁響,被北戎人視為頭狼的老可汗栽倒在雪地里。
巨變突生,所有人目瞪口呆。
營盤安靜了一剎那,風聲呼呼,馬嘶陣陣。
前一刻還怒火滔天的大王子魂飛魄散,渾身哆嗦,臉色慘白。
此時,混在士兵中放出冷箭的李仲虔飛快藏起短弓,一面驅馬搶上前,一面和埋伏的親兵齊聲高喊:「海都阿陵刺殺可汗,意圖叛亂!」
「海都阿陵叛亂了!」
茫然無措的大王子聽到這一句,神魂歸位,下意識跟著怒吼:「海都阿陵叛亂,刺殺可汗,你們速去捉拿海都阿陵!」
他一邊顫聲嘶吼,撇清自己的罪名,一邊朝瓦罕可汗馳去。
混亂中,李仲虔追上他,暗暗抽出短刀,策馬衝上前,眼看就要接近倒地的瓦罕可汗,可汗身邊的近衛回過神來,七手八腳抬起老可汗,護著他離開。
其他忠誠的近衛也都紛紛反應過來,擺出陣型,長刀如林,守勢嚴密,插翅難進。
李仲虔瞳孔一縮。
可惜了,假如能趁亂殺了瓦罕可汗,北戎肯定四分五裂。
他勒馬停下,看一眼滿臉焦急的大王子,正想抽刀殺了他,大王子的護衛已經拍馬追了上來。
李仲虔果斷地撥馬轉身,和李玄貞、其他親兵匯合,跟上大王子的心腹,繼續搜尋海都阿陵。
廝殺聲、慘叫聲匯成一片。
突然,暗夜裡傳來一陣隆隆巨響,山呼海嘯,奔涌而至,大地在震顫。
眾人聞聲望去,只見南邊黑魆魆的夜色中似有暗影浮動,那暗影越來越長,越來越高,越來越近,如翻湧的潮水,一浪蓋過一浪。
隨黑色洪流靠近的,是閃爍的粼粼刀光。
緊接著,讓人頭皮發麻的弓弦聲齊齊響起,萬箭齊發,織出一張鋼鐵打造的天羅地網,朝混戰中的眾人罩了下來。
慘叫聲四起。
鐵箭可以直接扎穿厚木板,根本無處可躲,兵卒們剛才看到老可汗落馬,早已意志崩潰,只能抱著腦袋閃躲,嚎叫聲此起彼伏。
大王子和老可汗的護衛肝膽俱裂,同時示警:「敵襲!有敵襲!」
那和潮水一樣漲落的黑影是一支埋伏的騎兵!騎兵殺過來了!
這支鐵騎軍由北戎貴族掌軍,他們趁大王子和瓦罕可汗對峙的時候悄悄包圍牙庭,悄無聲息地靠近,一定是反了!
親兵落荒而逃。
大王子神喪膽落。
難怪伊州局勢詭異。
難怪他能一路暢通無阻地衝進牙庭。
難怪王公貴族都暗暗支持他的行動。
他只是個誘餌,貴族叛亂了!
大王子呆呆地坐在馬背上,失魂落魄。
騎兵沖了過來,刀光閃閃。
「父汗!」大王子醒過神,攥緊彎刀,雙眼發紅,帶著親兵殺到瓦罕可汗身邊,「你們護著我父汗離開,我來斷後!」
重重包圍下,忠於可汗的親兵迅速集結,將老可汗圍在最當中,這時候也來不及質問大王子了,所有人拔刀砍殺,且戰且退。
李仲虔和李玄貞也在其中。
兩人看一眼黑壓壓的騎兵戰陣,心頭沉重:北戎局勢越混亂,對他們越有利,但是現在事情的發展他們也始料未及,很可能脫不了身。
騎兵下手殘忍,親兵一個接一個倒下。
大王子悔不當初,砍殺得格外英勇。
兄弟倆一面殺敵,一面暗暗思索脫身之法,滿身浴血。
就在大王子徹底陷入絕望之際,西邊上崗忽然響起鼓聲。
「保護大汗!」
隨著一聲帶了磅礴內力的吼聲在戰場上空蕩開,驟雨似的馬蹄踏響傳來,山崗上,又一支身披黑色甲衣的騎兵俯衝而下,勢如雷霆。
為首的將領高大健壯,薄甲勾勒出流暢結實的肌肉線條,火光照耀,一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眸在暗夜中瀲灩著金色光芒,周身一股凜冽的殺伐之氣。
「兒郎們,隨我保護大汗!」
他怒吼長嘯,帶領騎兵衝鋒。
這支恍如從天而降的神兵沖入混亂的戰陣,艱難地衝殺,在重騎兵的重圍下撕開一道小小的缺口。
大王子愣了許久,深深地看一眼海都阿陵,帶著瓦罕可汗從缺口逃了出去。
李玄貞認出海都阿陵,渾身血液沸騰,想策馬上前,一夥鐵騎兵殺了過來,他舉刀格擋,和雙眼赤紅、同樣想要衝上前而不得的李仲虔一起後退。
兩支騎兵絞殺,血流成河。
親兵勸李玄貞和李仲虔:「公子,大王子肯定已經察覺出我們是奸細了,快撤吧,再不撤就沒機會了!」
李仲虔咬咬牙,撥馬轉身。
他們已經讓北戎亂成了一鍋粥,必須趁機逃出北戎,儘快找到李瑤英。
她的安危至關重要,海都阿陵可以將來再殺,他不能因小失大。
李玄貞拍馬跟上李仲虔,帶著親兵撤出牙庭。
在他們身後,星光燦爛,廝殺還在繼續。
……
海都阿陵帶領騎兵掩護瓦罕可汗撤退。
心腹撥馬衝到他身邊,小聲道:「王子,不如我們趁亂反了吧!大汗身受重傷,萬一有個好歹,大王子他們不會放過你!」
他們刺殺諸位王子的計策失敗以後,從高昌返回伊州,此時瓦罕可汗已經控制住所有忠於海都阿陵的部下。
海都阿陵和斷事官偷偷見了一面,知道自己陷入絕境,無處可逃,深思熟慮後,決定鋌而走險,前去牙帳,認下所有罪責。
他賭對了,瓦罕可汗沒有殺他。
王子們勃然大怒,大王子帶兵殺到牙庭,興師問罪,其他幾位王子也在趕來牙庭的路上。
海都阿陵接到消息,擔心瓦罕可汗扛不住壓力,反悔要殺他,避去了城外,正在觀望情況,貴族發動叛亂,他權衡了一番,帶著隊伍趕過來,護送瓦罕可汗離開。
心腹心急如焚:「王子,幾位王子對您恨之入骨,您為什麼不趁機反了呢?」
海都阿陵一刀捅穿一個鐵騎,隨手抹去濺在臉上的黏稠鮮血,搖搖頭。
「你以為我反了就能保住性命?我的領地部屬都在大汗手裡,他死了,我一無所有,那些貴族沒有一個瞧得起我。大汗活著,我今天戴罪立功,以後還能重新獲取他的信任。」
星光下瀰漫著一股濃厚的血腥氣。
海都阿陵舉起長刀。
從前年開始,他諸事不順,和其他王子之間的矛盾越來越深,這一次更是栽了個大跟頭,這麼多年來的心血付諸東流,以後不得不從頭開始。
他不能就這麼認輸,他還年輕,精力充沛,身強體壯,只要假以時日,他還可以捲土重來。
他將領兵征伐最肥沃的土地,從王庭奪回最美的女人。
在那之前,他必須保住性命。
海都阿陵大吼一聲,繼續砍殺。
……
當夜,北戎天翻地覆。
貴族發動叛亂,海都阿陵護送瓦罕可汗和大王子撤出伊州。
混亂中,瓦罕可汗下令移帳斡魯朵,召集各地部落騎兵前往斡魯朵勤王,同時傳令各處封鎖消息,尤其要注意王庭的動靜,命邊境守軍日夜巡查,射殺所有朝王庭方向飛去的信鷹。
李玄貞、李仲虔趁亂離開,連夜狂奔數十里,發現身後有支追兵緊緊追了過來。
重傷的瓦罕可汗在撤向斡魯朵的路上質問大王子,懷疑他軍中出了奸細,很快派出了幾支追兵。
李玄貞一行人躲避追殺,感慨道:「瓦罕可汗不愧是北戎大汗……不可小覷。」
雖然瓦罕可汗因為兒子之間的矛盾大意失荊州,險些死在李仲虔的暗箭下,還被叛亂的貴族抄了牙庭,但他終究是北戎大汗,清醒過來以後,迅速控制住局勢,逃往斡魯朵,封鎖邊境,威懾蠢蠢欲動的部落,雷厲風行,讓人心驚膽寒。
他壯年時的風采,可見一斑。
李玄貞嘆道:「我還是大意了。」
他以為瓦罕可汗重傷之後,諸位王子會立刻陷入內鬥,北戎將四分五裂,他們就能趁亂離開北戎。
沒想到瓦罕可汗撐了過來,雖然各地先後爆發叛亂,但是可汗顯然成竹在胸,可以穩住局面。
他們仍然被困在北戎。
親兵道:「瓦罕可汗和王庭佛子對峙多年,一直攻不下王庭,人心渙散,貴族抱怨了很多年,都說他們的大汗不中用了,現在看來,可汗寶刀未老。」
李玄貞看一眼李仲虔,沉默不語。
瓦罕可汗這麼難對付,那個被瓦罕可汗視為克星的王庭佛子又是怎樣的人?
他不想和李仲虔討論這件事。
……
回憶到這裡,李玄貞長長地嘆口氣。
他們終究不熟悉地形,雖然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伊州,卻在茫茫雪原上迷失了方向,被追兵追上,幾場廝殺過後,幾人新傷帶舊傷,險些死在北戎人箭下。
海都阿陵的部下想要抓住他們,所以會留活口。
瓦罕可汗不知道他們的身份,把他們當成細作,要求追兵格殺勿論,追兵下手毫不留情,這一次每根箭矢都塗了毒汁。
親兵接連死去,李仲虔被毒箭所傷,引發舊傷,意識紊亂。
李玄貞正如他自己說的那樣,命大,幾次死裡逃生。
他來不及慶幸,因為他很快發現自己面臨一個尷尬的處境:逃亡之時,他們要躲避追兵,不得不遠離大道,無法辨認方向,居然離王庭越來越遠,離斡魯朵越來越近。
在一次被追兵圍剿、走投無路之時,李玄貞果斷地拖著李仲虔混進北戎牙庭。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果然命大,在藏身的馬廄里躲了半個月、餓得頭暈眼花的時候,看到一個熟人——隨長公主一起撤離到斡魯朵的塔麗。
塔麗隔幾天給他送一次飯。
那天,一隊巡查的士兵發現他的藏身之所,趕去報信,他不敢耽擱,把李仲虔交給塔麗照顧,自己引開士兵,一頭扎進長公主的營帳。
長公主還在找從她手中逃脫出去的「中原親兵」,李玄貞是主動逃到她地盤上的。
假如長公主敢把他交給瓦罕可汗,他就把她拉下水,說他和她裡應外合,攪亂北戎。
長公主身份敏感,不敢冒險。
兩害相權取其輕,落到長公主手裡,他至少能保住性命。
地牢里迴蕩著抽泣聲。
火把放出的昏黃光芒籠在李玄貞和朱綠芸這對闊別已久的故人身上。
兩人一個神色平靜,一個淚水漣漣。
李玄貞定定神,抬眸,看著朱綠芸:「芸娘……你在王庭的時候,是不是見過七娘?」
朱綠芸一愣,淚水掛在腮邊。
李玄貞看著她,眉宇間隱有焦急之色。
朱綠芸張了張嘴巴,「你來北戎找我……我剛好去了王庭……」
李玄貞搖搖頭,打斷她的話:「芸娘,我不是為你來北戎的。」
晴天霹靂在耳邊炸響,朱綠芸感覺胸口像是被重重地錘了一下,無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