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從吾尚自沉吟不語,陸天行已接著說道:「而且當日趙尚書也在場,老尚書德高望重,馮尚書總該不會質疑他的話了吧?」
一道道目光又射向了趙南星,老尚書只得躬身道:「啟稟陛下,那日李章確是曾言道陛下任用奸佞,老臣雖然與其老師有私交,卻也不敢犯下欺君之罪。」
說著話鋒一轉,又道:「不過老臣以為,這也只是他惱怒老師被貶,對陸主事心存不滿,方才一時失言,算不上是蔑視君上,更談不上是抨擊朝政,還望陛下明鑑。」
殿內官員聽了,盡皆暗贊他的狡猾:當日人證眾多,趙南星已不好再行狡辯,因此故意把寵幸奸佞改成了任用奸佞,雖然陸天行依舊是奸佞,但對皇帝的抨擊程度卻是降低了不少。
崇禎冷冷道:「就憑這句大不敬的話,朕罷了他的官職也毫不為過。」
馮從吾正要出言求情,陸天行已躬身道:「單只憑這句話,微臣也不敢當庭彈劾,以免讓人誤以為微臣依仗聖寵,公報私仇。」
眾大臣更是一驚,心道:原來你還有殺手鐧。
果然,陸天行繼續說道:「李章不僅指摘陛下寵幸奸佞,而且前日裡還在東林書院的依庸堂內題下了洪武年間的反詩。」
崇禎怒道:「甚麼反詩?」
陸天行道:「微臣不敢當朝誦讀,還請陛下親閱。」說完又遞上了一張信箋。
崇禎從曹化淳手中接過,輕聲讀了起來:「新筑西園小草堂,熟時無處可乘涼。池塘六月由來淺,樹木三年未得長。」
滿殿大臣聽聞,皆不由得面上變色,原來此詩是洪武年間的止庵法師所做,用以暗諷朱元璋刑法太過苛刻,又不善待有功之臣,朱元璋看後大怒,立即命人將止庵法師斬首示眾。
此後兩百餘年,再也無人敢吟詠此詩,更何談公然寫下,而且還是在東林黨的聖地——東林書院。
萬曆三十二年,時任東林黨領袖顧憲成,修復了宋代楊時在江蘇無錫講學的東林書院,與東林核心人物高攀龍、錢一本等講學其中,並藉機極大地發展了東林黨的勢力,此處也就成了東林聖地。
李章若在別處寫下反詩,至多不過損及個人,如今他寫在東林書院的依庸堂內,所波及的便是整個東林黨了。
大殿之上,安靜的可怕,崇禎的臉上仿佛籠罩上了一層寒霜。
兵部左侍郎孫承宗人稱大明諸葛,素以足智多謀著稱,此時越眾而出,躬身道:「啟稟陛下,此詩確是反詩無疑,可未必就是李章所寫就,還望陛下明鑑。」
孫承宗方才聽聞,李章既然是在依庸堂內題下反詩,那麼陸天行所進獻的這張信箋,就並非李章親筆,只要李章抵死不認,那麼事情就還有轉圜的餘地。
果然,崇禎點了點頭,道:「不錯,這並非李章的筆跡。李章擅寫行書,而信箋上的字,卻是用楷體所寫就。」
眾人的目光再次聚集在了陸天行的身上,只見他不慌不忙,從容地說道:「不錯,信箋上面的字跡是微臣的。」
殿內頓時一片譁然,陸天行又道:「微臣接到舉報,李章在常州府的東林書院題下反詩,因而便立即著人將其抄錄下來,上書陛下。」
孫承宗雖然已對陸天行轉變了看法,但當此關乎東林興衰榮辱之時,卻也絕不肯給對方留下喘息的時機,當即拱手道:「請教陸主事,此事乃何人所檢舉?」
此事,陸天行是從溫體仁處所得知,因此自然不能明言,只得道:「是下官的一個舊交所檢舉。」
孫承宗微微一笑,拱手道:「既是如此,可否請此人到此當堂對質?」
到底薑還是老的辣,陸天行一時頗感為難,還未想好該當如何應對,新任中軍都督府左都督田爾耕,卻不願放過這個打擊東林黨的機會,淡淡道:「人家既然不敢露面,自然深知東林勢大,怕爾等日後打擊報復,孫侍郎執意如此,莫不是想以勢欺人?」
孫承宗搖頭道:「下官不敢,只是此案既然一無人證,二無物證,又如何能夠隨意給人定罪?」
崇禎眉頭微皺,道:「傳李章。」
曹化淳忙高聲傳喚,過不多時,李章就跪在了殿中。
孫承宗轉身面對李章,疾言厲色地問道:「李章,有人檢舉你在東林書院依庸堂內題下止庵法師的反詩,你可認罪!」
說到東林二字時,孫承宗著意加強了語氣。
這首詩乃是李章去江蘇公幹時所題下,那日他和三五好友飲宴過後,信步走到了當年求學過的東林書院,觸景傷情,心傷恩師晚年被貶,皆因皇帝不辨忠奸,更不懂得善待恩師這樣為大明貢獻一生的功臣,便想起了止庵法師的這首詩,揮筆題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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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章被傳來時已隱約料到可能是此事發了,但他卻並不畏懼:李章父母早亡,妻子又未曾誕下一兒半女,至多不過是送了他和妻室的性命。
因此,李章已準備好了一肚子痛罵皇帝昏庸無能的話。
可當李章聽到孫承宗著重提及「東林」二字時,心中卻不由一凜:東林黨在當時的仕人中聲望極高,他的恩師田錫文平日裡也對趙南星、孫承宗等人推崇備至,臨別之際,更是命其拜入趙南星門下。
因此李章心中立時明白,自己一人生死不足惜,卻不可因此害了東林眾人,便朗聲道:「微臣冤枉!請陛下明鑑!」
田爾耕冷冷道:「李章,你可知若犯了欺君之罪,按律當凌遲處死。」
李章目不斜視地答道:「下官不敢。」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便已陷入了僵局,陸天行思量片刻後,知道只剩下一個方法,當下躬身道:「啟稟陛下,依微臣之見,為今之計,只有遣人到東林書院,將那反詩拓印下來,再與李章的字跡細細比對,方能真相大白。」
崇禎沉吟道:「此法可行,只是不知該遣何人去才好?」
孫承宗躬身道:「啟稟陛下,微臣以為,請陸大人和馮尚書走這一遭,最為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