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魔界征程(十一)

  這場泣不成聲的宣洩並沒有持續太久。

  阿婭終究不是當年那個她了。就算是在最親近的人面前,她的崩潰也只是短暫的崩潰。她很快找回了理智,害羞地背過身去,擦拭著臉上的淚痕。

  齊樂人看著她的背影,她巨大的裙擺與地面有一小截的空隙,那裡本該有一雙穿著鞋子的腿腳。可是現在,齊樂人只能在那縫隙之中,看到龍蟻金屬般的肢體。

  那是代價。

  齊樂人從來沒有責怪過阿婭,相反,他很感激她。

  在他和寧舟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是阿婭站了出來。對權力毫無興趣的她,本可以做一個冷漠的旁觀者,在地下蟻城享受她支付了代價的權勢與榮光,過完短暫卻奢靡的一生。

  只要她保持沉默,做議事團席位中可有可無的一員,她會過得比現在輕鬆百倍——沒有哪個首席會想不開去得罪她。

  但阿婭選擇了一條艱難的道路,不是為了她自己的欲望,而是為了他們。

  她在竭盡全力報答他們曾經給予她的幫助。

  為此,她強迫自己成為在權力中心斡旋煎熬的議事團首席。

  她得到的權勢與榮光,不是她渴望的;可她面對的危險與殺機,卻是致命的。

  齊樂人如何能責怪她呢?阿婭是一個出生在遊牧部落里的少女,從小到大連一天的學都沒有上過,卑微貧瘠的出生環境不可能教會她天生的政治嗅覺。她的天真、純善與同情心,在魔界無異於軟弱。

  阿婭並不合適擔任議事團的首席,齊樂人看得明白,寧舟當然也看得明白,但,他們沒得選擇。

  所有人都沒得選擇。

  不過,現在有的選了,因為他來了。

  齊樂人看著阿婭擦拭眼淚的背影,欣慰地想。

  他總是很高興,自己能成為別人的依靠。也許有的人會覺得,這是難以忍受的負擔,但是對他而言,能為他愛著的人們遮風擋雨,讓他們免受苦楚,本就是一種幸福。

  等到阿婭擦乾眼淚轉過身來時,齊樂人已經站在落地窗前,研究起窗外地下花園的風景了,他假裝什麼都沒有看見。

  阿婭沒有再尋求安慰,齊樂人也沒有再出言安撫她,一切的崩潰與發泄只能到此為止。

  因為,他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亟待完成。

  「去花園裡聊吧?」齊樂人提議道。

  他覺得接下來的談話,不該在這個房間裡,換一個環境會讓阿婭感覺好些。

  「……好。」阿婭抿了抿嘴唇,緊張地應了。

  她知道齊樂人要和她談什麼了。

  那永遠被排在他心中第一位、任何人與事物都無法替代的、他深愛,也深愛著他的,寧舟。

  ………………

  盛夏行宮的地下花園,宛如富饒的南疆綠地。

  花園中央的庭院建築是白色的,看起來年代很新,似乎才剛修建完。而這建築的風格,和沙丘行宮中的建築頗有相似之處。

  齊樂人坐在庭院中,打量著頭頂的浮雕,他記得沙丘行宮裡也有一個相似的庭院,周圍的熱帶叢林更加劇了這種相似感。

  「您覺得很眼熟?」阿婭小心翼翼地問道。

  「是有些,是巧合嗎?」齊樂人納悶。

  阿婭的神色略有些糾結,她遲疑道:「不是巧合。自從陛下將沙丘行宮送給您之後,各地的領主們就對這座行宮相當好奇。後來沙丘領主為了解決債務問題,將沙丘行宮的設計圖複製了成千上萬份,兜售給了高等惡魔們。」

  齊樂人萬萬沒想到還有這種小故事:「然後默冬嶺城的惡魔領主照著圖紙給自己修了個花園?」

  阿婭尷尬地點了點頭:「不只是他。在領地內修建一座熱帶風情的花園,搭配上這種空靈優雅的白色系建築,是如今魔界最流行的風格。每個領主都以給自己修一個熱帶花園為榮。」

  當然,是低配版。

  沙丘行宮那宛如巨型通天塔一般的結構,用無數魔法陣與稀有材料堆積而成的精妙,以及於沙漠之中建造雨林、與自然偉力對抗的勇氣,是這些美麗卻單薄的花園不可能擁有的。

  齊樂人不知道說什麼好,面無表情道:「沒想到,惡魔們也會追趕潮流。」

  阿婭緊張地解釋道:「如果您不喜歡,我這就下令禁止修建,再讓他們把花園都拆了。」

  齊樂人下意識地用審判所執行長的操守回絕了:「不用,要是下達這種亂命,我的風評就完蛋了……嗯?等等。」

  等等,他現在的人設就是個性情反覆、喜怒無常、為所欲為的妖妃啊?

  不下幾個亂命,怎麼能凸顯出他惱火的時候就是會不管不顧地拆人家房子、砍人家腦袋?

  妖妃好啊,妖妃妙啊,妖妃就是可以不講道理啊!

  對付這群滿腦子搞事的惡魔,就是要不講道理,讓他們暈頭轉向,抓狂崩潰,忙於自我折騰,免得有時間策劃更多亂子。當然也要控制好尺度。

  在寧舟安然歸來之前,他不會給這群惡魔有搞事的時間和精力了。

  齊樂人的尾巴樂了,在他身後甩來甩去,愉悅。

  「這樣吧,阿婭,你在處理議事團後續情況的時候,挑一個不配合的典型出來,殺雞儆猴。理由就用這個:王后聽說你照著他的沙丘行宮修了花園,很不高興。然後那群為所欲為的惡魔,就知道該怎麼做了。」齊樂人說道。

  怎麼做呢?趕緊把修好的熱帶花園炸了、拆了、填平了,然後夾起尾巴好好做人。

  當你的性命被掌握在上位者手中的時候,那就好好敬畏他、揣摩他、順從他,將怨恨與叛逆的心藏好,否則,沒有人會同情你的死亡。

  這就是魔界啊。

  談話前的閒聊環節結束了。

  齊樂人拒絕了阿婭幫他煮茶,他自己煮起了赫里斯瓦托白咖啡。

  「能看到嗎?」阿婭小聲問道。

  「我不知道。」齊樂人誠實地回道。

  在來魔界的路上,他嘗試過,但都失敗了。他懷疑,處於時間逆流之刑中的寧舟,已經退回了和他相遇之前的年紀,如果真的是這樣,寧舟當然不會回應他的思念——他甚至不認識他。

  想到這裡,齊樂人感到一陣心頭滯塞。

  「跟我說說融合試煉的事情吧。」齊樂人一邊煮咖啡,一邊對阿婭說道。

  阿婭臉色一變:「您知道了。」

  齊樂人微微抬起臉,溫柔的棕色眼睛裡隱隱透出惡魔的紅色,那是一種洞悉的眼神。

  「我在信里寫了,要你對我坦誠寧舟的情況。我知道,你不能寫在信里,因為寧舟不會讓你寫。但是,現在我就在你面前,你總該告訴我了吧。」齊樂人說道。

  阿婭抿了抿嘴唇,沒有猶豫多久,就將融合試煉的事情和盤托出,她憂心忡忡:「……我所知道的情況,就是這些了。融合試煉里一定發生了什麼,否則陛下不可能會……受傷。他的左手斷了一臂,左眼也纏上了繃帶,可這怎麼可能呢?」

  齊樂人安靜地聽完,一針見血地問道:「為什麼不可能?」

  阿婭張了張嘴,慌亂地掩飾道:「陛下、陛下那麼強,當然不可能受傷。」

  齊樂人直接揪出了她的紕漏:「他在試煉里的對手,是曾經統一了整個魔界的老魔王。他憑什麼可以不受傷?阿婭,回答我,憑什麼?」

  阿婭屏住了呼吸,渾身僵硬,不敢說話。

  「憑你和他一起瞞著我的那些『小秘密』嗎?」齊樂人的質問凌厲了起來。

  「……」

  「那個秘密的所在地,是一條漫長的地下甬道,兩旁流淌著暗河,河上漂浮著無數蠟燭。而甬道的盡頭,是一扇巨大的鐵門。我說的對嗎?」

  阿婭幾乎是驚恐地抬起頭,那被揭穿時驚慌失措的眼神,已經把答案告訴了齊樂人。

  「那我再換一個問題。寧舟,為什麼用化身,而不是本體去參加融合試煉?是不想,還是不能?他的本體在哪裡?那扇鐵門後面嗎?」

  齊樂人壓抑著怒火,一字一句地逼問阿婭。

  在話術上,阿婭完全不是他的對手,他靠逼問和猜測,就可以從阿婭身上得到答案。

  他全都猜對了。

  在《噩夢遊戲》的劇透中,齊樂人得到了太多情報,這些信息加上後來他得到的情報,足夠讓他還原那些寧舟與阿婭隱瞞著他的事情。

  「我不能告訴您,我對陛下發誓過。」阿婭緊緊地將手握成拳,指甲嵌入了她的掌心裡,掐出了深深的淤痕,只有這種疼痛,才能讓她有勇氣對抗她最尊敬的人。

  「你不用告訴我,我來猜!」齊樂人直接打斷了她的話,他目光凌厲地盯著阿婭,「鐵門後是寧舟的本體,你們用什麼我不知道方法、魔法、秘儀、契約……不管是什麼東西,總之你們用了一種辦法,讓他保持理智與清醒,還有健康。他的化身不會受傷,因為這些傷全部轉嫁給了本體!所以你在發現寧舟完成試煉卻受傷了之後,才會那麼震驚,我猜的對不對?」

  阿婭喘不上氣,她極端地恐懼,又極端地愧疚,這些複雜的情緒在折磨她,齊樂人的逼問也在折磨她。

  齊樂人從她的神情里,讀懂了她的心理防線在崩潰。

  「阿婭。」齊樂人的聲音溫柔了下來,他起身來到阿婭的身邊,在她面前蹲了下來,拉著她的手輕聲低語,這低語是蠱惑的,「我們必須救回寧舟,不管是那個失蹤的他,還是那個藏在鐵門後的他。只有你把真相告訴我,我才能做出正確的決策。所以,告訴我吧,嗯?」

  阿婭幾乎要說出來了,可是她不可能說出來。

  因為……

  「她不可能說出來,因為她和我一樣,是一個守密人。身為守密人,在特定條件達成之前,無法用任何方式說出這個秘密。」夜鶯高挑的身影從花園中走了出來,她看著阿婭沉默的嘴唇,替她說出了不可能說出的話。

  夜鶯在齊樂人身邊坐了下來:「但是,我恰好知道一些她不能說的東西。」

  齊樂人意外地看著她:「你知道?」

  夜鶯摩挲著手指,她的手指粗糙,上面布滿了細小的傷痕,但那是一雙有力量的手。

  「是。如果我沒有猜錯。這是寧宇曾經打算用在自己身上的古老魔法秘儀,它的名字,叫血之祭祀。只是,他還沒來得及用上,就已經完全瘋了。」

  作者有話要說:

  議事團叛亂平定,樂妹要出發去雪原上撈寧舟了。雖然逼著要惡魔們幫他找人,但他的個性從來都不是坐著乾等的類型。畢竟是行動力超強的靠譜樂妹,幾個月從新人升任審判所執行長!

  劇透一下,他們重逢時寧舟十八歲,手頭只有一本自己留下的日記本,三觀震碎。

  樂妹:aws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