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持之不懈

  之後的三個月鄭直猶如打了雞血,白日武學上課,智化寺謄抄;晚上回來後在學舍一邊按照沈傳留下的作業溫習功課,一邊又要絞盡腦汁將那些試題摻雜進他不懂的問題里詢問沈傳。鄭直本來以為,沈傳收了束脩,一定會對他提出的所有問題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卻不想人家自有章法。前次鄭直不明所以,將他《詩》的試題拿去詢問沈傳,就差點被對方察覺。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選擇了《春秋》作為本經。按照老鄭直的說法,《春秋》和《禮記》沒有官方註解,《周易》《尚書》《詩經》經過宋代程朱注釋過。也就是說於《春秋》而言,他就算偶有錯疏,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至於老鄭直為何又選擇給他搜集《詩》的試題,則是為了預防萬一鄭直找不到一個治《春秋》的高人。

  有了這個教訓,鄭直只能每日發奮,趕超進度,以求早些將《春秋》的那些試題引出,卻再也不敢隨意夾帶《詩》的任何東西了。

  好在武學每日上課有大把光陰可以提供給鄭直來用心讀書;好在明明六個人的學舍,如今只有鄭直一個人使用。經過三個月的廢寢忘食,鄭直終於湊夠了所有試題的答案。腦子裡也塞滿了一堆根本不知所謂的之乎者也。

  沒辦法,他的目的本來就是為了騙取答案,根本不是為了真從沈傳這裡學到什麼。況且他在隆興觀的時候,就學會了如何讀書,無非就是『不求甚解』。畢竟才三個月,倘若鄭直真的區區百日就可以粗通這些累計幾十萬字的典籍,不是顯得其他人太廢物了。

  「那,這個是前幾日你問為師的章句。」依舊是下值之後,依舊是餛飩攤,沈傳一邊吃餛飩一邊將一張紙遞給了鄭直「為師當時說的太過粗疏,你拿回去好好看看。」

  鄭直漫不經心的接過來,粗讀一遍,想了想,再次從頭細讀。這道題就是鄭直夾帶的試題中的一道。當時他聽了沈傳的講解已經覺得很好,回去後趕緊默了出來。不想今次看到沈傳的這份答案,感覺前次的解析不過爾爾。繼而想到了一個問題,這道題如此,那麼之前的呢?

  原本他準備一會吃完飯,找藉口編個理由甩開沈傳,從此以後再不聯繫。此刻卻感覺他莽撞了。還有,他之前也聽說過,要想奪得狀元,除了要言之有物,字體標準,還要文章用詞華美。倘若他只求中式,也許目前將將能夠,但要是想拔得頭籌,就必須要『寫出』好文章。關鍵鄭直能將文章的意思寫明白、寫清楚就已經謝天謝地了,要他寫出好文章,簡直難如登天「老師這文章太好了,弟子不曉得何時才能做出這般出色的文章。」

  「五虎已經很刻苦了。」沈傳對鄭直是相當滿意的。他也算見過無數的讀書人,可像鄭直這般用功的真不多見。什麼都能做假,可功課是不會騙人的。鄭直每日送來的作業,不管是遣詞用句,還是見解都以可見的速度在提高。當然這種提高是相對的,只是這也足夠讓沈傳驚喜了。他已經放棄了舉業,倘若真能教導出一位舉人,乃至進士,也足夠他寬慰了。因此沈傳現在不再是敷衍鄭直,而是真的想要傾囊相授「你差的只是下功夫而已。」

  鄭直老老實實的稱是,關鍵他最缺的就是時間,眼看下個月兵部的考試就要開始,他卻依舊沒有找到頭緒。

  「武學是不是下個月有考試?」正當鄭直胡思亂想時,猛然聽到沈傳問了這麼一句,頓時汗毛炸立「是。」

  「五虎也報名了吧?」沈傳笑笑「明日向武學告假吧,俺親自教五虎幾日,若不然也對不起那束脩。」所謂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雖然兵部的試卷他沒見過,可鄭直天天問一些刁鑽問題,沈傳心裡也有了猜測。

  鄭直有野心他早就看出來了,卻並不看好這科。無他,鄭直的底子太差了。可沈傳以己度人,不願意讓鄭直落下怯場的隱患。因此打算幫助鄭直見見世面,積累一些科場經驗。他還只是個孩子,能有什麼壞心眼。

  鄭直按下狐疑,立刻答應下來。沈傳的本事,倘若願意教導他,鄭直自然求之不得。可他怕沈傳動機不純,畢竟鄭直本來就沒安好心。不過眼見著兵部考試在即,聽沈傳的意思,願意幫助他拿到參與鄉試的名額,鄭直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於是第二天一大早,向齋長告假一旬的鄭直按照沈傳留給他的地址登門拜訪。出乎鄭直預料,沈傳家並不是他想像中的逼仄小院,而是一座二進的大院子,甚至還有傭人。

  「俺家祖上也是有來路的。」經過這麼久的相處,沈傳也算對鄭直認可。如今既然把他引到家中,自然也就沒打算瞞著「原本想著一心走正途,奈何……」苦笑著搖頭後,示意鄭直進入正題。

  正所謂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沈傳的功課講的很好,並不是私塾先生照本宣科,也不是武學訓導按圖索驥,而是循循善誘。鄭直聽的一點都不乏味,還記住了很多在他看來,晦澀難懂的旁枝末節。

  「老爺,娘子命瓔珞送來了些糕點。」每到飯點,一個老僕就會端著一盤豐盛菜餚在外面通傳。

  「端進來吧。」而沈傳則從始至終都是一句簡單的回覆。

  鄭直光是從老僕端進來的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就能想像出沈家娘子的賢惠,心中沒來由的生出了慚愧。他終究要愧對沈傳夫婦的一番美意。當然,有了這段時間的交往,鄭直打定主意,待來年高中,定要好好報答沈傳。

  似乎鄭直是真的學進去了,以至於一旬眨眼就過去了。走進兵部考場的他心中沒有那麼慌了,待看到考題,眼睛瞪大,看了又看。

  「這麼簡單?」沈傳聽了一散場就跑過來向他通報的鄭直複述,不由感嘆「難怪都要打破頭去武學讀書。」

  「正是這樣。」鄭直也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失落。原本在他心中威嚴的武學,此刻陡然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俺看就是一條狗讀了幾天書,說不得也能考過。」

  「妄言。」沈傳雖然板著臉教訓鄭直,可是嘴角微揚,暴露了他的真實態度。

  沒等鄭直回話,不曉得從哪傳來了女子嬉笑聲。不由奇怪,好在他雖然打算坑沈傳,卻從沒有打算做什麼不堪的事,依舊恭敬的站在沈傳對面,沒有動。

  「五虎既然自度已經過了考試,這段日子就好好在學校溫習功課吧。」沈傳同樣聽到了,卻裝作沒有聽見。

  「老師要棄俺不顧?」鄭直趕忙收斂心神哀求「再有不到一個月就要秋闈,俺越讀書,才越曉得啥都不會。還望老師教俺。」說著不要臉皮的再次跪了下來。

  沈傳要有懷疑也是秋闈之後,在這之前鄭直還是打算儘可能的多從沈傳這裡掏一些東西。畢竟他的鄉試試題大致說得過去了,可會試和殿試還很不牢靠。

  「俺收五虎這束脩可虧了本。」沈傳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既然如此,那就多教你一些吧。」

  鄭直大喜,趕緊磕頭如搗蒜一般致謝。

  「五虎不必如此,俺膝下一兒一女,尚且年幼,如今自然是把你當做了自家人。」沈傳一邊說著鄭直聽不懂的話,一邊將他扶起「既然五虎願意聽俺嘮叨,那就常來吧。」

  鄭直回去的路上一直琢磨沈傳說的,可是始終不得其法。直到一旬之後,見到上京參與秋闈的六叔鄭寬還有仲兄鄭二虎才大概懂了意思。

  「人家這是看上五虎了,打算招五虎做女婿。」鄭寬揶揄侄子一句。

  之所以說起此事,乃是因為鄭寬和鄭二虎叔侄對鄭直竟然也獲得了鄉試資格充滿了好奇。畢竟鄭直學識如何他們作為自家人是一清二楚的。在外地人對京衛武學還有一絲敬畏時,實在很難想像,以鄭直的水準怎麼拿到的這個入試名額。

  鄭直無奈,只好為了遮掩一個謊言,編出更多的謊言。按他所說,沈傳怯場的毛病沒變,其他的全都改了。學識堪比孔子;見聞堪比周公;善心好比東郭先生,總之是個難得一見的隱士。

  「不過一個監生,說不得還是俊秀捐監。咋被五虎夸的天上有地上無的。」一旁的鄭二虎恥笑道「不過五虎一個武生做了監生的女婿,倒也般配。」

  鄭直曉得鄭二虎人不壞,就是嘴臭,早就見怪不怪,沒有再分辯什麼。他在隆興觀就曉得,人家認準了的,除非撞了南牆,否則別人勸、解都無濟於事。

  「二虎說的過了。」鄭寬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不過能夠讓五虎短期內學有所成,想來確是有本事的。」

  鄭直曉得這是鄭寬安撫他,也沒有往心裡去,畢竟從小到大,六叔就是喜歡二虎的。據說去年嬸子病逝後,六叔懇求祖母熄了為他續娶的打算,要過繼二虎作為繼子。這事成沒成,也沒人告訴他。不過想來二虎是願意的,畢竟鄭寬雖然舉業不振,卻精於貨殖。前幾年鄭家遭災,千畝良田被滹沱河壓在了河道下,鄭家兄弟的父母,鄭實夫婦二人為此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全靠六叔走南闖北,才堅持了過來。

  「五虎治的啥經,若是得當,俺來指點,想來總比外人強些。」鄭二虎自然不會和鄭寬唱反調,只好迂迴。

  鄭直想了想「俺確實有些地方不解。」鄭寬和鄭二虎治的都是《詩》他是曉得的。原本鄭直還在猶豫要不要給鄭寬、鄭二虎透題;倘若透題,究竟該怎麼不露痕跡。此刻正好一併說了出來。

  鄭寬雖然有私心,可鄭家有難,庶出的六叔沒有袖手旁觀,這點鄭直就認為必須給對方透題。畢竟六叔這麼多年因為身份,在外邊受了多少委屈,鄭直去了一趟山西就可以想像出來。

  而一旦給鄭寬透題,那麼不可避免的就會讓鄭二虎曉得。若是讓對方曉得鄭直撇下他,說不得又要鬧出什麼么蛾子。

  「五虎從哪個旮旯角尋摸出來的?莫不是那個沈監生出的?」鄭二虎原本信心滿滿,此刻抓耳撓腮半天說不出來一個字,頗有些惱羞成怒。

  「二虎別管旁的。」鄭直卻一反常態,一副大仇得報的樣子「若是連這都不會,本科就莫要下場丟人了。」說著躲開鄭二虎的一腳「若是二虎不怕丟人,只管去外邊問啊,反正如今街面上全是讀書人。不是有句話叫『不恥下問』嗎?不丟人。」說完也不理同樣面色不愉鄭寬,跑出了他為二人在正陽門外賃的院子。

  進了城之後,鄭直猶豫片刻,還是來到了位於明時坊的沈家。

  他前幾日已經向沈傳請了假,說明這幾日要出城迎接鄭寬二人,因此已經好幾天沒有見沈傳了。這也沒辦法,畢竟京師和真定相隔六百六十六里,鄭寬二人只能托人給鄭直一個大概到達的日期,無法精確到具體哪一天。原本鄭直預備了前後十天,不想鄭寬和鄭二虎真的是按照信上說的日子抵達,不差分毫。鄭寬果然是常年經營,說是何時,絕對守信。

  沈家的門子是家生子,名叫沈栓子。他早就對鄭直熟的不能再熟,一邊將對方讓進門,一邊說「俺家老爺不在,鄭公子若是不急,可去俺屋坐坐。」

  「也好。」鄭直有些失望,他這次是來求證鄭寬判斷的真偽。倘若是真的,那麼他的計劃就要更改。鄭寬是自家人,沈傳作為他的泰山自不必說,也就可以變通之後告知對方原委。

  鄭直不是個善於言辭的人,因此就成了沈栓子的聽眾。讓鄭直沒想到的是,對方不但能言善辯,還見多識廣,他聽的十分有趣。

  說著說著,沈栓子突然說到了年初沈傳帶著一家人去白雲觀摸猴,鄭直心中一動「看不出沈監生力氣這般大,兩個孩子不輕吧?」

  「俺家哥兒才四歲,姐今年才十歲,不沉。」門子大笑解釋。

  鄭直敷衍的笑了起來,想來鄭寬說錯了。他今年已經十三,即便現在沒有定親,一旦金榜題名,提親的一定多了去了。難不成讓他苦等五六年?頓時熄了更改計劃的打算。

  此時從後院傳來了嬉笑聲,鄭直聽了聽,是兩個童音。也分不清哪個聲音是沈氏的,不過終究和他無緣無分。

  因此當傍晚沈傳回來後,鄭直藉口接到了人打算明日複課,將冒昧而來搪塞過去,絕口不提旁的。

  面對全力以赴應考的鄭直,沈傳自然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