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溪畔,兩三人行。偶有急風,便吹得桃花紛紛揚揚。
周顯恩抬起手,握著線軸,手指勾著絲線,彩繪的風箏在天上高高地飛著。謝寧鋪了軟墊,坐在他身旁,仰著頭,額前的碎發拂過眼睫。
碧藍如洗的晴空,大大小小的風箏便飄浮在上面,眯著眼看,就像五顏六色的星子。一群小孩圍著桃樹下你追我趕,銀鈴似的笑聲零零碎碎地響起。
謝寧雙手托腮,往前傾著身子。卻眼見著他們的風箏快要和另一隻撞上,她急忙將手搭在輪椅上,緊張地瞧著天上的風箏:「將軍,快些,風箏要纏線了!」
周顯恩倒是不慌不忙地瞧著天上的風箏,嘴角隱笑。眼見著兩股線很快就要纏在一起,謝寧微睜了眼,握在輪椅上的手都不自覺收緊了些。
周顯恩手指勾起,將絲線往左側一壓,像是算準了一般,一道急風吹過,他手裡的風箏就和撞過來的風箏堪堪錯開了,旋即穩穩地掛在半空。
謝寧沒忍住拍了拍手,仰過頭瞧著他,雙眼亮晶晶地:「將軍,您也太厲害了,我剛剛還以為要纏上了,都準備去撿風箏了。」
周顯恩又放了些絲線,低頭瞧了她一眼,見她清透的眼裡倒映著他的模樣,才滿意地挑了挑眉,尾音上揚:「知道鬥風箏麼?」
謝寧雙手還扒在輪椅扶手上,認真地點了點頭。鬥風箏可是三月最熱鬧的比賽,天上會掛滿五顏六色的風箏,互相去割對方的線,誰的風箏留在最後,誰就贏了。大人們鬥風箏,小孩子就等著去撿風箏。
周顯恩收了收線,嘴角微微上揚,不緊不慢地道:「我十二歲之前,鬥風箏就沒輸過。」
十二歲以後,他就去從軍了,便沒有時間去玩這些了。算起來,今日是他這十年來第一次放風箏。
謝寧略歪了頭,左左右右地瞧著他,似要在他臉上盯出朵花一般。良久,她才湊近了些,好奇地問道:「將軍,您以前也會玩這些麼?」
上次就見他和一群小孩玩呼盧,那手法可是十分老練。本以為是湊巧,沒想到他連鬥風箏都會。
周顯恩沒答,只是扯了扯嘴角,似有若無地輕笑了一聲。他當年會玩的,可不止這些。
謝寧盯著他瞧了一會兒,又偏過頭望著天上的風箏。風力漸漸弱了下來,絲線抖了好幾下。周顯恩往後抬著手,身子往後靠著,直至抵到了椅背。
他微沉了沉眉眼,卻忽地感覺輪椅往回偏移了些。
「將軍,您快放線啊,我推著您就行了。待會兒您說往前,我就往前,你說往後,我就往後,可不能讓咱們的風箏掉下來了。」
謝寧站在他身後,雙手扶著輪椅,時不時抬頭瞄著天上的風箏。輪椅上的周顯恩握著線軸的手一僵,眼睫微顫。
良久,他才扯了扯線。謝寧就扶著輪椅往後退,風箏越飛越高,被風撕扯得劇烈抖動。
他偏過頭,瞧著謝寧鬢角的薄汗,還有她面頰上漫開的笑意,目光卻是一瞬不瞬地盯著風箏。他復又收回目光,緩緩仰頭,目光順著絲線一路爬到那隻彩繪的風箏上。喉頭微動,心頭爬上幾分異樣。
他們的……風箏麼?
放了好一會兒風箏,周遭的人也漸漸散去,三三兩兩聚集在桃花樹下,或飲酒作詩,或談笑風生。也有那年輕的公子、姑娘隔著幾樹繁花遙遙望了一眼,眼中秋波蕩漾,碰到的一瞬間便四散開來。
謝寧從樹下撿回了風箏,踩著一地的花瓣,往周顯恩那兒走回去。
「將軍,您累不累呀,要不要去休息會兒?若是餓了,我回馬車拿著糕點過來。」她抱著風箏,站在周顯恩面前,輕聲問道。
周顯恩沒說話,只是隨意地瞧著一旁的桃源溪。他今日穿著淺藍色裡衣,外搭一件白色長袍,幾欲從肩頭滑落。墨色被壓彎在身側,一陣急風吹過,像下了一場桃花雨,花瓣就落滿了他的發間、肩頭。
一些好奇地瞧著他雙腿的姑娘忽地就愣住了,團扇半遮著面,只露出一雙杏眼,時不時將目光落在周顯恩的側顏上。一面可惜他年紀輕輕就坐上了輪椅,一面又驚嘆於他的俊美。
謝寧也看愣了一瞬,隨即眨了眨眼,準備陪他坐著聊聊天。卻見他忽地開口:「泛舟,去麼?」
這兒的景色確實不錯,若是泛舟,她這樣的小姑娘應該會高興的吧。
謝寧往桃源溪瞧了瞧,不少木船停在岸邊,扎著白腰帶的船夫就坐在船頭,解下草帽扇風納涼。
春水初生,恍若碧玉,映著漫山遍野的桃花,煞是好看,她也有些欣喜地點了點頭。
周顯恩仰了仰下巴,示意她推著自己過去。船夫是個皮膚黝黑,看起來憨厚老實的中年男人。他一面笑著打招呼,一面幫著謝寧把輪椅上的周顯恩給扶到了船上。
木船不算大,堪堪可容納四五人。謝寧一腳踏上去,感覺到了微晃的船身。早已坐定的周顯恩向她伸出了手,謝寧略低了頭,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小心翼翼地握著他的指尖,坐到了他旁邊。
「二位郎君、娘子,可要坐穩嘍。」另一端的船夫提著嗓子喊了一聲,帶著爽朗的笑意。青篙一點,舟已離岸,順著桃源溪就直流而下。
謝寧偏過頭,兩岸的桃花樹下,或立或臥的遊人緩緩往後退著,唯有四面的歡聲笑語響個不停。
她將身子靠在船舷上,翻了個身。清澈的溪水裡鋪滿了爬著青苔的石頭,縫隙里就遊動出幾條魚來。她嘴角不自覺彎了彎,一隻手垂到水面上,指尖滑過,盪開一圈圈波紋。
「將軍,您瞧這些魚,好不好看?」她隨手指著幾尾圍著水面上的花瓣打轉轉的魚,伸手扯了扯周顯恩的袖袍。
一旁的周顯恩斜靠在船篷旁備好的軟墊上,清風吹過,將他的袖袍吹得翻飛。順著謝寧的手勢,他隨意地瞧了一眼:「嗯,清蒸了,應該更好看。」
謝寧先是有些驚異地微睜了眼,復又低下頭,掩嘴笑了笑:「魚兒啊魚兒,還是快些跑吧,跑慢了,可就要被人捉去熬湯了。」
周顯恩瞧著她和幾尾魚說話的模樣,別過眼,扯開嘴角笑了笑。
因著兩岸都是連綿不絕的桃花樹,所以船是貼著岸邊往下行的。偶爾幾根花繁葉茂的承不住重量,就壓低了些,若是不注意,便會被勾亂髮髻。
林間偶聽得翠鳥啼鳴,不見出處。綠葉從一樹繁花里鼓足勁兒冒出了頭,清風拂面,讓人神清氣爽。
亂花深處,周顯恩的眼神漸漸深邃了些。謝寧就坐在他身旁,手指挑著水花。髮髻隨著她的動作輕晃,耳朵從青絲間探出一些。
碧波蕩漾,翠鳥啼鳴,路過一樹繁盛的桃花樹下時。他忽地抬起手,袖袍滑落,露出一截蒼白的手臂。輕微的啪嗒聲響起,便折下了一枝桃花在手。
謝寧還低著頭,眼前伸過來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正中攤著一枝桃花。
她的眼神亮了亮,頗有些驚喜地偏過頭:「將軍,這是送給我的麼?」
「隨手摺的,就給你了。」周顯恩仰了仰下巴,語氣輕描淡寫。
卻在見得謝寧露出的耳垂時,眼神微動,下意識地就將手裡的桃花插到了她的鬢髮間。又扶了扶位置,將身子往後一靠,左右瞧了瞧自己的傑作。似乎很滿意,還挑了挑眉。
謝寧頗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臉上紅雲浮過。眼神慌亂地動了動。好半晌才抬起手指摸了摸髮髻上簪著的桃花。
她探著頭,對著水面左右照了照。小臉旁插著一枝明顯大了不少的桃花。她疑惑地眯了眯眼,這樣真的好看麼?
不過這是周顯恩送她的,算起來,好像是他第一次送她東西。思及此,再瞧她發間的桃花,都覺得好看了許多。
周顯恩沒再說什麼,只是時不時會瞧瞧她鬢髮間的桃花,目光下移就是她噙笑的嘴角。
他微闔了眼,任由清風拂過他額前的碎發。今日倒也算是個好天氣。
另一端的船夫唱起了山間小調,用的是方言,很多話都聽不懂。可調子是好聽的,清清朗朗,傳到兩岸青山上,復又盪了回來。
不知是剛剛放風箏太累了,還是今日起得太早了,謝寧忽地覺得眼皮有些沉重。她一手撐在下巴處,耷拉著眼皮,縮在船舷旁,不一會兒,就困得直點頭了。
她打了個呵欠,眼裡帶了幾分霧氣。緩緩地就闔上眼了,風從袖袍、領口穿進去,帶著繚繞的花香,饒是睡著了,她的唇畔都帶了幾分笑。
周顯恩偏過頭時,就見得縮在船舷旁睡著了的謝寧。他頗有些好笑地瞧著她,肩頭聳動,笑了一聲。
坐馬車睡覺,坐船也睡覺,這算是一種本事了。
他仰著頭,卻是輕輕地將她的頭挪到了自己的膝上,不著痕跡地將袖袍鋪在她的背上,為她遮去涼風。
她鬢髮間的桃花還嬌艷地開著,側著身子,鴉色長睫輕顫著,像蝴蝶撲棱著翅膀。唇上的艷色褪去,露出原本的櫻粉。
桃花的香味勾在四周,花瓣落滿了船舷。他抬手捻去了一些落在她發間的花瓣,手指觸及她柔軟的面頰時,他忽地一怔,眼皮半闔,眸光漸漸深邃了些。
唯有她微抿的唇瓣,輕易就奪去了滿樹桃花的顏色。他眼中幽深一片,忽地緩緩俯下身子,眼睫輕顫,呼吸粗重了幾分。
碧波輕盪,捲起鋪滿水面的桃花,勾纏不清。
周顯恩的長髮垂到她的頸窩,在離她的唇瓣只有寸許距離時,帶了些涼意的花瓣滑過他的面頰,他身子一僵,眼神恢復清明。
瞧著毫無防備,還睡得正香的謝寧,他忽地垂了垂眼帘,直起身子。將頭偏向一旁,抬起手指擋在面前,眼尾泛紅。
風鑽進袖袍里,他沉了沉眸光,他剛剛……
船夫的歌聲還未停,飄蕩在碧水上,竹篙輕點,推開一溪的花瓣。
岸邊,幾個滿是書卷氣的男子結伴而行,似乎剛從遠處回京,剛下水路,正要去搭馬車,身後還有小廝挑著行李。
為首的青衫男子眉目沉穩,神色疏離。約摸二十歲上下。形容俊美,單手負於身後,寬大的袖袍垂下,搭在腰間的蘭紋玉佩上。
長身玉立,玄冠束髮,鬢角的碎發一絲不苟地貼在耳側,衣擺縱橫著大片的墨竹。薄唇微抿,勾出一個清冷的弧度。眼下一點淚痣,卻為他添了幾分柔色。
」難得回京,不久便是春闈,待會兒咱們去醉春樓喝一杯如何?」人群中有人提了一句,不少人也跟著附和。
三三兩兩的人往前行了幾步,瞧著為首的青衫男子,頗有些期待地瞧著他:「謝安兄,你去不去啊?」
青衫男子轉過頭,道:「今日怕是不行,你們先去吧。三年未歸,我得先回家一趟。」
旁邊的人見他不去似乎都有些失望,轉念一想,左右大家都在兆京,改日再約也可以,也便放下心繼續說笑了。
風吹過桃花林,水流潺潺,謝安若有所感,忽地偏過頭。卻只見一葉扁舟上,坐了個身著白色長袍的男子,袖袍遮住了他身旁臥著女子。
他也只是無意中掃了一眼,復又收回目光,瞧著枝頭的繁花,一向沉穩的臉上慢慢浮現出幾分笑意。
倒是不知阿寧此刻在家做什麼,最近幾個月連他寄回來的書信也未回,難道是惱他太久未回家了?
想來,他卻有三年未歸,也不知她如今有多高了。他走的時候,也才到他的腰間而已。
現在,應該是個大姑娘了。
他低著頭,唇畔笑意漸深,桃花落在他的肩頭,一襲青衫漸行漸遠。
作者有話要說:將軍和阿寧在泛舟
哥哥:嘖嘖嘖,現在的小年輕啊,光天化日,還是我妹妹乖。
過兩天……
哥哥:那當眾撒狗糧的情侶是我妹???我還多了個妹夫???好啊,兔崽子,趁我不在,挖我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