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錦衣親軍力士袍的鄭虤走上馬車,看到車箱裡端坐的鄭直就想退出去。可是那個朱千戶已經不容分說的將他推了進來,關上了車廂門。馬車立刻動了,鄭虤一個不防,摔倒在門旁。
「六叔那裡,你不要回去了。先住到別的地方,待結婚之後,立刻回鄉。」鄭直沒有理會,開始講出他的安排「一會寫個東西給你的那些狐朋狗友,理由隨便,反正這幾個月回去。東門號的事,你也交出來。」
「做夢。俺還不曉得你,叔父不會答應的。笑吧,笑吧,對,是俺帶著廿子干……」頹廢的鄭虤再也忍不住,面對道貌岸然的鄭直終於爆發,可是不等他講完,就挨了一巴掌。這一巴掌很重,鄭虤的半邊臉立刻腫了,他脆弱的傲氣也被打的煙消雲散。嚇得鄭虤趕忙蜷縮身體,用雙手護住腦袋。
「你想死,儘管去。」鄭直收回手,挪到車窗旁,透過窗戶縫隙,冷漠的看了眼外邊。此刻南鎮撫司前門外,一群人正在哭喊,應該是那幾個軍余的家眷。扭過頭盯著鄭虤「反正你手裡已經有了二十三條人命,再加上裡邊的七條。三十條人命,你現在就可以出去。」
鄭虤一哆嗦,嚇得面如死灰。一出事,他就被帶到了南鎮撫司,單獨看押。原本以為這次是要損失大筆錢財,最多還有前途,卻不想他竟然被放了。原本以為是鄭寬相助,他還想著在鄭直面前維持體面,可聽對方的意思,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此刻才曉得這次死了這麼多人,頓時就原形畢露「不不不,俺不曉得的,俺就放火燒了你的東西,最多就是整座庫房,不可能會這樣的……」
「你咋曉得哪些東西是俺的?」鄭直之所以冒險親自來接鄭虤,就是想要當面問清楚原委。
「……」鄭虤下意識警惕的望向鄭直,可又換來了一巴掌,立刻好漢不吃眼前虧,大喊「都是俺朋友打聽來的,就是蘇兄,你上次也見過的。」
「那個服妖?」鄭直一聽,果然是楊儒這個騙子搞的鬼「他還講啥了?」
「沒有了。」鄭虤趕緊想要找補「俺要做啥他也不曉得,只是幫著打聽消息。」
鄭直點點頭,不再問關於楊儒的一切,沒有必要了。對方這麼做到底圖啥,他很快就會曉得「你做這些還有誰曉得?」
「就俺。」鄭虤謹慎的回了一句。
「想清楚再回俺。」鄭直不耐煩道。
「還有……廿子。」鄭虤聽到死那麼多人,心裡早就有了準備,很不仗義的坦白「菜油還有進門文書都是這廝辦的。」
鄭虤當然懂,講出這句意味著啥,可他如今也曉得,這件事,不管前因,但就縱火而言,不但是他,鄭寬,就是整個鄭家都扛不起。
「我再問一遍。」鄭直不置可否「還有誰曉得這一切,哪怕一丁點?」
「沒了。」鄭虤搖搖頭「真的沒了。」
鄭直不再吭聲,車廂里恢復了安靜。車窗外的陽光透過縫隙恰巧照在了他的臉上,猶如一個人的兩副面孔,一面散發著金色的稚嫩,純良,一面隱藏在陰影之中,顯得虛幻而詭異。
馬車在智化寺外停下,換了衣服和鞋的鄭虤走下車,鄭直隨後跟了下來,向迎過來的占乾和尚行禮,講明來意。
得知是鄭直親兄借住,占乾和尚爽快的答應鄭直,地方依舊安排在之前的院子裡。
原本鄭虤以為,他會是獨自一人在此借住,不想沒過一會,朱千戶帶著同樣易服之後的何廿子找了過來。鄭直並不是冷血之人,況且何家幾代人都是鄭家軍伴。在他看來,只要日後不讓何廿子拋頭露面,安安分分過活,也算一樁功德。鄭直畢竟生性純良,哪怕事關整個鄭家,依舊想要儘可能的保全每個人。
辦妥一切後,鄭直又馬不停蹄的來到了御河中橋。好在他提前讓朱小旗過來稟告,鄭寬今日告假,早就在家等著。
「糊塗。」聽了鄭直講明前後,鄭寬怒其不爭的看向鄭直「這麼大的事,五虎為何不跟俺商量?」
「侄兒以為……」鄭直感覺他沒有做錯,畢竟已經有太多人搭進去了。在他看來,叔父都做官了,何苦再粘上手,交給他處理就好。
「俺不要聽你以為。」鄭寬打斷鄭直的話,起身道「這事五虎莫管了,智化寺是吧?」
「叔父,那是何叔唯一的兒子。」鄭直趕忙勸「他已經聾了……」
「俺們家欠他的,日後總有法子還。」鄭寬斬釘截鐵道「可若不這樣做,他也好不了。」講完推開鄭直,走進臥房換了衣衫。再出來時,就看到了跪在地上的鄭直。
「叔父。」鄭直趕忙叩首「求叔父三思,這事二虎是被……」
「住口。」鄭寬隱藏在和善面目之下的崢嶸終於露出,此刻他根本不想聽鄭虤的任何事。鄭寬這麼多年,走南闖北,倘若只靠『和氣生財』這四個字,怎麼可能將東門號做大。看到錯愕的鄭直,他又不得不舒緩語氣「五虎有這份良善,俺是很滿意的。」走到鄭直跟前,將對方扶起「俺們不能拿鄭家上下三十多口的命去賭。俺們輸不起,鄭家更輸不起。老何那裡,五虎放心,俺們鄭家給他養老送終。五虎已經為鄭家做的夠多了,剩下的交給俺。」
鄭直不再強求,眼睜睜的看著鄭寬帶著一條筋走了。他如同當初一般,坐在堂前,看著地面的影子從西挪向東,良久之後,起身,帶著朱千戶回家。朱家其他幾個兄弟做完鄭直交代的事,天一亮就又去工地了。
出乎鄭直意料,楊儒並沒有等在這裡。他想了一整日都搞不懂,對方到底意欲何為。暮鼓敲響之時,孫漢找了來。
「銀子?」鄭直兩日一夜未閉眼,大腦有些反應不過來「啥銀子?」
「怎麼了?」孫漢好奇的看了眼鄭直,確信對方不是戲耍他,才道「明日就是十五啊,按照約定,該給白大哥他們付工錢了。」
鄭直一拍腦袋「忘了,忘了,俺都準備……好了,明日拿給你。」昨夜周轉不便,原本他準備好的工錢,已經被挪用來救鄭虤。今日他精神恍惚,也早忘了這事。好在他手裡還有昨夜楊儒送他的一箱夜來香還有唇膏,區區二百一十五兩不足為慮。
「五虎可有不妥?」孫漢一邊問,一邊伸手去摸鄭直腦門。
鄭直立刻躲開「俺無恙。」
「那就好。」孫漢也不多問「還有,俺過幾日就回鄉了。」
鄭直心不在焉的點點頭「回鄉好。」
「……」孫漢無語,起身「那行,時候不早了,俺走了。」他也發現了沒有下人服侍徐瓊玉等人的不妥。奈何如今囊中羞澀,又不想求助孫裕,這才想到了工程的股本和分紅。只是當初他和鄭直講好了這些日後再講,此刻根本張不開嘴。
「行,慢點。」鄭直滿腦子想的都是趕緊找鍾毅換銀子,根本沒有心思留意孫漢那矯情的語氣。待送走對方,直接找到了正在屋裡看書的鐘毅「鍾東主看書呢?咋不去院裡,多涼快?」
「你不是防著我偷窺你的隱私嗎?」鍾毅一邊輕搖摺扇,一邊懟了一句。
「呵呵。」鄭直乾笑幾聲「對了,鍾東主之前不是要香水嗎?俺帶回來了,還有另一種新奇的玩意唇膏。都在俺那屋,你看……」
「哦。」鍾毅審視了鄭直一眼「行,瞅瞅去。」說著起身,跟著興高采烈的鄭直往外走,很快來到了正堂。
鄭直走進臥房,不多時就笑呵呵的抱著兩個大紙盒走了出來。此刻他才發覺,這盒子有些輕。來不及多想,趕緊將盒子放到八仙桌上,打開「這東西可是匯聚了一堆天材地寶,有千年的王八……」
待看到盒子裡的東西時,鄭直想吐血,這偌大的盒子裡,竟然只有五個小瓶,並排著放在一起。他不甘心的拿起盒子裡的托盤,祈禱托盤下邊還有一層,可現實很殘酷,空空如也,難怪盒子如此的輕。
鍾毅看了看,伸手拿起一瓶,聞了聞「味道確實不錯。」
他聽多了各種虛假宣傳,原本並沒有抱多大希望,卻沒想到,那位疑似同行,虛假宣傳尚未可知,過度包裝卻貨真價實。
「那是,那是。」鄭直尷尬的應了一聲。
「行了,明天,我把桃花源的掌柜請來,你們談……」鍾毅說著放下瓶子就要走。
「啥?」鄭直趕忙攔住鍾毅「鍾東主不就是桃花源的東主嗎?俺們不是講好了嗎?」
「怨我了?」鍾毅撇撇嘴「托您的福,我被張伯爺踢到這了,然後位置就被別人頂了。今天我剛剛和新任的掌柜交接完工作,你的事我和人家也講了。畢竟縣官不如現管,成與不成,就需要你們談了。」
鄭直尷尬道「可俺們都講好了……」
「是啊。」鍾毅似笑非笑的指指桌上的一堆爛盒子「三百二十兩一小瓶,這東西,只怕皇宮裡也用不起吧?」
鄭直尷尬道「人家給俺的就是這麼多,俺也不曉得這東西如此費銀子。這不還有一盒唇膏嗎?」趕緊打開另一個大盒子,不出意外,裡邊的畫風和香水的類似,甚至更加誇張,只有五個小鐵管。
「這和我說不著。」鍾毅眯著眼看了看那萬變不離其宗的口紅造型,再次打開摺扇,一邊扇風,一邊道「你做買賣被人坑,沒理由讓我們這些下家裝傻,被你坑吧?」
鄭直語塞,只好眼睜睜的看著鍾毅瀟灑的走了出去「沒關係,還有周玉。」
「翰林院掌助教事檢討王雲昨夜飲酒,不慎,拉著周司業從匯文樓摔了下來。」鄭直一早,就趕到國子監準備如約找周玉索要那三千兩銀子。卻不想,一進前院,就聽到了這麼一個讓他目瞪口呆的消息。再一打聽,周玉已經死了,王雲據說危在旦夕。
這個王雲究竟是真的喝醉了還是拉著周玉一起死,鄭直也不去管。可他明白周玉死了,三千兩銀子泡湯了。
鄭直甚至顧不上向林玉請假,轉身就往外走,伸手攔住了一輛馬車趕往棋盤街。字畫店在馮鐸的經營下,借著大批貢生入監,雖然已經大有起色,可是也沒有多少現銀,只有區區五十八兩。鄭直拿了五十兩,就告辭而去,轉向御河中橋。卻不想門子告訴他,鄭寬昨夜就沒回來。鄭直只好再次攔車,趕去九衢貨棧。哪曾想到,王增帶著幾戶看地的買家出城了,要回來也是傍晚了。
鄭直看看日頭,這一番折騰下來,已經是中午了,他已經無處再可以借到錢,而他的身上只有區區五十八兩銀子。只能不情不願的來到了墨香居,他並不想打草驚蛇,奈何如今也顧不上了。
「我的貨全沒了,店裡哪還有剩餘。」面對前來抽銀根的鄭直,楊儒沒好氣的懟了一句。
事情原本進行的很順利,就在他能想著嘗嘗狀元什麼滋味的時候,白石卻通知他,出了岔子,鄭虤被一群突然出現的軍余抓了個正著。楊儒對此也不強求,狀元的滋味嘗不到,有一萬多兩銀子傍身也不錯。
可等天亮之後,白石又傳來消息,鄭虤脫罪了,那些軍余成了替死鬼。這讓楊儒再也控制不住情緒,差點原地爆炸。不用說,那些原本屬於他的銀子,如今都被鄭直拿去餵了狗。
而因為這個變故,他也就失去了向鄭直索賠的藉口,畢竟官方認可的是那幾個該死的,吃飽了撐的沒事幹的軍余。
更讓楊儒有苦難言的是,他為了套流氓,這次可是下了重本,那些香水可是貨真價實的好東西。如今流氓跑了,老婆沒了,他虧大了。
「區區百多兩也沒有?」鄭直試探的問「楊大哥只當借給俺……」
「那四百兩銀子都是要給供貨商的。」楊儒當然明白鄭直的意思,立刻打斷對方的話「我還打算找老大你借錢呢。對了,老大當初講,這裡有我的股份是吧?」
「一成半。」鄭直不動聲色的回了一句。
「還好,還好,我還餓不死。」楊儒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到目前為止,他得到的消息都是建立在『白石是可靠的』這個基礎上。倘若白石玩他呢?因此對鄭直的態度生硬的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速度之快,令鄭直瞠目結舌「老大,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半年前咱們白手起家,如今遇到了挫折,可不要氣餒。對了,老大要銀子這麼著急幹什麼用?」
「哦。」鄭直反應了一下「國子監學舍的工程今日完工了,偏巧俺給忘了此事。這不,要在日落前,給人家準備工錢,攏共二百一十五兩。」言罷,他轉身要走。對方意欲何為,他日後再想,此刻湊銀子要緊,字畫店總能抵押個幾千兩。至於墨香居,他還是打算瞅瞅楊儒的意圖。
「這樣啊。」楊儒卻拉住了鄭直「老大,你難道還真想給錢?」
鄭直一愣「這都是朋友……」
「朋友就是拿來填坑的。」楊儒脫口而出,頓時感覺失言「也不能這麼講,可我不說了,朋友也分好幾種的。你如今缺銀子,你的那個朋友會借給你嗎?」
「他也是賣力氣的,哪裡有這麼多銀子。」鄭直恍惚記起,很久之前楊儒為他演示如何用不同的狀態吃東西。吃的是啥,早就忘了,好像是牛肉,可捏著吃和捧著吃的區別,他如今懂了。
「你除了這家店,還有別的值錢東西?」楊儒再次詢問。
鄭直沉默。
「那不就得了。」楊儒勸道「又不是不給他們,不過就是等過幾天,國子監的錢到帳再給。否則一來一回,利息也不少呢!你圖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