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紅榜提名

  八月初八子時初刻,鄭直跟著鄭寬、鄭二虎提著考籃,經過搜撿之後,領了3支蠟燭在貢院外等待進場。為了保證夜裡有精氣神,鄭直今日老老實實地待在鄭寬他們租住的院子裡補了一下午覺。

  本科鄉試主考是正在負責《大明會典》編纂的原南京翰林院侍講學士張元禎和翰林院侍講張潔。原本有消息是上科在應天府擔任主考的翰林院學士梁褚主考,卻不曉得為何換了。鄭直對此並不在意,畢竟在他看來,老鄭直給他的一定不會錯。

  有過去年威遠堡的見識,哪怕老鄭直說拳腳無用,鄭直還是我行我素的堅持每天鍛鍊。沒辦法,真到了危險的時候,那些強盜可不會因為他是狀元就不搶他。也因此,剛剛一開門,鄭直一馬當先,將前面的人撞得人仰馬翻,拉著鄭寬衝進了貢院。好在鄭寬拉著鄭二虎,否則人就丟了。而叔侄幾人的舉動,也嚇了監考的號軍一跳,紛紛咒罵。鄭直早有心理準備,因此並不在意,一進貢院就鬆開了對方,去尋找他所在的號舍字號。

  順天府鄉試考場就在舉行會試的貢院內。貢院看上去就像一個超大院子,裡面又分割出許多有序排列的小院子,小院子裡每排再隔出進深4尺、寬3尺的考室,稱為「號舍」,每舍一名考生。

  每排號舍有門,門額上懸掛粉牌,上書字號。字號用字來源於《千字文》中的字但「天」、「玄」、「帝」、「皇」這類聖人名諱不用,數目字及「荒」、「吊」這類凶煞字也不用。

  號舍既是考試答題的地方,也是考生夜裡住宿的地方。每舍有長4尺的兩塊木板,號舍兩邊牆體有磚托槽,上下兩道。白天考試時,兩塊木板分置上下托槽上,搭出一副簡易桌、凳;晚上則將上層的板拆下,與下層平拼成一張簡易床鋪。

  因為人數眾多,所以應試考生只分到了所在號舍字號,可這每個字號就代表著五十個號舍,究竟坐在這一排具體那個號舍,完全看誰手快。

  考試期間,考生吃喝拉撒俱在其間。在號舍巷道最後面,放置一隻糞桶,供考生大小便。高溫之下,臊臭難聞,蚊蠅亂飛,不要說考試,就是臭味也夠考生受的。靠近糞桶的號舍叫「臭號」,靠近做飯地方的號舍叫「火號」,均不受歡迎。所以,考生都希望選到靠中間的號舍,生怕選在糞桶附近。

  鄭直找了一間處於中間的號舍,把考籃一放,開始等待其他考生。考場規矩,龍門一開,誰將占位置用的空考籃放在號舍的桌上,此號舍就屬於誰的考間了。

  下午鄭寬告訴他,入了貢院找到號舍後,第一件事就是用雨布釘考棚,還給他貼心準備了一份。奈何他不曉得應該如何釘,只能等著其他考生入場,然後再照貓畫虎。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不多時,由遠及近,傳來了陣陣嘈雜的腳步聲。

  鄉試從初九開始,分三場,每場三天兩夜。鄭直拼拼湊湊,幾乎睡了八天時間。沒辦法,他早就把考題背的滾瓜爛熟。再加上這一陣沈傳耐心講解,哪怕他再想放慢速度,也不可能。

  不過當了六年道童的他對於面子功夫那是相當到位,總是在第一天寫一部分簡單的,第二天寫難做的,最後一天再把不難不易的題寫好。

  因此鄭寬叔侄走出貢院時如同大病一場,而鄭直則神采奕奕。

  「俺都說了沈監生是大才,偏偏二虎不信。」回到小院,一路上默不吭聲的叔侄立刻關起門來,神神秘秘的追問鄭直試題的事。無他,鄭直那日提出來為難鄭二虎的四道題,本科考試全都有。鄭直懂過猶不及的道理,因此並沒有一股腦的都說出來,只說了二人本經《詩》中的試題。

  而叔侄二人那幾天自覺不自覺的為了臉面,可了勁的翻閱典籍總算找出了說得過去的答案。偏巧,這就用上了。

  「俺多會說不信了。」鄭二虎一邊雙手不停揉搓,一邊吭吭哧哧的問「五虎,啥時候領著六叔和俺拜會一下這沈監生?」

  「俺也得問問人家。」鄭直想都不想就敷衍起來。他倒不是壁櫥自珍,實在是雙方一旦見面,他的謊就圓不了了,況且鄭直已經決定躲著沈監生了。

  「應該的,應該的。」功名動人心,哪怕是鄭寬也不能免俗。這科是他距離中試最近的一次,倘若這都不能高中,他也就只能認命了「今兒俺高興,一會俺讓下人買些酒菜,待三十,俺訂放春樓。」說著扭頭看向鄭二虎「到時候也請許家的公子來。」

  所謂放春樓是貢院正對面的一座酒樓。據說打從太宗時就有了,每次放榜都會人滿為患,一座難求。如今鄭寬放出豪言,想來是信心十足了。

  至於許家公子,則是鄭二虎未來的小舅子。前幾年鄭虎在京師贊畫,結識了坐營官許寧,對方有一女本打算許配給鄭虎,奈何鄭虎當時已有婚約,就定給了鄭二虎。可世事無常,去年和鄭虎定親的那家退了親,聽說是嫁給了保定後衛的達官指揮。

  面對興致頗高的鄭寬叔侄,鄭直自然不會掃興,況且他現在也實在沒地方可去。這幾個月下來,他已經養成了武學,智化寺,沈家三點一線的毛病。平生第二次喝了酒,鄭直暈暈沉沉的當夜住在了鄭寬二人的院子。

  再醒過來,天已經大亮,鄭二虎還沒有醒,睡在他的身旁,卻沒了鄭寬的影子。簡單洗漱後,鄭直走出房間,恰好鄭寬哼著小調,手裡提著一根金華火腿走了進來「醒了?咋不多睡會?」

  「俺考完了,該去學校上課了。」鄭直給了一個蹩腳理由。無它,鄭直如今沒了心病,卻有了心魔。他受不了撇下沈傳獨自考試的良心譴責。可這並不代表他要讓鄭寬二人和沈傳認識。

  「那可惜了。」鄭寬提起火腿「這東西可香了。」

  鄭直哪裡看不出鄭寬逗他,堅定的說「俺要遲了。」說著跑了出去。

  到了沈家,依舊是沈栓子開的門,鄭直得知沈傳又到智化寺裝乞丐去了,轉身就跑。

  「小鄭考完了?」再次走進久違的公房,依舊是占乾和尚率先發現了跑到門口喘著粗氣的鄭直。

  原本鄭直不想理會,卻不想坐在窗邊正在謄抄的沈傳抬頭看向他。鄭直立刻收斂心神「是,有勞禪師掛記。」

  占乾和尚笑著擺擺手「想來小鄭這幾日也不輕鬆,這次就這些吧。」

  鄭直恭敬的接了過來,走到他常用的桌子旁坐下來,開始謄抄。

  「五虎能夠記得俺,俺是很開心的。」中午智化寺管一頓飯,鄭直趁機向沈傳道謝。自然不敢說明,只說沈傳高明,竟然能夠押中題。

  對於鄭直不停的恭維,沈傳倒沒有受之有愧。畢竟鄭直之前什麼水平他曉得,鄭直更清楚。如今鄭直說多虧了他,那麼應該錯不了的。

  事實上,這四個多月,鄭直為了魚目混珠,幾乎每日都問沈傳一堆邊邊角角的問題,而那些試題就摻雜在其中。沈傳根本記不住有多少是他講過的。昨夜從旁人那裡打聽來試題,只記得有兩道鄭直曾經問過他。除了感嘆鄭直好命外,又開始擔心鄭直忘本。畢竟他連鄭直的蒙師都算不上,鄭直倘若高中,翻臉不認人也不意外。而鄭直昨日沒露面也恰恰說明了問題,卻不想今日一大早鄭直找來了,這讓沈傳對鄭直更加看重一分。

  「俺真的後悔沒有勸先生參加國子監考試。若不然……」鄭直和沈傳有約定,當著外人,依舊稱呼沈傳為『沈監生』,若是只有二人時,再稱呼『先生或老師』。

  「與五虎何干。」沈傳擺擺手,卻不願再說,顯然鄭直不會聊天,直接戳中了沈傳的肺管。

  鄭直卻暗暗鬆了一口氣,他也是剛才和沈傳說的時候,才發現沈傳似乎對於教授過他具體哪些題目,已經記不太清了。因此也就順坡下驢,只說有部分押中。而這又為鄭直來年的會試增加的一份把握。事情雖然沒有做到問心無愧,但總還是圓滿。鄭直堅信他不是無信小人,一定不會對沈傳恩將仇報,將來總要報答對方的恩情的。

  「老沈,小鄭,俺這有個活,你二人接不接?」下午一上值,占乾和尚就找了過來「申王殿下年底大婚,有些東西需要趕著謄抄,人家願意給二兩銀子做酬傭。」

  二兩銀子多嗎?鄭直每個月在武學只有三斗米的口食糧。如今一石米售價三百六十三文,一兩銀子按照官價兌七百文,換成銀子大概是五錢一分八厘。三斗米值銀一錢五分五厘四忽,二兩銀子相當於鄭直一年多的口食糧。

  雖然鄭直自認為高中無疑,可他是個謹慎的人,沈傳就在他的身邊。至於說什麼舉人身份帶來的好處,旁的地方也許吧。但在這匯聚天下英才的京師,連狀元都是三年一個,更何況舉人。

  因此直到八月三十早上,鄭直依舊來到申王府準備上值謄抄經文。沈傳實在忍不住,提醒鄭直今日有大事,耽誤不得,他才急匆匆來到了貢院對面的放春樓。

  「五虎也沒睡好?」鄭直按照鄭寬留在武學的口信,來到了二樓一個雅間,鄭寬和鄭二虎已經等在這裡了。那位許公子並沒有在,想是對這種事並不感興趣。畢竟對方如今已經接了世職,成了羽林衛指揮使,當然是帶俸差操。

  「叔父和二虎也是?」鄭直沒有否認,更不會去解釋。今天是檢驗他這半年努力成果的時候,鄭直實在無心多言,顯然鄭寬和鄭二虎也是如此。

  按理說明日才放榜,他們來早了,可老輩傳下來的規矩,鄉試放榜的前一天,考官們要填榜。主考官依名次先在草榜上填寫擬錄取試卷的「紅號」,草榜填寫完畢後,所有鄉試官員在內堂集中,共同拆卷。每拆一卷,先送本房官,房官照舉子卷面姓名,以藍筆書兩長條,交監試主試閱過,始發省事吏,省事吏交寫榜吏填寫在草榜上。然後,將草榜交給書吏,由他向在座的所有官員宣讀考生姓名,完成這些手續後,開始填寫正榜,自朝至夕畢。

  填正榜時,各省都是從第六名寫起,直到完成最後一名。然後再寫前五名,由第五名倒寫至第一名。每寫一名,易滿堂燈燭一次。

  鄭寬顯然是花了大價錢,包間的位置很不錯,正對著貢院。可整整一上午叔侄三人六目相對,誰都不敢看看窗外一眼。鄭二虎甚至雙眼緊閉,一會求佛祖保佑;一會求三清顯靈;最後甚至求至聖先師開恩。

  鄭直雖然好一些,可也沒好多少,畢竟本科鄉試來了數千人,內里真有勝沈傳一籌的也不是沒可能。他突然感覺之前太好高騖遠了,此刻別說什麼五經魁,只要能中試,哪怕最後一名也是好的……

  「第二十二名,真定府藁城縣學優廩生鄭寬……」伴隨著鄭寬和鄭二虎的親隨先後衝進來大喊,房間裡的沉寂一下子被打破。

  「恭喜叔父。」鄭直最先反應過來,趕緊恭賀。

  可是鄭二虎卻一聲不吭,雙眼閉的更緊,嘴裡默念什麼。

  鄭寬也不在意,就手拿出一串銅錢扔給了氣喘吁吁報信的親隨「賞,賞……」這還不算,又摸出一塊碎銀子也扔了過去「再探。」

  兩個親隨接了賞錢,二話不說,轉身就跑。此刻走廊里傳來了隔壁房間興奮的喊叫聲「中了,中了……」

  鄭直的心也不由提了起來,尤其是隨著時間流逝,可供鄭直遐想的空間越來越小,直到第一百三十一名都報了出來,卻依舊沒有聽到他和鄭二虎的名字。難道這次他失手了?

  「第一百三十二名,真定府真定府學優附生鄭虤……」那倆親隨又跑了進來。

  鄭直覺得這倆親隨是不是聽錯了,誰叫這麼個名字?

  「中了,中了。」鄭二虎卻猛的跳了起來。

  「府尊年初為二虎改了名字。」鄭寬看鄭直不明白,一邊解釋,一邊繼續給了親隨賞錢,命他們繼續打探。

  鄭直尷尬的點點頭,雖然本科只錄取一百三十二名,雖然鄭二虎,不,鄭虤搶了他心儀的位置,可仲兄總歸中試了。那麼他真的危險了,畢竟鄭直曉得他的水平。

  「別慌。」鄭寬看出鄭直緊張,寬慰道「還有五經魁呢。」

  「呵呵。」鄭虤突兀的笑了一聲,卻立刻說「對,對,說不得五虎是本科的解元也不一定。」

  鄭直沒想到鄭二虎會這般奚落他,反而心態穩了。他能做的都做了,此刻與其被鄭二虎看輕,不如坦然面對。想到這,笑笑「承二虎貴言。」

  鄭虤撇撇嘴,打算反唇相譏,卻看到鄭寬一邊不停使眼色,一邊說「五經魁出來了。」

  鄭虤急忙看向窗外,果然貢院牆內突然一暗,又一明,這是在換燈。

  可是門口鄭寬二人的親隨卻沒有動地方,還在使勁把著門。一次,兩次,三次,四次,那兩個親隨卻始終沒有動。鄭直從沒有感覺這麼難熬;從沒有感覺他這麼沒用;從沒有像現在這般無助。

  「第一名,真定衛武學生鄭直……」猛然間鄭直聽到了什麼,這次卻不是鄭寬親隨喊的,而是樓下有人大喊,慢慢的喊的人越來越多。

  鄭虤仿佛聽到了這世間最不可思議之事。

  鄭寬卻忍不住大笑,拉著大腦一片空白的鄭直走到窗邊大喊「本科解元,真定衛鄭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