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女大是提供宿舍的,四至留人一間,顧舒窈雖然也預留了一個床位,但她平時還是住在法租界。閱讀顧舒窈因為之前忘記跟陳夫人說她晚上看花燈的事,怕陳夫人擔心,顧舒窈提著燈遊了會街後便準備回去了。
顧舒窈不想麻煩何宗文,原想自己叫輛黃包車回法租界,何宗文卻說:「我正好還要去孔熙那取一本書,我順路送你。」
何宗文說到這,顧舒窈突然記起孔熙住的那幢洋樓原是何宗文為了幫她而租下的,法租界洋樓的租金並不低,怎麼到現在那幢洋樓還租著?
顧舒窈十分過意不去,打算替何宗文分攤一些費用,於是問他:「那幢洋樓你租了多久?」
何宗文似乎聽出顧舒窈的意思,連忙解釋道:「我只租了一個月,後來是孔熙自己續租的。」街上人來人往,何宗文沒有再多說,顧舒窈也沒再問下去,可她知道洋樓的租金高昂,自然不是孔熙一個學生可以支付得起的。
因為是正月十五,香樟樹的樹梢上有一輪明月,顧舒窈抬頭望了一眼,挑開話題,「今天晚上的月亮真好看。」她抬頭的那一瞬,清冷的月光與路燈昏黃的燈光交織在一起,正好暈在她的側臉上。
何宗文卻沒有接她的話,反而望著她出神,過了一會才道:「書堯,我才發現,你長得有點像我的一位朋友。」
像我的一位朋友?顧舒窈原有些好奇,可何宗文似乎不願多談,說完這句話後,只朝顧舒窈少點了下頭,示意她在原地等他,自己則走開了,去路邊叫了兩輛黃包車來。
黃包車師傅送他們到復興大藥房前,藥房離顧舒窈的洋樓並沒有多遠,何宗文往前送了顧舒窈一段路後,在孔熙住的洋樓前停步,「你快回去把,免得你家裡人擔心。」她雖然已經解除了婚姻,可也才不久,如果讓她家人看見他送她回去,難免會產生誤會。她待他磊落清白,他不想因為他讓她家人在她解除婚約這件事上責怪她。
顧舒窈手上提著那盞發著紫光的花燈,與他告別,「你回去也要注意安全,謝謝你送我回來!」
顧舒窈轉過身,看了一眼孔熙住的洋樓,才發現所有的燈都是熄滅的,晚上並沒有人住在那。顧舒窈回頭看了一眼何宗文,他仍站在原地目送她,路燈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顧舒窈想了想,還是沒說什麼,直接開門走了進去。
只是顧舒窈進門之後,並沒有接著往裡走,而是在走廊上停步。她站在牆邊透過窗戶往外望了會,知道看見何宗文轉身離開後才往客廳走。
顧舒窈回家的時候,陳夫人已經讓阿秀煮了湯圓在等她了,湯圓象徵團圓,因此梅芬、蘭芳、陳夫人她們都在,蘭芳手裡也有一盞兔子模樣的小花燈。
陳夫人看顧舒窈手上拿著燈,道:「你是和同學一起遊街去了麼?晚上不安全,以後還是早些回來。」
陳夫人的話,顧舒窈聽著十分眼熟,很久之前,大概還是在她中學時代的時候,她的母親也是這樣囑咐她的,陳夫人這麼一說,顧舒窈無端覺得親近,讓她第一次在這樣一個時代,感覺到了些許家的氣息。
顧舒窈點頭「嗯」了一聲,對陳夫人道:「姨媽,對不起,我這回忘了,以後回來晚了都提前跟您說一聲,免得您擔心。」
顧舒窈看見蘭芳手裡拿著花燈,可梅芬卻沒有,於是走過去,將自己手裡的燈送給梅芬,「梅芬,姑媽把這個花燈送給你。」
梅芬冷淡看了顧舒窈一眼,搖了搖頭並沒有要她的,倒是蘭芳跑過來,拉住顧舒窈的裙角,奶聲奶氣道:「姑媽,這個比我的好看,我要這個。」說著從顧舒窈手上接過花燈。
正說著話,陳夫人突然出去了趟,回來時手中多了一碗元宵,顧舒窈往門口一望,看見了一個男人的背影,身材中等,穿著西裝。
顧舒窈看了一眼陳夫人手裡的元宵,問道:「他是?」
陳夫人將元宵放回桌子上,支支吾吾的,「以前認識的一個朋友。」顧舒窈看了眼陳夫人,似乎猜出了些什麼,可看著陳夫人不願意說,她也不再問了。
元宵節過後,顧舒窈便開始正式上學了。預科和本科通常來說分別是一年和四年,但燕北女大實行學分制,修滿學分便可提前畢業。顧舒窈讀預科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她並不打算在大學當過久的學生。
燕北女大和燕北大學雖然一牆之隔,但因為男校、女校的區別,在招生規模、師資力量上都有很大的區別。燕北大學是公立大學,殷司令十分重視教育,因此前幾年曾給長河政府致函,讓教育部增加給燕北大學的撥款。燕北大學校園裡的設施完善,圖書館、實驗室、社交大廳、大會堂、運動場、游泳池、體院館、天文台等等應有盡有,實驗室中的很多儀器設備還都是從國外進口的,並不亞於一百年後的大學。
而燕北女大因為是私立大學,和燕北大學相比卻要遜色得多,進一步的師資、設施先不談,就連教室、宿舍都要逼仄得多,學校為了節省開支,晚上很早就斷電,每天熱水供應也只有幾個小時。而相反的是,進燕北女大讀書的女學生反而要比隔壁燕北大學的學生交更多的學費。很多家庭因為無力承擔這些學費,因此並不願送女兒讀書,而燕北女大的本科生、預科生加起來還不到兩百人。
顧舒窈知道,這些差別的背後,其實不光是來源於私立與公立的區分,歸根結底是性別的歧視,因為舉國上下既沒有男女混讀的大學,也沒有一所公立的女子大學。
好在燕北大學和燕北女大隔得近,兩校的學生私底下聯繫密切,不僅一起印刷詩集、發行刊物,還一起排演音樂劇、組織一些活動。
何宗文因為還在燕北大學任助教,顧舒窈後來跟著他又去過幾趟燕北大學,和燕北大學的學生一起開討論會。上次顧舒窈在燕北大學見過的曾慶乾經常是活動的組織者,而孔熙和另外幾位女同學也時不時地參與其中。何宗文跟孔教授、曾慶乾都打過招呼,對外都不稱呼顧舒窈作書堯,而是延用了她在燕華女中的化名——舒窈。
燕北大學特別是西語系,知道書堯這個人的人有不少,但都知道她這個名字而沒有見過真人,因此很多人看了她的翻譯稿後,都慕名想見她一面。然而何宗文知道這對她來說暫時並不是一件好事,而且她自已也不願意暴露,所以何宗文反覆交代,要曾慶乾他們保守秘密。曾慶乾因為之前看過顧舒窈的翻譯稿,所以一直很尊重顧舒窈,也甘願為她保守秘密。
討論會的主題多以議論時政為主,顧舒窈雖然說的不多,卻有認真在聽他們發言,看到這樣一群意氣風發的人,顧舒窈從心底里感到慰,她能預料到今後的動盪,但有這麼一群人在,就如同暗夜中還有不滅的星光,一同等候著黎明到來。
不過顧舒窈這回又聽到曾慶乾講,日本人似乎盯准了燕西的礦產資源,像在燕北開採然後運回日本,而曾慶乾說這些話的時候總是看著孔熙。
然而一說到燕西,顧舒窈卻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這種預感來源於殷鶴成與那位田中林野。
那天的討論會孔熙也在,因為她也要回法租界,因此開完會後顧舒窈和孔熙兩人一起回的法租界,她們兩人都穿著上襖下裙的學生裝,又都年輕貌美,走在路上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然而孔熙這回對顧舒窈的態度並不如上次見面,雖然孔熙沒有給顧舒窈臉色看,但她對顧舒窈還有一點冷淡,顧舒窈知道孔熙是肯定清楚她解除婚約這件事的,可為什麼是這樣的態度,顧舒窈不太明白,不過也沒放在心上。
顧舒窈原本就不是話多的人,她和孔熙從黃包車上下來後,一路上並沒有說什麼話。顧舒窈無所謂,倒是孔熙一直皺著眉頭,看上去十分難受。
路不長,沒走幾步就到了洋樓附近,顧舒窈剛準備跟孔熙告別,突然聽到後面有人笑著喊了聲,「孔熙,怎麼才回來?」
顧舒窈雖然背對著那個人,卻認得這個聲音,是任子延。顧舒窈不太願意見殷鶴成身邊的人,正準備走,可任子延這個時候卻已經看到了顧舒窈,只聽他問孔熙道:「這位是你的大學同學麼?」
孔熙有些猶豫,沒有回答他。顧舒窈索性轉過身,對著任子延莞爾一笑,「好久不見。」
任子延沒有料到那個女學生居然是顧舒窈,他從未見過顧舒窈穿學生裝的模樣,而且她看上去並不比孔熙遜色半分。任子延這才想起來,這位顧小姐其實才十七歲。
任子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顧舒窈,十分驚訝,愣了一會才道:「嫂子,怎麼是你?」
她和殷鶴成已經解除婚約,任子延不該再叫她「嫂子」。顧舒窈皺了下眉。任子延察覺到自己失言,再開口時已經改口,「顧小姐,你這是?」
顧舒窈笑了笑,「我在燕北女大念預科。」
燕北女大?任子延不可置信地看了顧舒窈好幾眼,驚訝不已。倒是顧舒窈不想與他多談,趁著他還沒緩過神來,直接告辭回了洋樓。
顧舒窈一面上學一面打點著藥廠和藥房的生意,她不住學校倒也還方便,陳夫人過幾日就將帳簿交給她過目,其餘的瑣事又有吳叔打著招呼,因此生意上並沒有受什麼影響,反而因為西藥的口碑過硬,銷量一日比一日好。
十日後,蘇氏的案子終於被盛州的地方法院宣判,令顧舒窈沒想到的是,牆倒眾人推,因為蘇氏之前做的惡被揭露在報紙上,又有人去法院告她,最後竟然還翻出了人命的案子。好像說是五年前,蘇氏從鄉下騙了幾個年輕姑娘到盛州城裡來,其中有一位性子烈,蘇氏逼良為娼不成,心一狠竟將她活活打死了,最後只賠了她家裡人五塊大洋。
蘇氏因為認識不少官老爺,那家人也不敢怎麼樣。前陣子,那姑娘的家人聽到蘇氏被抓,連夜從鄉下趕過來,在盛州法院的門口喊冤。
蘇氏這些年犯了不少惡,身上還有人命,因此不僅她被判處死刑,以前和她一同合夥開窯子的也在劫難逃。
聽人說,蘇氏之前在警察廳趾高氣揚,一直嚷嚷著要見自己的女兒,結果在法庭上聽到自己這樣的結果,直接暈了過去。
也是蘇氏被審判的那天,盛州一家報社發了一篇文章報導了整件事情,然而那篇文章的標題是赫然七個字——「師長太太的革命」。因為在他們看來,這件事就是由陳夫人提離婚引出的,那期報紙一出,社會上一片譁然,有人稱讚,也有人斥責,不過陳夫人對那些批判的言論並不在乎。
這件事過後沒多久,顧舒窈聽說盛州的地方法院又接連收到幾起請求離婚的訴訟,還都是妻子起訴自己的丈夫,其中不乏高官太太,顧舒窈聽到後覺得十分欣慰。
那一頭的北營行轅,任子延也在和殷鶴成說這件事,他拿起一張報紙,念上面的標題,「師長太太的革命!」瞥了眼殷鶴成後,將報紙扔在桌子上,開殷鶴成的玩笑:「哪裡是什麼師長太太的革命,要我看,那革命的差點就不只是師長太太這麼簡單了。」
許是見殷鶴成沒有理會他,任子延扯開話題,道:「別說,我上次見到顧小姐了。」他說到這看了一眼殷鶴成,他雖然沒說什麼,卻見他稍稍揚了一下眉。任子延彎唇一笑,繪聲繪色道:「真是沒想到,顧小姐現在居然成了大學生!上回我見她的時候,她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學生裝,我差點都沒認出來!」
然而任子延沒料到,他剛一說完,他面前那個人的臉色便不怎麼好看了。
任子延皺眉看了殷鶴成一眼,「雁亭,你這是怎麼了?」
他冷聲道:「以後不要在我面前提她。」
聽殷鶴成這麼說,任子延也不再多說。而站在他面前的殷鶴成緊鎖著眉頭,視線投向窗外,不知想起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