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時分，等了一下午的工匠們開始不安的聒噪起來。
孫漢一邊安撫，一邊焦急的望著工地入口「白大哥，俺們都是實誠人。這些日子，俺們一稀二干絕沒有半點剋扣。再講了，有楊娘子在這，俺也不會做那不當人的事。鄭公子你也見過，講出去的話，從來沒有打過折扣。他講今日結帳，就一定會拿銀子過來的。」
「是啊。」楊娘子站在白瑛對面，肯定到「白大哥，俺們夫婦也不會坑自個兄弟。鄭公子也不是那種人，再等等，再等等。今晚俺們不醉不歸。」講完拋了個媚眼給對方。
孫漢有些惱火，又有些尷尬。他昨日就感覺鄭直不對，可終究沒有開口。如今對方爽約，簡直是把他和楊娘子弄得里外不是人。孫漢堂堂五尺男子漢，還好。可是楊娘子一個婦道人家，為了鄭直，都要如此，實在是讓他無法置評。
「大嫂把話都講到這種地步，那就再等等。」白瑛瞄了一眼楊娘子那高聳的衣襟，卻又提醒道「若是初更前……」
「官軍來了……」不曉得誰喊了一嗓子，工地上立刻大亂起來。這些軍匠都是私自滯留京師的班軍，若是被抓住，輕則打板子，重則是要發配邊遠地方。
「別亂，別亂。」孫漢趕忙扶住差點被擠倒的楊娘子，可是根本沒有人聽他的。
「這就是你們講的再等等。」白瑛咒罵一句，踹了孫漢一腳，轉身跟著眾人往外跑。
在外圍負責監工的朱家三兄弟此時才擠了過來，護住了孫漢和楊娘子。
「都抓起來。」為首的是一個錦衣衛巡城百戶，一邊拿著戒尺砸向沿途遇到的軍匠，一邊對身後的大批巡城校尉下令，頓時場面變得血腥起來。按理講進來的巡城校尉不過幾十人，遠不如工地里的軍匠人多勢眾。奈何這裡是京師，在此地抵抗錦衣衛，是怕九族不夠砍？
「孫公子，這太亂了，俺們先躲一躲吧。」朱百戶勸了一句，不等對方回應，已經開始和兩個兄弟擋在孫漢和楊娘子身旁，要帶走二人。
孫漢卻推開朱總旗，一瘸一拐的跑到百戶面前，拱手行禮「在下是此地管事孫漢，還望這位老爺手下留情。」相比鄭直的扭捏，他其實更懂人情世故，只是不願為爾。可眼下情況緊急，也就毫不遲疑的伏低做小起來。
「留啥情。」百戶根本不予理會，一邊繼續毫不留情的痛毆軍匠，一邊警告孫漢「老老實實帶著你娘子還有家僕待著，少多事。」
孫漢一扭頭，這才發現，楊娘子跟在他的身旁，趕忙安慰一句「大嫂莫怕……」
「孫公子。」楊娘子卻打斷他的話，瞅了眼朱家三兄弟，湊過來低聲問「這不是鄭公子喊的人吧？」
孫漢一愣，繼而搖頭「不會，鄭公子是啥樣的人，楊娘子應該信得過。」
「那就好，那就好。」楊娘子頓時眉開眼笑「奴就曉得不是。」她是民籍，又是婦人，如今光天化日又有孫公子在，倒不怕。
孫漢哭笑不得，看向工地大門，除了亂糟糟的軍匠、校尉，依舊不見鄭直的人影。
半個時辰後，亂鬨鬨的工地重新恢復了安寧，軍匠都已經被巡城校尉抓走，只留下了孫漢、楊娘子和朱家兄弟在杯水車薪的收拾殘局。
「二娘。」眾人正忙著，就看到楊虎急匆匆的跑了進來，一邊環視四周，一邊湊到楊娘子跟前，伸手拉住對方「走。」
「當家的。」楊娘子感覺楊虎這樣很失禮，趕忙道「鄭公子還沒回來呢。」
「啥鄭公子。」楊虎惱火道「俺們被日……他們坑了，趕緊跑。姓白的他們那些人指定饒不了俺們。」講完瞪了一眼無動於衷的孫漢，掃了一眼氣勢洶洶圍過來的朱家三兄弟，拉著楊娘子往外走。
「鄭公子！」就在此時，遲遲不見蹤跡的鄭直終於出現在了大門口，楊娘子趕忙掙脫楊虎迎了過去。楊虎也罵罵咧咧的和孫漢等人跑了過去。
「大嫂。」鄭直環顧四周「白大哥他們呢？」講完摘下褡褳遞給孫漢「這是他們的銀子……」
「你……」走過來原本要聲討鄭直不當人的楊虎一愣，一把奪過褡褳，不顧楊娘子的咒罵，拿出一錠二十兩的銀錠咬了下去，是真銀。瞧瞧裡邊，還有十來錠二十兩和三錠五兩的銀錠，有些尷尬的抱怨一句「鄭公子咋不早點來啊，俺白大哥他們都被巡城校尉抓了。」
「啊？」鄭直沒有理會孫漢，反而看向楊娘子。
「真的。」楊娘子此刻又恢復了自信，一把將楊虎手裡的褡褳和銀錠奪了過來，再次遞給了鄭直「不曉得那些校尉從哪得來的消息，剛剛把人抓了。」
「咋會這樣？」鄭直這才看向孫漢。
「眼下俺們救人要緊。」孫漢咽下原本要問的話「其他的，等人出來……」
「可明日就是交工的日子。」鄭直錯開眼，打斷孫漢的話「若是就這樣，俺們咋辦？」
「對對。」楊娘子趕緊附和「白大哥他們都是軍戶，抓住了也需要先弄清誰是誰，不差這一兩日。這銀子一會鄭公子給白大哥他們鄉黨，啥誤會都解開了，正事要緊。」
「也好……」楊虎本想抽身，可想到若是不解釋清楚，姓白的好不了，對方的那些弟兄也不會放過他，只好應了一聲。
「那些鄉黨可靠嗎？」鄭直一聽，把褡褳再次推給了楊娘子「俺看，還是由大嫂拿著放心。」
「行，奴替鄭公子看著。」楊娘子毫不遲疑的接了過來。
孫漢瞅了眼褡褳，轉身就走「那你們在這歸置，俺去想辦法救人。」
「當家的，你剛過來緩緩，正好留下看著這。我和鄭公子去和白大哥的鄉黨講清楚，順便再去找些兄弟，爭取夜禁前歸置出來。」楊娘子趕忙提議。
「那你們快去快回。」楊虎是怕再引火燒身，卻沒有其他的擔心。楊娘子對鄭直的事格外上心，他也早瞅出來了，可是自始至終都沒有多想。一來，姓鄭的還算是正人君子，他信得過。二來，楊娘子這半年長見識了，膽子大了，對哪個男人都帶著七分假熱情，他如今依舊認為對方不過是為了多和姓鄭的親熱撈好處。
鄭直拱拱手，留下朱家三兄弟幫著楊虎，他和楊娘子，孫漢出了工地。
「大嫂先去車裡，俺和鄭公子講幾句。」眼瞅著要上車，孫漢突然開口。
楊娘子瞅了眼鄭直，見對方點頭，這才應了一聲，被朱千戶扶著上了車。
「那銀子你給不給？」孫漢盯著鄭直，低聲詢問。
「給。」鄭直回了一句，轉身上車走進車廂。楊娘子不管不顧的就撲進了他的懷裡。朱千戶笑了笑，關上車門，吆喝一聲後，揚鞭催動馬車。
「奴就曉得大大是個信人。」跨坐在鄭直腿上的楊娘子拉住了心上人的手，送上香玉。
鄭直一邊揉捏，一邊考慮下一步。楊娘子嬌呼一聲，湊到了鄭直面前，他忙了一整日，確實腹內空空。
迷茫間他看到了被楊娘子扔在車廂角落裡的褡褳。裡邊只有最上邊的兩錠二十兩和三錠五兩的是真的，其他的都是鉛銀。當年他歷盡千辛萬苦幫助葉良輔追回被騙走的銀子，卻沒想到，如今竟然需要如此過關。
坦白講，鄭直若是願意，並不是湊不出那二百一十五兩。他來工地之前，和桃花源的新任掌柜見了面。對方倒是認可了香水和唇膏，可是價錢沒有談攏。不管咋講，這也是鄭直用四百兩銀子買的，對方卻只願意出銀百兩，因此見面不歡而散。
他也不懂，為何會選擇聽從楊儒的建議，甚至還發揚光大，做的更過分。沒錯，那些巡城校尉都是他通過張榮找來的。按照對方講的，法不責眾，畢竟二百人不是小數目，根本不可能實打實的套用軍法。這些人最多就是打一頓板子，然後對領頭的幾個責罰重一些，可只要交錢就可以贖杖。因此只要明日他從國子監拿到了錢，這些人就沒事了。
關鍵，鄭直如今連這筆錢也不準備拿，因為這二百多兩銀子他覺得花的不值。這些人都是外衛軍戶，受罰之後就要被遣返回衛。也許以後一輩子都不會再有機會踏入直隸的地界。換句話講，他就算履約，也不過是如同當初楊虎的那幾句輕飄飄的感謝一般。
可鄭直的良心讓他坐臥不安，心煩意亂。更讓他惱火的是，孫漢顯然瞧出了他的心思。他費了這麼大的勁，難道要前功盡棄？
楊娘子很快發現了鄭直的心不在焉，不滿的扭動腰肢，雙手抱住了鄭直的腦袋，越抱越緊。眼看鄭直就要在楊娘子的引導下，用斬妖劍除魔降妖，劍及履地，車子卻停了下來。外邊傳來了朱千戶的聲音「五郎，到了。」
楊娘子委屈而倔強的死死抱住鄭直埋在她身前的腦袋，不願鬆手。差點被悶氣的鄭直抽出手安撫對方。楊娘子這才不情不願的饒了她的心肝，從鄭直腿上滑了下來。顧不上狼狽又開始為對方整理衣衫。瞥了眼那同樣心有不甘的降魔劍，一把握住，媚眼如絲的仰望鄭直「爺把那個蠢東西弄走吧，奴不回去了。」
鄭直並沒有被楊娘子舉動嚇到，伸手拍拍對方並不精緻的臉頰「好。」
楊娘子大喜，俯身隔著衣衫親了一口，笑著為鄭直系好大帶。
人要有盼頭，有盼頭才有衝勁。比如楊娘子，面對準備找鄭直興師問罪的一眾軍戶，她如同披荊斬棘的女將一般，左突右擋。時而裝瘋賣傻，時而唱念做打，時而用楊虎的腦袋詛咒發誓。不但安撫住了眾人，竟然真的又組織起近百人不要工錢，去工地收尾。
鄭直根本沒有想到他不過是權宜之計，竟然有如此奇效，不由得對楊娘子刮目相看。
「奴本家姓孫，行二。」回去的路上，楊娘子湊在鄭直耳邊輕語，顯然，她不願意擔著『楊娘子』這晦氣的名頭。
「姓孫，行二？」鄭直心情大好，不由取笑「原來是孫二娘，母夜叉……」他突然想到了不久前在桃花源翻牌子的事，大笑起來。
「奴是母夜叉。」孫二娘也不生氣，反而討好道「大大就是鍾馗，專門捉奴的，只是如今被奴捉了。」
鄭直拍拍孫二娘「這幾日你安分些，俺想辦法把你弄回去。」原本不過隨口講講，如今看來，楊娘子對他有大用。最起碼和這些江湖人接觸，就是一大臂助。
孫二娘眼前一亮，乖巧的點頭。
孫漢趕回來的時候，就看到原本空空蕩蕩的工地再次恢復了鼎沸，這才稍稍安心，趕忙尋找鄭直。可是卻被人告知，對方正帶著人趕工。頓時覺得莫名其妙，這工程都做好了啊。
「明明該砌三塊磚才能收口，可是這一片十二間，全都是用了一塊。」鄭直指著新學舍窗沿的一角「若是明日看不出，一旦日久，會砸死人的。」
孫漢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這些都是白瑛帶著的人做的，關鍵他從始至終都在場「某有負所託。」
「沒事。」鄭直擺擺手「白大哥帶來的人太雜，難免混進來一些心懷不軌的人，不過大部分都是可靠的。這處漏洞，就是過來幫忙的，白大哥的一位好朋友發現的。」
雖然鄭直已經通過焦黃中和劉成恩達成了一種默契，關鍵外人不曉得啊。況且，人家大權在握，實在不值當的如此下作。不過若真是有人意圖陷害，也應該是想巴結劉健或者焦芳的人，因此鄭直選擇息事寧人。
話雖如此，可是孫漢依舊感到自責。一旦出了問題，首當其衝的就是鄭直。對方固然讓他有些失望，可他也未見得多麼盡職。
「對了，白大哥那邊咋樣了？」鄭直岔開話題。
「哦。」孫漢趕緊道「暫時押在北城兵馬司，俺已經找了人，受不了罪。也和白大哥見了面，正好你們帶著銀子去講和的事也傳了過去。」
「本來就是一場誤會。」孫二娘笑著端著一碗茶遞給孫漢「孫公子解解渴。」
孫漢道謝接過，孫二娘也不理會，趕緊又倒了一碗遞給鄭直，然後轉身蹭著對方走了。
「對了。」鄭直喝了一口，放下碗「明日你在工地等著，俺把杜監丞他們請來，驗收之後，俺們一起取銀子。」
孫漢瞅瞅周圍，低聲道「五虎是不是遇到啥難事了？」看到對方眼神，趕忙道「信得過俺就講，信不過，就莫開口了。」
鄭直沉默片刻「確實……」
「行了。」孫漢鬆了一口氣「有五虎這句話就行了，俺們都是朋友，這就夠了。」
鄭直苦笑，拱拱手。看來他當不了壞人，這銀子轉了一圈，還是要給白瑛。那這是何苦來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