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天行拱手道:「見過林老爺。」隨即便走了進去。
林致遠伸手朝書案旁的椅子一引,笑道:「陸公子請坐。」
陸天行道了謝,依言坐了下去,笑問道:「據在下所知,鄭國公魏徵不僅官至光祿大夫、太子太師,更輔佐唐太宗共創貞觀之治,被人尊為一代名相,可方才林老爺看《魏徵傳》時,為何卻屢屢嘆息?」
林致遠笑道:「原來陸公子對唐朝歷史竟也頗有涉獵。」
陸天行擺手道:「不敢,在下只是粗讀過《舊唐書》與《新唐書》而已。」
林致遠點了點頭,嘆道:「陸公子不是外人,我也就不妨直言相告,其實方才令我嘆息的並非魏徵,而是當今聖上啊。」
陸天行問道:「林老爺此言何意?」
林致遠道:「唐太宗在悼念魏徵時曾言道:『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鏡,以防己過。今魏徵殂逝,遂亡一鏡矣。』由此不難看出,唐太宗對於魏徵這樣的能臣、諍臣是何等的看重。」
說到此處,林致遠神色悲愴地搖了搖頭,又道:「然而當今聖上呢?他絲毫不愛惜人才,反倒對楊漣、左光斗、高攀龍、繆昌期等諫臣棄之如敝履,任由閹黨將這些忠臣迫害致死,在這位天啟皇帝眼中,或許也有三面鏡子,那便是其寵臣魏忠賢、乳母客氏以及他的那些奇技淫巧之術吧?」
繆昌期正義凜然,敢於當街辱罵閹黨,因此陸天行儘管只見了他一面,心中就已對其十分敬佩,此時驟聞其死訊也不禁既驚訝又感傷,連忙問道:「林老爺可是說,繆大人已過世了?」
林致遠點了點頭,黯然道:「昨夜繆大人被帶進了錦衣衛詔獄,今早出來時,他老人家已是體無完膚,十個手指全被打落,塞入兩袖之中,家奴憑著繆大人的隨身衣物才辨認的身份……」說到最後,林致遠哽住了喉頭,已難以再說下去了。
陸天行聞言大怒,忍不住在身旁的茶案上用力一拍,罵道:「這些天殺的閹黨,真是毫無人性!」
林致遠冷笑道:「我等除了聽之任之,又有何辦法?誰教當今聖上只寵信魏忠賢一人呢?」
憤憤不已的陸天行,不由脫口而出道:「林老爺勿要煩惱,用不了多久,魏忠賢的這個大靠山就要完了。」
林致遠聞言先是一怔,隨即難以置信地問道:「當今聖上正值春秋鼎盛之際,不知陸公子何出此言?」
陸天行察覺失言,便解釋道:「這……這個,我是說皇上此時畢竟年少,待其再年長些,想來便會認清魏忠賢的真面目,那他的靠山不也就隨之失去了麼。」
林致遠苦笑道:「但願如此吧。」
陸天行轉念一想,又不禁感到後怕:閹黨雖然慘無人道,但手段卻當真了得,短短几個時辰便對繆大人動手了,那恐怕他們很快便會查到我的身份……想到這裡,陸天行面色沉重地說道:「林老爺,有件棘手之事,我現下必須要告訴您……」
林致遠只道他要說尋親之事,因此不待其說完,便擺了擺手,溫言道:「公子的事我已知曉,不過公子只管放心,無論你要在此住多久,我們林家都歡迎之至。」
陸天行感激之餘,心中不由更感愧疚,當下深吸了一口氣,便將自己昨日如何與明檢大鬧快活酒樓之事說了出來。
果然,林致遠聞言立時變了顏色,坐在椅上久久不語。
想著林秀妍對自己的一番情意以及林氏夫婦的救命之恩,陸天行心中豪氣頓生,起身拱手道:「陸天行雖不敢妄稱俠義之士,但自忖也是敢作敢為之人,我這便去快活酒樓領死,絕不敢因此而連累林家,您一家人對我的大恩大德,陸天行只好來世再報了。」說完,對林致遠躬身拜了三拜,便轉身朝著門外大步行去。
誰知林致遠卻喝道:「站住!」待陸天行回過身來,林致遠正色道:「陸公子是讀書人,應該知道《孝經》中有云: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如今事情尚不明朗,你又怎能輕言生死?」
陸天行黯然道:「您教訓的是,只是閹黨行事毒辣,我實在放心不下林家的安危。」
林致遠頷首道:「多謝公子如此關心我林家。」隨即又問道:「假如事情可以重來,陸公子昨日是否還會對那些女子施以援手?」
陸天行不假思索地答道:「決然不會。」
林致遠問道:「為何?」
陸天行道:「您方才已說過,生命可貴,即便為了救人,我也不能輕言生死,將自身安危置之度外,更何況此舉還有可能會牽連對我有大恩的林家。」
不料,林致遠卻擺了擺手,嘆道:「錯了,全然錯了。」
這一次,陸天行是當真糊塗了,只得拱手道:「在下魯鈍,還請您解惑。」
林致遠道:「我想告訴陸公子的是,生而為人,不到萬不得已之時,絕不可輕言生死,否則便是不孝;然而正所謂天地無終極,人命若朝霞。人的一生與永恆的天地相比,就如同朝霞般短暫,因此我們要在有生之年,活出意義與價值。」說著走上前來,輕輕拍了拍陸天行的肩膀,又問道:「不知陸公子可懂了?」
陸天行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說道:「孟老夫子所說的,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想必就是您說的這個道理。」
林致遠頷首笑道:「正是,公子也無需再為林家擔憂,要知我們一家人之於天地而言,也不過是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人生只要生得其名,死得其所,便已足夠了。」
這些大道理,陸天行自識字起便已不知學過多少,然而他卻從未遇到有人全家牽涉其中,卻仍能從容面對且侃侃而談,因此對於眼前這個容貌可怖的中年人,陸天行的心中早已充滿了敬意,躬身道:「承蒙林老爺不吝賜教,天行此時已茅塞頓開。」
林致遠笑道:「甚好,你我一見如故,賢侄若是不棄,日後便稱我一聲伯父如何?」
陸天行拱手笑道:「是,伯父。」
於是二人重回椅上坐了,林致遠問道:「此事也並非沒有迴旋的餘地,那位與你大鬧快活酒樓的明檢,賢侄可否與我細細說知?」
陸天行問道:「伯父可是在疑心他?」
林致遠笑而不答,又問道:「不知此人是何來歷?」
陸天行點了點頭,當下便將明檢的身份樣貌以及自己與其結拜之事詳細說了。
林致遠聽後,沉吟道:「明家能夠累世為官,不僅源於自家人才輩出,而且更依靠其與人為善的家風,要知明家子弟為人處世無不圓滑至極,自從魏忠賢掌權後,明家雖然不願投靠閹黨,但卻也從未做出任何與閹黨為敵之事,這明檢既是太常寺明少卿的弟弟,又怎會……」
本來眉頭緊鎖的林致遠言及於此,卻忽然笑道:「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