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京街頭,人來熙攘。幾輛馬車駛進城門,路過榮盛街時,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挑開了窗簾,對著趕馬的人道:「就在這兒停下。」
馬車靠在路旁,青色的衣擺垂在木板上,帘子半卷,謝安便下了馬車。他不徐不緩地向著街角走去,腰間玉佩輕晃。待行至李家鋪子時,淡漠的臉上才顯出幾分暖色。
「李叔。」他站在鋪子前,聲音略帶了幾分低沉。
一聽到這熟悉的聲音,一直坐著的虬髯大漢站了起來,寬厚的手掌撐在案板上,瞪大了眼,似乎十分驚喜:「謝家公子,哎喲,咱可有幾年沒見著你了!」
謝安似乎也有些懷念,眉目柔和了許多:「我去鹿山書院已有三年,前些日子才結業,今日便回京了。」
李叔聽了也爽朗一笑:「你是有大學問的,這好不容易撞見,咱也沒什麼好東西,你嬸子新做了一種糕點,給你嘗嘗鮮。」
謝安低頭道了謝,目光卻是落在一旁的桃酥上,溫聲道:「李叔,您的好意,謝安心領了。不過我今日來,是想您替我盛些桃酥,您也知道,阿寧她從小就愛吃您家的糕點,我離家太久,不買些她愛吃的桃酥回去,怕是她要不理我了。」
瞧著已經遠高過鋪子圍欄的謝安,李叔眼中也露出懷念。謝家兩個小娃娃都是他看著長大的,那時候他倆還沒有鋪子台面高,就是踮著腳都瞧不見身影。只能看到白胖胖的手心裡就攥著幾枚銅錢,搖搖晃晃地擱在台案旁,奶聲奶氣地說要買糕點。
那時候謝浦成還是個窮秀才,家底寒酸。這兄妹倆每次就只能買一塊,哥哥將糕點全掰碎了,一口一口地餵給妹妹吃,自己就吃些手心裡的剩下的糕點渣子。
一晃眼,兩個小豆丁都長大了。李叔一面裝著桃酥,一面隨意地同他閒聊:「說起來,前這些日子阿寧那丫頭還來買過幾次糕點,有時候想想,真是一眨眼的功夫,你倆就長這麼大了。」
謝安也低頭笑了笑,瞧著他小時候經常扒過的案台,上面還留著大大小小的刻痕。他忽地道:「李叔,阿寧她現在可好?」
她從小就清瘦,也不知道這幾年是胖了還是瘦了,有沒有長高些。
李叔將桃酥用紙袋裝好,一面說著,一面準備去拿繩子系好:「應該是挺好的,早上和她夫君一道來的時候,倆人看起來還高高興興地。」
他話音剛落,一旁的謝安就皺了皺眉,似是有些懷疑自己聽錯了:「李叔,您剛剛說阿寧的……夫君?」
「夫君」兩個字頗有些艱難地從他口中說出,卻是在一瞬間,他的眉頭就皺得更緊了些。
阿寧出閣了,這怎麼可能?他從未收到過半點音信。
李叔背對著他,隔間裡夥計生火的聲音有些吵,他也沒有多想,順著道:「是啊,周大將軍,今兒他倆還一道來我這兒買過糕點呢,說是去桃源溪放風箏去了。」
一聽是周顯恩,謝安的面色才緩和了些:「李叔,您說的是我三妹謝楚吧?」
應當是李叔聽錯了,以為他是在說謝楚。
李叔也糊塗了,他撓了撓後腦勺:「這……怎麼說到三姑娘了,她不是嫁給信王殿下了麼?和阿寧差不多時候一起出閣的,都成親好幾個月了。」
街頭的喧鬧聲仿佛漸漸遠去,謝安淡漠的臉上出現了一絲裂痕,良久才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聲音虛浮,隱隱有些發顫:「您的意思是,阿寧她嫁給了周大將軍?」
一字一句,說出口時都顯得有些艱難,還透著幾分連他都不敢相信的荒唐。與周顯恩有婚約的是謝楚,又怎會變成他妹妹阿寧?
李叔抬起頭,直愣愣地瞧了瞧他:「是啊,這兆京的人都知道的。」見得謝安越來越不善的臉色,他忽地像是明白了什麼,驚訝地張大了嘴,「謝公子,你不會是還不知道吧?」
謝安眉眼一沉,寬大袖袍下的手攥緊,卻是什麼都沒說,轉身匆匆地離開了。
李叔夠著脖子瞧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眼裡也越發疑惑。怎麼瞧著,他像是對自己妹妹的婚事渾然不知的樣子?
他撓了撓頭,卻見謝安的身影已經遠遠地瞧不見了。轉過身便把桃酥放進了旁邊的格子。
謝府門前,一駕馬車急急地駛來,還未挺穩,車上的人便下來,面色不善地往大門走去。
看門的小廝愣了愣神,急忙低頭行禮:「大少爺,您回來了啊?」
謝安沒理他,徑直就入了府。一路行至正廳,卻見謝浦成、郭氏並著謝辭在用午膳。
聽著闖進來的腳步聲,皆是一愣,抬頭便是瞧見了撐柱旁站著的謝安。
見到他的一瞬間,郭氏眼中閃過一絲陰沉。送走了一個謝寧,又回來了個謝安,還真是前有狼後有虎的。她別過頭,沖一旁的謝辭使了使眼色。
可謝辭完全沒有注意到,也渾然不覺氣氛的微妙變化,兩隻眼睛只盯著盤子裡冒著油光的雞腿。伸手一抓就啃了起來。
謝浦成神色如常,筷子撥了撥碗裡的米飯,不冷不淡地道:「既然回來了,就過來一道用膳吧。」
「父親,阿寧呢?」謝安直直地看著他,高大的身形隱在陰影中。
屋內安靜了一瞬,只有謝辭啃雞腿的聲音。
「我說了,過來吃飯,有什麼話待會兒再說。」謝浦成仍舊將目光隨意地落在面前,燕居服穿得寬大隨意。
「我問的是阿寧在哪兒?」謝安眼神漸冷,聲音透著壓抑的怒氣。
謝浦成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沉聲道:「寧兒嫁給周大將軍了,你在書院,路程遠,就沒有讓你回來。既然都知道了,就過來吃飯吧。」
謝安沒動,只是嘲諷地笑了一聲:「這頓飯,父親吃得心安理得,我可吃不下。」
謝浦成執著筷子的手一頓,臉色變了變,帶了幾分強壓的不悅。
謝安冷冷地掃過在座的幾個人:「與周大將軍有婚約的明明是謝楚,為何出嫁的卻是阿寧。而本該嫁給周顯恩的人,卻搖身一變成了信王妃。這背後的原因,父親,難道您不覺得您該給我一個解釋麼?」
一字一句,鏗鏘有力,步步緊逼。
謝浦成心中有愧,雖氣悶還是強忍著,只是皺著眉,不悅地道:「解釋什麼?你回來不提前通報一聲也便罷了,還站在這兒質問你的父親?我送你去鹿山書院,就是為了讓你跟我頂嘴的麼?」
謝安卻像是想到了什麼,忽地道:「是因為信王殿下吧,他確實是個不錯的靠山。」他嘴角勾笑,帶著幾分嘲諷,「所以,您就毀了阿寧的終生幸福,來給您做墊腳石了?」
就為了一場榮華富貴,連自己的女兒都可以犧牲,真是可笑。
謝浦成像是被戳到了痛腳,臉色鐵青,狠狠拍了拍桌子,嚇得一旁的謝辭雞腿都掉地上了。
他抬頭瞧著謝安,厲聲斥責:「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要將寧兒嫁給誰,她就得嫁給誰,還需要徵求你的意見麼?嫁給周顯恩又如何,堂堂的鎮國大將軍夫人,難不成還委屈她了?」
謝安怒極反笑,周顯恩何許人也,撇開坊間傳言的性情暴虐不說,單單是他身有殘疾,命不久矣這兩條,就絕不是良配。
當初貪圖他的權勢,讓謝楚求著與他結親,如今卻將這爛攤子甩到了他的妹妹身上。這些人,還真是自私得可怕。
一旁的郭氏見狀不對,急忙擺出笑臉,伸手為謝浦成拍了拍背,一面又抬起眼,語重心長地對謝安道:「安兒,你好不容易才回來一趟,可別跟老爺置氣了,雖是讀了幾年書,那也不能忘了忠孝仁義啊,你瞧瞧你剛剛,哪有一點晚輩的樣子……」
她話沒說完便被謝安冷冷地打斷了:「我與父親說話,何時輪到你一個繼室插嘴了?」
郭氏從小就看他們兄妹二人不順眼,換嫁一事,也少不了她的謀劃。如今倒是跟他假模假樣起來了。
謝安話音剛落,郭氏臉色瞬間就變了,紅白交替,面上一陣難堪,放在膝上的手也收緊了些。
謝浦成拍案而起,氣得臉色通紅:「你這說的什麼渾話,還不快跟你母親道歉!」
「我是該向母親請罪,她若泉下有知,清楚了你們的勾當,如何能安寧?」謝安微眯了眼,冷笑一聲,「趁著我不在家,就如此欺辱我妹妹,你們也配?」
他說罷,便拂袖離去。謝浦成最是了解這個兒子,當即怒斥:「給我站住,你想去做什麼?」
「我要去帶阿寧回來,她還小,我不會眼睜睜看著她這輩子就這麼毀了。」謝安背對著他們,袖袍下的手攥緊著。
婚約是假的,周顯恩還身有殘疾,本就在和離的許可內。就算他們不肯放人,他也自有辦法用律法來壓他們。得罪整個周家又如何,斷了仕途又如何?沒有什麼是比他妹妹的幸福更重要的。
謝浦成臉色大變,嘴唇顫了顫:「荒唐,嫁出去了還怎麼回來。讓她被休,還是和離?做了棄婦,她以後還怎麼做人,咱們謝家該怎麼抬得起頭?你這是想要讓世人看咱們的笑話麼!」
饒是如今,他這位父親想的還是他自己的顏面。他這是情願逼死阿寧,也不會救她脫困了。謝安瞧了他一眼,眼中已然古井無波。
「我的妹妹,絕不能受委屈。就算日後她不願再嫁,也自有我護她一輩子。」
謝浦成被他的話給驚得一愣,回過神時,氣得胸膛都在劇烈起伏了。荒唐,簡直荒唐,誰家出了一個棄婦,那便是門庭之恥,家風不正,他絕不可能同意謝寧和周顯恩和離。
謝安已經走到了門口,卻忽地身子一怔。他父親敢偷換婚約,多半也是信王和謝楚為結良緣,生生將他的妹妹推入火坑,替謝楚受罪。
好一個強權壓人的王爺,想要名利雙收,還抱得美人歸?
他偏不讓他們如願。
思及此,他眼中陰翳更甚,回過頭睨眼瞧著屋內的謝浦成和王氏,意味深長地道:「父親想靠長風扶搖直上,就得看看這風能不能起勢了。來日方長,我拭目以待。」
說罷他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屋內的謝浦成氣得快要喘不過氣,一旁的王氏又驚又急,慌裡慌張地給他拍背順氣。
謝浦成彎腰咳嗽著,直咳嗽得滿臉通紅,雙手撐在桌案上,肩頭劇烈地抖動。一想到謝安要去周家將謝寧帶回來,更是怒火攻心,捶著桌子痛罵:「逆子,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