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一樣

  興奮之後是無盡失落,鄭直婉拒了鄭寬和鄭虤徹夜狂歡的邀請,找了藉口直接離開。鄭虤的前後不一讓他感覺不舒服,他之前只是覺得仲兄不過嘴臭人卻不壞。可有了這一次,他不這樣認為了,殺人誅心。倘若鄭直不是拿到頭名,鄭虤剛才的所作所為足夠讓他羞憤到自戕。

  恍恍惚惚中再回過神,已經站在了沈傳家門口。看看天色,竟然過了一夜。鄭直不由得感覺荒謬。他此刻來,想幹什麼?人家會怎麼想?炫耀?

  轉身正欲離開,院門卻開了,一身圓領的沈傳出現在了門口,看到鄭直,眼中閃過一絲驚喜,卻矜持的問「中了?」

  鄭直恭敬的行禮「不負先生期許,本科第一名……」話沒說完就被幾乎瞬移過來的沈傳抓住了手腕。

  「第一名?」沈傳再次確認。

  「是。」鄭直更加恭敬的把腰彎的更低。

  「好好好。」沈傳連說幾個好,卻鬆開了鄭直的手腕「五虎是本事的,咋手這麼涼?」

  鄭直沒吭聲。

  「你在俺家院外待了一夜?」沈傳不確定的問。

  「俺想給先生報喜。」鄭直不敢看沈傳。

  「好。」沈傳點點頭「五虎快些回武學等著喜報吧,今日就不用去申王府了。」

  鄭直聽不出沈傳態度,也實在不曉得該說什麼,應了一聲,退後幾步轉身離開。

  沈傳突然感覺到了渾身疲憊,轉身走進家。沈栓子從屋裡出來,看他臉色不對,趕緊過來扶住沈傳「老爺咋了?」

  「俺可能著涼了,一會你找人去申王府給俺和鄭……解元告假。」沈傳說著感覺口中一甜,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他明白鄭直不是來氣他的,是來表示感激的。沈傳也同樣明白就算他本科參加了考試,大概率也會和前兩次一樣。可他心心念念幾十年,結果卻被一個半年前什麼都不懂的娃娃拔得頭籌,心中怎麼可能不鬱悶。

  鄭直來到武學,突然發現大門口張燈結彩,甚至還有賣解的在唱曲,不由頗為好奇。畢竟他在武學呆了一年多,還沒有見到這種陣仗,也不曉得是要迎接兵部那個老爺蒞臨指導。為首的花旦看起來歲數不大,卻搔首弄姿,有的武生甚至不顧形象的伸手摸來摸去。

  鄭直皺皺眉頭,世風日下,轉身穿過人群,進了學宮在學舍外又停下。一群武生圍在了他的學舍門口,而裡邊傳來了叮叮噹噹的打砸聲,心頭一緊,趕緊擠了進去。

  果然裡邊兩個錦衣華服青年,正在指使幾個豪奴在他的學舍內打砸。這讓鄭直犯了難,人家雖然砸的是他的學舍,可並沒有砸他的東西,被砸的都是學舍破舊的門窗。只好詢問一旁看熱鬧的一位同袍「這是咋了?」

  「沒長眼啊,砸門窗啊。」那個武生沒好氣的懟了一句,扭頭看了眼還在權衡利弊的鄭直,突然大喊「他就是鄭直,別跑……」說著將正準備先躲出去避風頭的鄭直拉住。

  與此同時旁邊眾人紛紛入伙,將莫名其妙的鄭直抬進了學舍「鄭解元來了,鄭解元來了。」

  那兩個華服青年一聽,趕忙回頭。已經有眼色好的豪奴搬了交椅放到了學舍正中。待鄭直落座後,其中一人開口「俺和鄭解元同窗一年多,日日思學而不得,竟然不曉得文曲星就在俺旁邊,日後可要多親近一些。」

  另一個面老的青年趕緊說「這新的門窗要明日才能換好,俺們在旁邊的院子裡擺了酒席,不如今夜暢飲,一同為鄭解元慶賀可好?」

  鄭直看二人自說自話覺得莫名其妙,畢竟他從未見過二人「敢問二位是?」旁邊圍觀的眾武生雖然偷笑,卻都沒有吭聲。

  「俺叫郭勛。」面老青年一點都不尷尬,笑著自我介紹「乃是武定侯之後。」

  「久仰久仰。」鄭直對此一點感覺都沒有,他去年才入京,因為來自外衛,平日間在武學也沒什麼人搭理,以至於就連本學舍內的五名同袍底細到現在都不曉得。又哪裡曉得這武定侯之前是如何的赫赫威名,當然那也是百多年前的事了。

  「這位乃是慶雲侯次子周公子。」郭勛看鄭直那假的不能再假的模樣有些鬱悶,卻不得不收斂心神,趕緊為旁邊輕咳的面嫩青年介紹。

  「唉,在下單名一個『瑛』字。」面嫩青年故作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然後對鄭直拱手「鄭解元有禮。」

  鄭直趕忙起身回禮,然後雙方大眼瞪小眼,不曉得該如何收場。這氣氛尷尬到包括其他武生在內的所有人都在絞盡腦汁想打破。

  「送喜報了……」好在外邊傳來鼓樂聲還有呼聲為眾人解了圍。

  鄭直又蒙圈的被眾人簇擁著走出學舍,立刻看到幾位公人樂滋滋的捧著一封規制碩大的報帖,上邊寫著「捷報貴府鄭諱直老爺高中順天鄉試第一名解元,京報連登黃甲」。

  鄭直哪怕早就曉得結果,又有了一夜的緩衝依舊忍不住心潮澎湃。

  「恭喜鄭老爺,賀喜鄭老爺,得中頭名。」當先的公人在眾武生的指引下來到了鄭直面前,恭敬的將報帖遞了過來。與此同時,他身後的其他公人整齊劃一的齊聲附和,聲勢浩大,煞是壯觀。

  鄭直小心翼翼的接過報帖,趕忙去掏兜。他是明白規矩的,為此早早的就把剛剛攢下來沒幾天的一兩銀子準備好了。此刻趕緊拿出來塞給公人「有勞有勞。」

  那公人掂了掂手裡的東西,臉色有些難看。畢竟鄭直不同於旁人中舉,他是解元啊,就給這麼點?

  鄭直也不傻,看公人的臉色就曉得給少了,可他真的沒錢了。心中不由後悔昨夜忘了向鄭寬借一些應急。

  「解元公賞的來了。」不等鄭直想託詞,旁邊的郭勛已經走過來,拿出一錠五兩的金花銀塞給了公人。

  那公人這次倒是沒有掂量,直接捏了捏,立刻滿臉堆笑再次向鄭直行禮「祝願解元公來年早登皇榜。」

  他身後的眾公人再次齊聲躬身賀拜。

  鄭直感覺對方的舉動一定有說道,可又不曉得問誰。就在這時,又是郭勛又拿出二兩小銀錠依舊塞給為首公人「老丈,俺們也是懂規矩的。若是有事,昭回靖恭坊文昌宮找俺。」

  公人一聽,終於見好就收,這次也不拿捏,向鄭直行禮之後,率領眾公人離開。

  鄭直哪怕近在咫尺,都不明白郭勛究竟是怎麼將這些公人打發走的,不過他也沒有問。

  熱鬧過後,鄭直跟著周瑛和郭旭等人去了剛才對方說的地方。所謂的小院自然是掩人耳目,鄭直只看了一眼高聳的院牆,就感覺內里必定小不了。

  果然,如同自家在真定的祖宅,一進正門就是影壁,向左拐去,前院都比他所在勸忠齋要廣闊。進了垂花門,繞過木影壁,鄭直就慌忙的退了出來。無他,院內酒桌旁幾個花枝招展的小娘正在嬉鬧。鄭直對老鄭直的某些勸告還是不敢有任何敷衍,況且他才十三歲,才還有大好前途。

  「如此,把小唱們撤了吧。」周瑛和郭勛聽了鄭直的理由,這才曉得對方如今不過十三,確實有些大意了。不過這也怨不得他們,誰能想到,本科竟然開出一位娃娃解元。他們一得到消息就多方同時安排,才出現了這種紕漏。

  「如此甚好。」鄭直趕忙向周瑛,郭勛還有一眾跟過來的武生致歉「實在是俺家大人有命,不敢怠慢,還望諸位同袍見諒。」

  鄭直已經給了大夥面子,今日大夥也是為了拉攏和鄭直的關係,自然不會說什麼,於是紛紛表示無妨。

  又過了片刻,待裡邊的伶人都撤走,鄭直這才跟著眾人重新走進二院於酒席旁落座。看得出人家是下了本錢,酒是如今時興的桑落酒,菜是肥雞,肥鵝,燒魚,甚至還有螃蟹。看個頭根本不像是他見慣的河蟹,似乎是傳聞的海蟹。甚至還有幾道菜他都認不出,猜不透的美味,總之全是硬菜。

  鄭直作為主客自然少不了與大家推杯換盞,只是有了剛才的事,他總是儘可能的耍滑頭少喝酒多吃菜。害怕一個不防,被哪個妖精攝去破了身子。

  好在今日來的眾人都是存了結交鄭直的打算,並沒有其他想法。隨著日頭越來越低,得到消息的武學生越來越多。到了後來,甚至武學教授,國子監助教周成也帶著勸忠等齋的訓導來了。

  鄭直自然不敢再端坐主客位,趕緊請對方落座。老鄭直提醒他不可得意之後忘形,固然意有所指,可鄭直卻認為不管什麼時候,尊師重道都不會讓任何人看輕。事實也確實如此,武學眾人對鄭直年少得志卻不驕狂十分讚賞,因此這頓飯吃的賓主盡興。

  「鹿鳴宴?」第二天頭昏腦漲的鄭直就被找來的鄭寬喊醒,詢問他中午的鹿鳴宴準備的怎麼樣了?鄭直一聽不明所以「不就是吃飯嗎?不是穿圓領雲紋戴大帽嗎?」

  「五虎誤事矣。」鄭寬無可奈何「一會宴會上五虎要唱念《鹿鳴》詩,與其他五經魁共跳魁星舞的。」

  原本頭昏腦漲的鄭直一聽,頓時嚇出一身冷汗,雖然依舊頭疼,可是頭腦清明卻起來「俺不曉得啊。」

  「也怪俺昨日光顧著高興了。」鄭寬說著拿出一張紙遞給鄭直「五虎趕緊找地方背過,俺去找《鹿鳴》詩和會跳魁星舞的。」

  「這又是啥?」鄭直感覺一夜之間他仿佛成了一個痴兒,啥都不懂,啥都不會。

  「還能是啥,這是俺預備自個在一會宣揚的詩,如今五虎更需要。」鄭寬恨鐵不成鋼的說「五虎不會以為你十三歲得了解元,那幫殺才就服氣吧?」

  鄭直精神一凜,這一下完全醒了酒,頭也不疼了。是啊,他才十三歲,已經是國朝最年輕的解元。沈傳皓首窮經年逾四十都沒有做到,想到前日鄭虤那古怪神態,鄭直不由心生膽怯。沈傳、鄭虤尚且如此,那些屈居己下的新科舉人又能好多少呢?

  「別愣著了,快去背。」鄭寬無奈的說完就走了。

  鄭直趕緊收斂心神,打開紙,用心的背了起來。好在此時院子裡已經空了,據剛剛通稟的下人說,周彧和郭勛已經將這院子還有僕婦都送給了他。如今房契還有身契都在臥房,鄭直真沒想到堂堂兩個侯爵貴胄竟然對他這個三年一次的解元如此上心,頗有些受寵若驚。

  「這也叫詩?」不曉得過了多久,一個童音打斷了鄭直的背誦。

  他扭頭看去,一個小不點趴在牆頭一臉嫌棄的看著鄭直「自然。」隨口說完就繼續背誦起來。

  可那個小孩卻繼續說「還不如俺做的好呢。」

  鄭直哭笑不得,也不理他。不想那小孩見此反而和鄭直較上了勁,扯著嗓子開始背誦起來。背的也不是詩,甚至都不成體統,不過是些兒歌。可鄭直背著背著,突然不吭聲了。所謂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鄭直不曉得鄭寬功課的真實水平如何,可他也看出這幾首詩並不是多麼出彩。而鄭直作為十三歲奪魁的解元,若是真拿這些應付,那麼鹿鳴宴之後,名聲也就毀了。可若是連這些都拿不出來,不用等到鹿鳴宴之後,鄭直的名聲就已經毀了。

  「背過了?」鄭寬再次出現在鄭直面前的時候,已經換了雲紋圓領戴上了大帽,不等他回答,就塞給鄭直一張紙「趕緊背這個,二虎會跳魁星舞,俺讓他在前院等著了。」

  鄭直點點頭,也不解釋,趕緊背誦起來。好在不管是《鹿鳴》詩還是魁星舞,為了方便各個年齡段能夠掌握,不論詞句還是動作都不難,也不複雜。鄭直在鄭寬和鄭虤的協助下,緊趕慢趕,終於在晌午前都記住了。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鄭直的學識也許不好,可是記性還是可以的。因此不管是唱念《鹿鳴》詩,還是跳魁星舞,他都沒有出現任何紕漏。

  待所有儀式走完,端坐主位的順天府府尹韓重這才偕同本科主考張元禎,張潔宣布開宴。

  早就蓄勢待發的鄭直立刻端著酒杯起身,與此同時,坐在他身旁的本科第二,占籍京師的餘姚人謝丕同樣起身。奈何比鄭直晚了一息,只好很有風度的落座,等待鄭直開口。

  「學生鄭直。」鄭直同樣『友好』的向謝丕致敬後,起身離席,來到場中「出身武弁,自幼父母早逝,如今學生高中,預借好酒告慰父母,望長者允。」

  原本等著看好戲的韓重沒想到鄭直不按常理出牌,可對方說的理由很符合孝道,他還真的不能否。扭頭看向身旁的兩位主考,似乎是徵詢二人看法。

  他右首邊身穿青袍,繡白鷳的矮個文官並沒有推脫,武斷的說「可。」

  鄭直謝過之後,將手中酒壺抬起,直接當眾牛飲起來。眾人這才發現,鄭直根本沒有拿酒杯,也就是說他要喝完這一壺酒。

  不遠處的鄭寬有些無語,他沒想到鄭直竟然想出了這麼個法子,灌醉他自個。也對,如此就沒有人能夠和一個酒鬼計較了,可鄭直的名聲呢?想到這,看向對面末席的鄭虤。可鄭虤似乎就沒有留意到,只是冷眼旁觀鄭直的表演。

  「好。」不曉得是誰湊趣,待鄭直喝完一壺酒後大聲喊了一嗓子。

  鄭寬見此,趕忙起身扶著鄭直要離場。

  「學生再借一壺酒。」原本打算見好就收,借坡下驢的鄭直餘光看了眼還要起身的謝丕,趕緊開口「學生自幼體弱,多賴祖父垂青,祖母呵護,才能保得性命。俺本以為自此以後青燈常伴,不曾想也有今日。因此祖父祖母不得不敬。」說著偷偷推了推身旁扶著他的鄭寬。

  鄭寬無奈,在張潔發聲首肯後,走到旁邊拿來一壺酒遞給鄭直。

  鄭直這次依舊喝完,整個人已經搖搖晃晃。這酒絕對是好酒桑落酒,每壺半斤。哪怕是個成人都受不了,更何況鄭直一口氣喝了一斤。

  眾人都好整以暇的等著鄭直,想要看看這個酒鬼解元還有什麼花樣。畢竟敬了父母,敬了祖父母,難道是外祖父母?

  「學……學生……」鄭直腦子還能動,可是嘴已經木了,卻依舊盯著戲謔看向他的謝丕說「學生……」他覺得還可以再堅持向身旁的鄭寬敬一壺,卻根本張不開嘴,說著直挺挺的向後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