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書堯和何宗文租的旅館離巴黎大學不是很遠,他們經常一起步行去學校。閱讀何宗文原以為顧舒窈第一次來法國多少會有些不適,卻不想她極其適應國外的生活。離開了盛州,她活的似乎更加自在了。
她既吃得慣法國這邊的西餐,喝得慣香檳和葡萄酒,穿衣打扮入時,和人交際更是大方得體。上次,一些在巴黎大學讀書的中國學生一起在學校外聚餐,有幾位認識何宗文的同學還在偷偷向何宗文打聽顧書堯的家世。她的衣著談吐,以及她地道的發音,都使她看上去像一位上流社會的小姐。
除此之外,顧書堯和外國同學也好相處。有一次,何宗文和曾慶乾去找顧書堯,發現她在一幢恢弘的哥德式教學樓前,和一個外國男同學一邊交談,一邊往草坪上走。
他們聊得似乎很盡興,那個高個子的外國男人從始至終都在笑,熱情中透著殷勤。曾慶乾一眼便看到了,他覺得有些驚訝,他雖然法語還不錯,但是剛到巴黎,和他打交道的也都是些中國留學生。待他們走近了,曾慶乾更加吃驚,因為他發現顧書堯和那個人說的並不是法文,而是一種他聽不懂的語言。
曾慶乾十分好奇,偏頭問何宗文,「何老師,書堯和那個人說的什麼語言?」
待他問完才發現何宗文正在出神,過了好久才回過神來,「你剛才在說什麼?」
曾慶乾又問了一遍,何宗文才說:「是西班牙語,不過我只能聽懂一小部分。」何宗文倒不驚訝於顧書堯的語言天賦,倒是和意外她的改變,他其實能感受到她剛離開盛州那會,並不是那麼無牽無掛。也是,完全不一樣的環境,接觸完全不一樣的人,有些事情總會漸漸忘記。他很樂意看到顧書堯的這種改變。
不一會兒,顧書堯也注意到何宗文和曾慶乾了,和那個外國人告完別後朝他們走了過去。曾慶乾還是好奇,問顧書堯剛才那個人是誰。顧書堯也不瞞他,告訴曾慶乾那個人叫作安東尼奧,來自西班牙,和她是同一個系。
然而也不是所有的外國人都對中國人友善。幾天後孟學帆通知顧書堯,說他們實驗室正在招收新助理,讓顧書堯好好準備,然後過幾天去面試。
顧舒窈知道只有進入實驗室,她才能接觸到儀器,才有可能得到那種和青黴素相似的物質。畢竟巴黎大學這個實驗室的設備在這個年代是世界領先的,而且韋爾斯教授五年前就是在這間實驗室中發現了那種抑制細菌繁殖的黴菌分泌物。
然而負責這次面試的並不是韋爾斯教授本人,而是他的一位助教。顧書堯原本做了充足的準備,哪知面試的法國助教只看了一眼顧書堯,問都沒怎麼問她,直接將她的準備的資料隨手扔在桌子上,有些傲慢道:「下一位。」而在顧舒窈前面的那個法國人,面試時間足有十幾分鐘。
面試是何宗文和孟學帆一起陪顧書堯去的,孟學帆看到這一幕輕輕嘆了一聲氣,因為他知道並不是顧書堯不夠出色,也不是她準備不夠好,而是那位名叫伯努瓦的助教並不怎麼想要中國學生。
雖然孟學帆已經在這個實驗室做了一年多學生助理,但伯努瓦歧視中國中國留學生是人盡皆知的,孟學帆是這個實驗室里唯一的中國人,平時和伯努瓦也沒什麼往來。最近韋爾斯教授忙著做研究,並沒有時間管這些,將面試的事情全權交給他的助教。
其實在法國這幾年,這樣的事情孟學帆自己遭受過不少。法國警察、政府官員也好,大學教師、房東太太也罷,種族平等這句話有時候聽起來更像是一句空話。也是,一個被侵略了還要賠款割地的國家,一個國土上還有他們租界的國家,一個主權還不完整的國家,在他們面前哪裡來的平等?
何宗文實在看不過去,他一向脾氣好,這回也忍不住想上前和那位助教理論,顧書堯卻將他勸住了,拉著他們走了出去。她讓他們在門外稍等片刻,自己則又走回方才面試的位置,當著伯努瓦助教的面將她的資料取了回來,然後在他稍帶訝異的注視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顧書堯捧著她的資料出來,何宗文安慰她,「書堯,不是你不夠好,以後還是有機會的。」
顧書堯抬起頭,抬頭看向何宗文,笑了笑,「恆逸,我知道。」
她當然知道,在國外每一個個體都是與國家相關的,你的一舉一動代表了你的國家,而國家的興盛與否也會影響別人對待你的態度。而這個時候,能做的不是去抱怨自己的祖國,而是每一個人儘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改變這一切。
孟學帆原在為沒幫上顧書堯忙而愧疚,想著哪天請她和何宗文去中餐館吃定食,正好他的妹妹孟蘇聽見何宗文回巴黎了,一直說想見一面,這也是個機會。
然而孟學帆剛準備請客,第二天便在實驗室里看見了顧書堯,顧書堯是韋爾斯教授親自帶到實驗室來的,韋爾斯教授親自宣布她是上次招收的三位助理外,額外新增的人選。
因為是韋爾斯教授親自帶過來的,實驗室的人雖然都都很意外,但還是鼓掌歡迎顧書堯。孟學帆由衷替顧書堯趕到高興,而他也注意到之前那位拒絕顧書堯的伯努瓦助教此刻看上去十分難堪。
後來孟學帆問過顧書堯才知道,面試結束後顧書堯便經常等在韋爾斯教授辦公室外。幾天之後,顧書堯終於見到了韋爾斯,並將自己之前準備的資料全都交給了他,並得到了一個重新面試的機會。
的確,機會是需要自己去爭取的。孟學帆暗自佩服顧書堯的決心和魄力,他不禁在想,如果這位顧小姐是個男人,回國之後一定前途無量。
不過顧書堯並沒去向孟學帆透露更多細節,她想韋爾斯教授提供的資料里不僅有她的簡歷,除了講述她的外語優勢和目前的研究進度,還著重表現了她對韋爾斯教授以前那項中止研究的興趣。韋爾斯那篇論文自發表後便石沉大海,並沒有得到學術界的重視,五年過去,他沒有想到他之前的研究會突然被人關注,還被人這麼詳細地整理分析。韋爾斯之前雖然放棄了那種類似青黴素的藥物的研究,但目前的工作依舊和抗菌藥相關。通過顧書堯的資料,他突然發現似乎那項研究的價值比他想像的還要重要。
顧書堯以前業務能力一流,除卻她的天賦外,細緻認真也是另一方面。她也是肯下功夫的人,因此韋爾斯教授也格外看重她。進入實驗室後,便一直跟著韋爾斯培育菌種,她也能漸漸能熟練使用實驗室的各種儀器。
一切都進展得很順利,幾周之後,顧書堯重新得到了韋爾斯當年因為過失而產生的黴菌分泌物,並開始著手於這種分泌物的提純。
在此期間,顧書堯還去找了曹延鈞,她得到了一個在駐法大使館做兼職翻譯的機會。顧書堯知道,如果想要左右歷史,一定要和政府產生關聯,在使館工作便使她進了一步。因為顧書堯之前有翻譯的經驗,她在使館的所有翻譯中很快脫穎而出,曹延鈞原本因為公務繁忙,並沒有太注意她,卻總從使館其中工作人員的口中聽到顧書堯,漸漸地也開始關注她。
與此同時,顧書堯還在為國內兩家報社供稿寫文章,從巴黎將通訊報導發回去,一來她可以賺取稿費,二來和國內的報社聯繫,她能得到國內的動向。這段時間,國內並沒有什麼大事發生,前段時間唯一一個占據各大報社頭條的消息,便是那一個人就任陸軍總長的新聞。
如今她人在巴黎,再看那些新聞,反而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也是那一天,在巴黎大學的中國留學生一起去楓丹白露附近郊遊,顧書堯也和何宗文、曾慶乾他們一起去了。這個時期來巴黎留學的工作留學生不少,這次只有小部分人出來,也有二十幾個人。這裡面也有女同學,孟學帆的妹妹孟蘇也在。
他們一行人要去的地方在山頂上,要爬幾百階石階,顧舒窈體力不太好,沒爬多久便有些喘氣,不一會兒便遠遠落在後面。正值黃昏,霞光滿天,大家都在抬頭欣賞美景,並沒有發現顧書堯已經掉在了後面。
何宗文原在和孟蘇聊天,孟蘇是個話匣子,拉著何宗文說了好些話。何宗文分了神,才發現顧書堯居然還在幾十階台階底下,他想都沒想,直接走下去找她。
顧書堯走不動了,但要那麼一群人等她一個也不是辦法,她只爬了一半上不上下不下的正尷尬著。
何宗文來的正是時候。他笑容滿面地走下來,揶揄她:「今天終於發現書堯還有不擅長的事情了。」說著,慢悠悠地陪著她爬石階,在她完全沒力氣的時候扶她一把。
他們兩走得極慢,有一個男同學回過頭來開他們玩笑,「你們兩個在底下做什麼呢?走這麼慢!」
另一個人故意反駁剛才那位,「情調你懂不懂,你打擾恆逸他們做什麼,真是討人厭。」
顧書堯被他們說的有些不好意思,看了一眼何宗文,「要不然,你先上去吧,他們都等著你呢。」
他也望向她,眼神中帶著淺淺的笑,「我喜歡走慢一點。」聽他這麼說,她也笑了。
好不容易才登頂,最後幾步路差不多是何宗文帶著她上去的。不過登頂之後視野極佳,在那裡既可以俯瞰楓丹白露的森林,巴黎各種各樣的建築,還可以看到蜿蜒西流的賽納河水。
這些男女同學中不少是戀人關係,三三兩兩站在那兒,何宗文就站在她的身側。他們兩站在最邊上,一直都沒有說話,何宗文猶豫了很久,突然道:「書堯,我可不可以一直照顧你。」
顧書堯聽他這麼說,突然愣了一下,抬起頭正好對上他的視線,他的眼神清澈,像是初秋的塞納河水。
那樣懇切的神情讓人無法拒絕,她想了想對他道:「恆逸,你以前聽到關於我的傳聞都是真的……」
他沉默了很久,只問了她四個字:「會很疼麼?」他緊緊皺著眉,深深望著她,眼中都是憐惜。
何宗文話音剛落,顧書堯渾身不禁一顫。她自己並沒有因為那些過去自怨自艾,原本這樣說,其實也是在委婉地回絕他。她沒有想到,在這個一個年代,因為那樣的過去,幾乎所有人都在責備、嘲諷她,卻還會有人在乎的是她疼還是不疼。
一個人越是獨自堅強久了,越是能忍受苦難折磨,卻經受不住突如其來的噓寒問暖。
顧書堯站在原地一時說不出來話,山頂上有風,吹得人有些冷,他靠過來輕輕攬住她,她沒有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