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棠靜靜在後頭站著，看到這趙家老爺的樣貌，突然覺得很眼熟。
前世明棠垂簾聽政，但京城官員一千五百來號人，她平日裡見得最多的，能記得住人臉的，無非就兩三百個。
以趙武章如今的品階和政績，顯然還不夠格，莫非真如祖母所說，他日後還有得往上升？
若是如此，顧惜微後半輩子的榮華富貴，真是要享不盡了。
老爺們說話，難免扯到朝政上去，女眷們不便久留，便隨趙夫人到宴席上去了。
趙家第一次在京城設宴，不好大辦，來的都是趙老爺的同僚和親眷，請了京城有名的戲班子來唱崑曲。
戲台上的戲子咿呀呀地唱著，明棠坐在祖母身邊，一邊聽戲，一邊聽祖母和趙夫人閒聊，偶爾吃兩塊茶點，很是無趣。
「……老爺子是江蘇崑山人，從小就是個戲痴，飯都可以不吃，戲是一定要聽的。以前沒錢請戲班子來家裡唱戲，隔三差五就要往戲園子跑。前陣子遇上這台上的杏花班，還想把人家買下來私藏，萬幸叫我及時攔住了。」
趙夫人皺著眉頭，語氣卻說不出是埋怨還是炫耀：「你說，他才升了官，就想花上萬兩銀子去養戲子，這要讓哪個眼紅的參上一筆，連夜就得捲鋪蓋滾回老家去，到時候，想聽多少聽多少，費這兒勁……」
顧老夫人笑著拍她的手背：「老爺子就這點愛好，可不放縱了些……」
明棠望向台上的戲班子，陷入沉思。
杏花班？
她記得前世的劉貴妃就很喜歡聽崑曲，宮裡雖養了戲班子，給老太妃們唱戲解悶，但有時候，也會到外頭請京城裡時下流行的戲班，入宮供唱。
這個杏花班就曾入過宮，可見身價不菲，別說整個買下來，就是請到家裡來唱一次，也得花上不少銀子。
趙老爺以前區區一個通判，竟有這等財力？
莫不是……
這時，一個婆子走到趙夫人身後，低聲說：「夫人，謝家的管家送賀禮來了，老爺在前頭叫您過去呢。」
趙夫人喜不自勝，忙起身朝顧老夫人笑笑：「你們先坐會兒，我去去就來。」
顧老夫人點點頭：「你去忙吧。」
等趙夫人走了，二夫人孟氏立即好奇地問：「這趙老爺和謝家竟也有交情？」
顧老夫人說：「也算不得多深的交情。謝家的大爺原先在江西任上的時候，和趙老爺一起被派去賑過災。不過謝家大爺如今在山東任同知，遠不及他二弟來得有本事，謝家現在也是靠著謝二爺在支應門庭。」
言下之意是，要和謝二爺攀上關係，才算有用呢。
明棠豎著耳朵聽著，謝臨，趙老爺……電光火石間，一個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她想起什麼時候見過趙武章了，前世建元帝駕崩後沒多久，江西南昌的楚王便起兵造反，謝臨自請前去平叛，而趙武章則被委派去押送軍糧。
叛亂被鎮壓後，謝臨便舉薦趙武章為戶部侍郎，等同於是將他收到了自己麾下。
這趙武章能力雖強，對謝臨也算忠心，可他先前在江西南昌任上的時候，一時豬油蒙了心，私下陸續收過楚王兩千兩的封口費，對楚王招兵買馬一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其實楚王為了這次謀反，籌備了十年之久，收過他賄賂的，遠不止趙武章一個。朝堂上下因建元帝昏庸無道，沉迷美色，早已漏得和篩子似的。
可壞就壞在，趙武章後來成了謝臨的人。謝臨死後，吳仲亨那幫奸佞對謝臨竭盡反攻之能事，把凡是能和他粘到一點邊的壞事，全都扣到他頭上。
說謝臨縱容手下貪污受賄，賣官鬻爵，對楚王造反一事知情不報，用心險惡。
建仁帝當時甚至疑心謝臨也收了楚王的贓款，派東廠番子到謝家在湖北襄陽的老宅查抄。東廠抄不到贓款，就把人都抓起來嚴刑逼供。
謝五爺正好回老家探親，撞上刀口，沒挨過刑罰，在牢里一命嗚呼。
他的妻子懷著雙生子吊死在房樑上，死後連個安葬的地方都沒有，被番子一把火全都燒了個乾淨。
戲台上響震天的鑼鼓聲，將明棠從心驚肉跳的回憶中拉回。
前世建仁帝指著她的鼻子罵她和謝臨是姦夫淫婦的時候，她曾在暗中發過誓。
若有來世，她定要離謝臨遠遠的。
他那麼乾淨的一個人，不該因為她一己私慾，而陷入泥潭，累得滿身污泥。
可眼下事態好像愈發不受她控制了。
先前對付吳仲亨，多少還是為了自己，這回呢？
也許，什麼都不做，看著謝臨在腥風血雨的朝堂中，獨自鬥爭，並不會讓明棠心裡的愧疚減輕一些。
正午吃過宴席，明棠便和祖母坐馬車離開趙家。路上顧老夫人說起席面上的白糖糕，味道和小時候家裡一個江西來的媽媽做的一模一樣，媽媽走後，許久沒在京城裡吃到這么正宗的味道了，也不知道趙家哪來找來的廚子。
顧明棠看著老夫人講從前的事，臉上的笑容十分慈愛，就說：「我記得，前頭不遠處就有一家賣白糖糕的，味道似乎還不錯，祖母可想嘗嘗？」
顧老夫人微笑著說：「我年紀大了，點心吃多了克化不動，你想吃就去買吧，順便給你七妹妹也買一些。你七妹妹最近在家裡悶了許久，也該嘗嘗鮮了。」
明棠知道，祖母是想修復她和顧惜微之間的姐妹情分，淡淡應了聲好。
到了賣白糖糕的點心鋪，明棠便帶著秋月去買糕點，剛走上台階，就迎面撞上了陸獻音。
他正從鋪子裡出來，手上提著兩包點心，神情散漫不羈。
陸獻音突然見到明棠，也很驚訝，語氣中帶了幾分戲謔：「呦，這不是顧六小姐麼？」
明棠還記得他上回拿山鷓為難她的事，不想和他多加糾纏，福了福身，喚了一聲「陸世子」，便徑直往鋪子走去。
兩人堪堪擦肩而過，明棠心中忽閃過一個念頭，不由停住腳步，咬了咬下唇，難為情地轉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