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顯恩側臥在床榻上,一手搭在床沿,睜開眼時,天已經大亮了。斜下方的軟榻上空空蕩蕩地,花窗半開,窗台上斜插了幾株桃花,嬌艷欲滴。
謝寧端坐在梳妝檯旁,對著銅鏡細緻地打理著妝面。綢緞般的長髮柔順地鋪在身上,粉色長裙拖在地上。素手染著白瓷瓶里的口脂,描摹著唇形。
周顯恩倒是突然來了興致,單手撐著身子,白色裡衣的袖袍滑落了些,露出蒼白的手臂。偏過頭,瞧著窗台下的謝寧。她正抬手抹了些口脂,原本透著櫻粉的唇瓣便染了些紅。
素色的幔帳被風吹起,拂過他的手臂。他微眯了眼,白色裡衣敞開了些,依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盯著她瞧。
她正要抬手描眉,卻像是感覺到了什麼,偏過頭,正好對上周顯恩的目光。她笑了笑,手裡還拿著石黛:「將軍,早。」
細碎的曦光映在她的面頰上,剛剛抹了口脂的唇更添艷色,周顯恩挑了挑眉:「你起這麼早做什麼?」
「今日是風箏節啊,將軍,說好的咱們一起去放風箏的,連風箏我都買好了,您可不能反悔。」她直直地瞧著他,像是生怕他變卦一般。
周顯恩搭著眼皮,「哦」了一聲。隨後便撐著身子下床了,只扯了一件外袍披在身上。
謝寧見他沒有反悔的意思,才稍稍放心了些。一面描著眉,一面道:「早膳應該很快就來了,將軍稍等一會兒。」
她說罷便安心描眉,面上卻似乎有了些苦惱,抬起石黛添了好幾次,都放下了,左右瞧著銅鏡里的自己,怎麼都覺得不大滿意。
她剛剛要放下手,就聽得一陣輪椅碾過地面的聲音響起,正好停在她身旁。帶了幾分嫌棄的聲音響起:「畫個眉,還能折騰這麼久。」
謝寧還未來得及偏過頭,就見得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伸了過來,將她執著的石黛拿走,夾在拇指和食指之間。隨即另一隻寬大的手將她的身子掰正,迫使她轉過了頭。
她微睜了眼,瞧著面前的周顯恩,還有他手裡拿著的石黛。見他盯著自己的眉,她當即往後挪了挪身子,好半晌才斟酌道:「將軍,您這是?」
「別亂動。」他懨懨地抬起眼,一手握著她的肩頭,一手執著石黛,在謝寧一臉驚異的神色中,為她細細地描眉。
「將軍,我……我還是自己來吧。」謝寧眼神微動,被他按著肩,又不能往後退。周顯恩可是個男子,定然是從未畫過眉的。
周顯恩卻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話一般,反而將她拉近了些。神色認真,專注地瞧著她的臉。
謝寧忽地垂了垂眼眸,也放鬆了些。難得他有這個興致,那就順著他了。大不了,待會兒她再改改。
思及此,她也便乖乖地坐著,時不時抬眼瞧著周顯恩,他靠得很近,只穿著白色的裡衣,寬大的衣袍松松垮垮地披在肩頭。
長發被手臂壓彎了幾縷,剩下的都盡數垂在身側,衣袖折在手肘處,蒼白的手腕上有一顆淡淡的紅痣。
他畫眉時倒是認真,略歪著頭,鴉色長睫微顫。石黛拂過她的眉尖兒,有些痒痒地。
四周安安靜靜地,曦光灑在窗台上,銅鏡里映出兩道人影。
他略低下頭,壓彎了眼睫,伸手抬了抬她的下巴。溫涼的觸感讓謝寧身子一顫,愣愣地抬起頭,一臉驚慌的模樣就正好落進了他的眼裡。
帶了些緋色的唇瓣微張,水霧霧的眼睛眨了眨,卻是努力想瞧瞧她的剛畫好的眉,透著幾分嬌憨。周顯恩忽地勾唇一笑,似乎很滿意他的傑作。
畫好了眉,他不退反近,和謝寧之間的距離不過寸許,衣帶都垂到了她的膝上。指腹壓上一旁的胭脂盒裡,蒼白的手指便染了一道紅。
」將軍……」謝寧睜大了眼,瞧著他。卻見他抬起手,染著胭脂的指腹就要壓上她的面頰。
他的手移到她的脖頸處,貼著如緞的情絲。神色自若,像是在做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這般近的距離,讓謝寧覺得有些呼吸不過來。她別過眼,心仿佛都要跳到嗓子眼了。溫涼的手指帶著胭脂的濕潤,塗抹在她的面頰。下手倒是很輕柔,一點一點地暈開。
她僵直著身子,窗外的曦光塗然在眼睫上。卻見周顯恩的手指下移,似乎快要壓上她的唇瓣。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覺得扶在她後頸的手也在一瞬間收緊了些。面前的周顯恩還是仰著下巴,手指快要拂過唇瓣的時候,就聽得門口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
「夫人,風箏買好啦,咱們什麼時候……」雲裳抱著一隻大風箏,站在門口。瞧著窗邊快要挨在到一起周顯恩和謝寧,剩下的話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她慌亂地低下頭,臉上紅雲飄過,語無倫次地道:「時辰還早,將軍,夫人……奴婢就先告退了。」
話還沒說完,她就抱著風箏急匆匆跑了。
謝寧本還不覺得有什麼,可被雲裳這麼一攪和,倒顯得她和周顯恩在這青天白日裡做了些什麼似的。她略低了頭,欲蓋彌彰地瞧著花瓶內垂下的花枝。
周顯恩的手指停滯著,復又收了回去。鬆開了放在謝寧頸後的手,往輪椅上靠了靠身子,不冷不淡地道:「好了。」
「嗯。」謝寧也輕輕應了一聲,似是被他提醒了,這才想起瞧瞧銅鏡里的自己。
她抬起眼時,卻是一愣。
銅鏡里,秋波盈盈的杏眼上描出了一對水灣眉,似蹙非蹙,濃淡合宜。
她不自覺彎了彎唇,湊近了些瞧著剛剛畫好的眉。竟是比她畫得還好,哪裡像個男子的手能畫出來的?
「將軍,您怎麼也會畫眉?」她對著銅鏡笑了笑,沒忍住輕聲詢問。她還以為他這樣在戰場上摸爬滾打的大男人,不會這種閨中的手藝。卻不曾想,他畫的還挺好看的。
周顯恩一手撐著頭,斜靠在輪椅上,隨口道:「看得多,自然就會了。」
他爹以前就是這麼給他娘畫眉的。
謝寧彎了彎眉眼,也覺得十分好看。她平日裡最麻煩就是畫眉了,總覺得怎樣都畫不滿意。這會兒梳妝起來便快得多了。
周顯恩半闔著眼,瞧了瞧她低頭貼花鈿的模樣,粉色百褶長裙鋪在圈椅上。如雲的長髮已經挽起,斜插了一根白玉小簪。耳垂小巧,掛著兩串圓潤的珍珠耳環。
平日裡清淡的打扮瞧著順眼,今日仔細地上了妝,倒也還算可愛。
周顯恩轉過身,推著輪椅便去梳洗用膳了。
一切收拾妥當後,他們便在晌午前出了門,去的是桃源溪,在城外,不過一個時辰的路程。到了桃源溪,謝寧挑開窗簾望了望,卻是人滿為患。到處都是抱著風箏的公子、姑娘,來此泛舟游湖,吟詩作賦的也不少。
不遠處是一座斜坡,地勢高,風力足,放風箏的多半聚集在那裡。再往後退便是成片成片的桃花林,風一吹,能將花瓣吹到溪畔。
一灣春水直匯入遠遠地兩座青山之間,岸邊夾著歪脖子桃樹,湖面上已經落了厚厚一層的花瓣,如雲浮動。
或臥或立了不少人,長袍綸巾,談笑風生。整個桃源溪便熱鬧了起來。
謝寧瞧著這麼多人,下意識地瞧了瞧周顯恩,見他神色如常,這才安心了些,扶著他下馬車了。
日頭正盛,雲裳在一旁撐著傘,秦風在身後抱著風箏。謝寧推著周顯恩往前走,雖偶有些異樣的目光瞥過來,大多卻是善意或者單純的好奇。
來這兒的幾乎都是年輕的公子、姑娘,不乏許多文人雅客,都只顧著欣賞美景了。
謝寧也頗有些好奇地四處望了望,風中送著桃花的清香,她本意是想陪周顯恩多出來散散心,這會兒連帶著她都覺得有些愉悅了。
她略低著頭,瞧著輪椅上的周顯恩,問道:「將軍,咱們是要先走走,還是直接去放風箏啊?」
「隨你。」周顯恩似乎興致一般,目光隨意地落在周遭。
謝寧想了想,便道:「那咱們先去放風箏吧,晚了可能就沒有這麼大的風了。」
周顯恩點了點頭,一旁的秦風便將風箏遞給了她,她接過一隻,笑道:「風箏買了兩隻,剩下這隻,你們倆拿去玩吧。今日難得出來一趟,你們啊,就不用一直拘著了。」
秦風十五歲,雲裳也和他年紀相仿。都是正愛玩的時候,正好今日出來遊玩,也不必整日都跟在他們身後伺候。
「不了,夫人,您和將軍玩便是了,小的在一旁侯著,這裡……」秦風抱著風箏,話還沒說完卻被旁邊的雲裳拉住了袖子。
「夫人說讓咱們不跟著,就不跟著。桃源溪就這麼大塊地方,隨處都能看到,你非得湊這麼近幹嘛?」她一面說著,一面沖他使了使眼色。見他還是一臉茫然,有些焦急地皺了皺眉頭。
她撇了撇嘴,這個木頭腦袋,沒看出來夫人是要和將軍單獨相處,培養感情麼?
見秦風還不肯走,她一手叉腰,鼓著腮幫子道:」怎麼,夫人你也不聽麼?」
「不是的,我只是……」秦風頗有些為難,看了看謝寧,又看了看輪椅上的周顯恩,卻見他抬了抬手,秦風也便聽話地點頭應了。
「若有事,夫人記得隨時叫我們。」秦風行了禮,似乎有些不放心,可轉念一想,他家爺就在旁邊,也出不了什麼大事。
一旁的雲裳扯著他的袖子就往後走:「走啦走啦。」
他倆走了,謝寧眯眼瞧了瞧天色,碧空如洗,微風吹得她鬢角地碎發都有些凌亂了。
「將軍,要不您來試試。」她抱著風箏,彎下腰,將手裡的線軸送到了他面前。
周顯恩仰了仰側臉,瞧著四周放風箏的幾乎全是小孩,別過眼:「你自己玩吧。」
謝寧多半也猜到了他是這樣,也就不多言了,直接拆開風箏線,一點一點地往上放著,周顯恩就坐在一旁,一手撐著下巴,瞧著她放風箏的模樣。
塗著彩繪的風箏很快就被送上了半空,被風扯著,尾端的長羽獵獵作響。
「將軍,您看,飛起來了!」謝寧有些開心地指著天上的風箏,眼裡亮閃閃的,墊了墊腳尖,慢慢往後退著,嘴角是壓不下來的弧度。
可她的話音剛落,風箏就打著擺子,看起來搖搖欲墜,她急忙扯了扯線,還是落了下來。
周顯恩瞧著落到地上的風箏,扯開嘴角,嗤笑了一聲。
謝寧趕忙跑過去將風箏撿了回來,又不死心地放了線,可她一扯,風箏就得栽下來。
一旁的周顯恩就好整以暇地瞧著她跟那隻風箏較勁,下巴擱在手上,手指輕扣著輪椅,嘴角勾起嘲笑的弧度。
風箏都放不起來,笨死算了。
「夫人,您這線啊,放太長了,風箏上去就容易掉下來,而且站得位置也不大好。」一道清越的聲音響起,謝寧回過頭,就見得一個清秀的男子好心地提醒她,他旁邊站著的女子似乎是他的夫人,手裡拿著的風箏高高的掛在天上。
謝寧正愁著,見著有人願意教她,當即眼前一亮,忙謝道:「大哥,多謝您了,您的風箏放的真高。」
聽到她毫不掩飾的誇讚,身後的周顯恩眼神一沉,眉頭一皺,往前傾了傾身子,擱在下巴的手也放下了。
她正要開口問問怎麼才能將風箏放起來,就聽得身後輪椅碾過的聲音,緊接著她握在手裡的線軸就被人抽走了。
她急忙低下頭,卻見周顯恩卷著線軸,低垂眼帘,不冷不淡地道:「把風箏放開。」
謝寧眼中微光亮起,欣喜地應了一聲,急忙將風箏放開,飄飄悠悠地起來了。周顯恩往後斜靠著,仰了仰下巴,雙手抬起,一手握著線軸,一手抬了抬線,那風箏就穩穩地掛在了天上。
「將軍,你好厲害啊!」謝寧望著天上的風箏,饒是混在一堆風箏里,也是最高的那一隻。
沒想到,他竟然還會放風箏,還放的這麼好。
周顯恩斜了她一眼,放風箏有什麼難的?是她太笨了而已。
一旁的那對夫婦也笑道:「小娘子,你家夫君放的就挺好的,也不用咱們教了。」
謝寧抿唇笑了笑,眼睫壓彎出一個驕傲的弧度,仿佛被誇的人是她一般。
周顯恩手中的線一收一放,長髮捲在身側,神色自若。只是見得謝寧低頭噙笑的模樣。他抬了抬眼,又將風箏放高了些,嘴角微微上揚一個不太明顯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