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可笑。
真正與周新志同道合之人,竟然會是一個紈絝子弟。
是的,這也是周新沒有想過的事情,或者說覺得很諷刺的事情。
周新因為一句話觸怒龍顏,隨即就被調離出京前去巡按福建,可周新去了福建還沒幾天,還沒正式開始巡查地方,朝廷又一旨調令將他調回朝廷任職,並且還官拜右副都御使。
說實話,接到升遷命令的那一瞬間,周新甚至有些熱淚盈眶。
他以為皇帝陛下這是迷途知返,決心弘揚朝堂骨鯁正氣,所以才會拜他周新為右副都御史。
可是等他周新回京,看到的這一幕幕,卻是讓他既痛心又失望。
原來在他之前,還有一個陳瑛官拜左副都御史,署理都察院事務,執掌都察院大權。
而這個陳瑛正奉陛下之命,大興黨獄,瓜蔓株連,無辜喪命之人不計其數!
可是他周新卻什麼都做不了。
彈劾陳瑛的奏章如同石沉大海,沒有一點回應。
朝堂之上上奏陛下陳瑛作為,陛下卻是一笑置之。
同僚官員視他周新為仇寇,避之不及,孤立排擠。
周新從這些科道言官身上,看不到所謂的半點骨鯁剛直正氣,也看不到他們一直高喊的剛正直諫、不畏強權之氣!
這朝堂之上,直言不諱、仗義執言之人看不到幾個,阿諛奉承、奴顏婢膝之流卻是一抓一大把!
正氣之士會三緘其口,忠臣良臣捲舌不言,真的對國家有利嗎?
要知道現在可是永樂初年啊,新朝初定百廢待興,正應該是烈火烹油、花團錦簇的時候,怎能讓朝堂都是一片烏煙瘴氣?
但,他周新什麼都做不了。
皇帝陛下不信任他,同僚官員排擠孤立於他,而長官陳瑛則在瘋狂打壓他,恨不得將他除之而後快……
周新甚至都曾想過,不如致仕歸鄉算了,這樣的永樂朝廷,只怕是沒救了。
可是,偏偏在這個時候,一個叫做李弘壁的紈絝子弟找到了他。
明明是個丰神俊朗的紈絝子弟,卻偏偏心懷家國天下,不但寫得一手好文章,那字也很是不錯。
一想到這兒,周新臉上頓時就露出了笑容。
聽說這小子昨夜鬧出了大動靜。
不但被陳瑛當眾毆打折辱,好像還挨了幾刀。
這怎麼能行啊?
那張俊朗面容,可是讓人喜歡得緊呢!
以身入局,勝天半子!
這一切本與你李弘壁無關,為何要做到這一步呢?
彈劾陳瑛之流,仗義執言,彈劾奸佞,這是我等耳目之官的職責所在啊!
周新這突如其來的莫名一笑,嚇得滿朝文武都是身子一顫。
他……竟然……笑了?
這可是鐵面御史周新啊這!
什麼時候不是陰沉著一張臉,像個面癱一樣,誰都欠他錢似的……
朱棣見狀也很納悶,一時間竟有些不安。
這周新怎麼……笑了?
不是你這種鐵面御史還會笑的嗎?
不等他們多想,周新直接從懷裡面掏出了一本奏疏,隨後跪倒在了地上。
「陛下,臣有事起奏。」
見此情形,朱棣心中的不安頓時愈發強烈了些。
但這可是在朝堂之上,他這個皇帝自然不能拒絕御覽臣子奏疏。
所以,他只能強忍著心中的不安,讓宦官將周新的奏疏取了上來。
嗯,做了皇帝,得心胸寬廣,得注意帝王氣度,絕不能在朝臣面前失態。
永樂帝又自我安慰了一番,這才緩緩打開了周新的奏章。
《直言疏》!
結果僅僅只是看了第一眼,朱棣就氣得面色漲紅,雙拳緊握在了一起,眼睛都紅了起來。
但周新卻沒有給他反應的機會,直接高聲念道。
「君者,天下臣民萬物之主也。惟其為天下臣民萬物之主,責任至重。凡民生利瘼一有所不聞,將一有所不得知而行,其任為不稱。」
「是故養君之道,宜無不備,而以其責寄臣工,使盡言焉。臣工盡言,而君道斯稱矣。昔之務為容悅,諛順曲從,致使實禍蔽塞,主不上聞焉,無足言矣。」
「過為計者,則又曰:「君子危明主,憂治世。夫世則治矣,以不治憂之;主則明矣,以不明危之。毋乃使之反求眩瞀,失趨舍矣乎?非通論也。」
「臣受國恩厚矣,請執有犯無隱之義……」
麻了!
所有人都麻了!
難怪皇帝陛下會氣成這個樣子!
實在是周新這篇《直言疏》,簡直就是等同於在指著皇帝陛下的鼻子怒罵他是個昏君啊!
他怎麼敢?
他周新怎麼敢的啊?
滿朝文武都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急忙齊刷刷地跪倒在地上。
朱棣眼睛死死地盯著周新,那銳利駭人的目光恨不得將周新給洞穿給撕裂成碎片!
可周新對此置若罔聞,依舊語氣平靜地慷慨陳詞。
他為什麼會去見李弘壁呢?
因為李弘壁這篇《直言疏》寫得太好了,寫出了所有科道言官、正氣之士的心裡話!
事實上,這篇《直言疏》乃是李弘壁借鑑千古直臣海瑞的《治安疏》。
嗯,也就是那篇赫赫有名的《直言天下第一疏》。
當然,李弘壁只是借鑑了其中一部分,畢竟這《治安疏》裡面主要是批評世宗迷信巫術,生活奢華,不理朝政等弊端,還批判了嘉靖帝篤志修仙這些爛事情,並不適合拿來罵朱棣這個狗皇帝。
但即便如此,這篇文章也是科道言官的畢生追求,可以想像其殺傷力之大!
很多內容稍微修改一下,就可以用到朱棣身上了。
比如這狗皇帝心胸狹窄大興黨獄!
比如這狗皇帝起用陳瑛殘害忠良,還聽不進去諫言!
聽唄,反正一聽一個不吱聲。
皇帝聽了流淚,群臣聽了沉默。
李弘壁其實在那封文章裡面,還署上了自己的名字,就是表明了態度。
他不希望因為自己的原因,導致周新因為此事受到牽連,自己卻可以置身事外。
這個道理,周新當然也懂,但是他拒絕了李弘壁的好意,而是自己重新謄抄了一份,並且還將某些措辭改得更加激烈,更加銳利如刀!
這等文章,不是為了博名,而是為了諫君!
所以措辭不用那麼溫柔,而是應該銳利如刀!
只有將皇帝陛下刺痛了,他才會誠心改過,否則這就是一篇用來博取賢名的錦繡文章罷了,會失去它本身存在的意義!
周新心裏面也清楚,他今日只怕十死無生,皇帝陛下絕對饒不過他!
是以臨上朝前,周新就已經在棺材鋪里買好了一副薄棺放在家裡,並且將自己的家人送離京城託付給了一個外地的朋友。
至少,周新沒有給自己準備退路,有的僅僅只是一副薄棺罷了。
漫長的時間過去,這封《直言疏》也終於迎來了尾聲。
周新淚流滿面地以頭觸地,慷慨陳詞道:「君道不正,臣職不明,此天下第一事也!於此不言,更復何言?」
「大臣持祿而外為諛,小臣畏罪而面為順,陛下誠有不得知而改之行之者,臣每恨焉,是以昧死竭忠,蜷綣為陛下言之!」
「臣自知罪孽深重,萬死難赦其罪,臣死則死矣,惟望陛下從諫,則宗社幸甚,天下幸甚!」
周新話音一落,整個大殿內鴉雀無聲,寂靜得有些可怕!
朱棣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封《直言疏》,又環顧左右四周,最後目光匯聚到了周新身上。
好一個周新!
好一個「冷麵寒鐵」!
一封《直言疏》,將朕罵成了昏君!
周新啊周新,你這是逼著朕殺了你啊!
「來人,將周新打入詔獄死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