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壺解元

  鄭直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晨了。人雖然醒了,卻頭痛欲裂,噁心,反胃,渾身難受,依舊下不得床。

  「醒了?」鄭寬聽到動靜,走了進來「好受了嗎?」

  「渴。」鄭直一開口就反胃,只能趕緊閉嘴。

  鄭寬出去片刻,端著一碗米湯走了進來「你空腹喝酒,簡直自尋煩惱。喝了這碗米湯,緩一緩再吃東西。」

  鄭直也不多說,趕緊接過來大口喝了起來。

  「五虎的心思俺懂,可萬事盡力就好。也怪俺關心則亂,如今想來,就算酒宴上鬥文輸了,也不過是面上無光,何苦作踐自個。」鄭寬卻開口「旁人願意咋說就咋說,這解元終究是俺家得了。任憑他是閣老之子,也只能在俺們後邊。」

  鄭直有些莫名其妙,閣老之子?誰啊?

  「就是那亞元謝丕。」鄭寬看鄭直茫然神情只好解釋「他是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謝閣老的公子,聽說是年初剛剛得到旨意,蔭了北監。這不明擺著就是來搶俺們順天府的解元嘛,欺負俺們北方無人。」

  鄭直頭疼欲裂,卻腦子清醒。歷來這舉業一途,南人優於北人,國朝自景皇帝之後已經有五十年沒有出過一位北方狀元了。

  沒辦法,南方人將科舉玩出了花,能夠在那個地方爬出來的那個不是怪胎。可同樣一個人在南方也許中舉都做不到,若是占籍北方就可大殺四方。為此朝廷才有會試時分南北中三榜的規矩,為的就是儘可能的公平。可終究架不住那些掌權者的手腕,人家一句回鄉考試路途遙遠,直接就獲得了附籍京師參加順天府鄉試的資格。故而從宣宗開始,順天府就很少出現地道的北方人的解元了。想到這,鄭直突然有些高興。別管他用的啥法子,總歸為北人扳回一局。

  兩人正說著鄭虤走了進來「叔,幾位同學邀俺去參加詩會。」

  鄭寬點點頭,摘下茄袋打開想要倒出些銀錢,卻又停下,乾脆直接塞給鄭虤「如今二虎是舉人了,切不可讓人指摘。」

  鄭虤喜出望外的滿口答應,甚至破天荒了隨口問了句鄭直「五虎好些了?」

  鄭直點點頭,他在觀里見多了這種虛偽,自然不會多麼感動。

  果然鄭虤不過是客套,又說了兩句場面話後,轉身走了。

  鄭寬經商多年,自然也看出來了「二虎這兩天也累壞了,畢竟俺們三人中試,這迎來送往的多虧了他。」

  鄭直點點頭「叔,那沈先生前些日子還給了俺幾道題。如今都曉得俺治的是《春秋》這就用不到了,一會俺默給你。」

  鄭寬的呼吸急促起來「俺還沒問五虎呢,這沈先生咋不考?」

  沈傳的毛病並不是什麼秘密,因此鄭直毫無壓力的說了出來「沈先生也沒想到俺考了第一,俺打算待身子好些,繼續跟著沈先生學。」

  解元在手,讓鄭直對沈傳又有了新的想法。現在距離會試還有五個月,這次鄭直會做的更加隱蔽,那麼沈傳最多就是更加難受,也鬧不出啥的,反正他以後會補償對方的。至於怎麼補償,鄭直也不曉得,但一定不會食言而肥。

  「應該的。」鄭寬想了想「若是需要銀錢儘管開口,五虎若是中了會員再中了狀元,俺家的門風都要改了。」鄭家自七世祖鄭七八開始就是在大元平陽路指揮廝殺的。入明後,北元餘孽砍過;燕王義兵殺過;交趾賊民剁過,之後家族起起伏伏,可唯一不變的就是他們始終是拿刀的。

  鄭直點點頭「俺會用心的。」

  可是很快,隨著申王府派人送來賀禮,剛剛拜見完座師,得了張元禎幾句褒獎,正躊躇滿志的鄭直才明白他的宏願懸了「回鄉了?」

  「正是。」來人是申王府左長史郭瑀,特意來看望病中的鄭解元,送來申王的關懷。無意中提起沈傳,才告知鄭直,對方昨日派人去智化寺,說得了重病,回老家東安養病,無法繼續申王府的差事了。

  鄭直心頭一沉,沈傳果然還是沒有從心魔中走出來「這麼說王府的謄錄也要重新換人了?」

  「不得不如此了。」郭瑀卻很理解,畢竟鄭直今時今日身份不同了。雖然說到底不過是個舉人,可鄭直太年輕了。做官都是看長遠的,只要他腳踏實地,將來高中進士是一定的。他們這些王府官與未發跡的鄭直結個善緣,不吃虧。

  「若是左長史不嫌棄,俺明日把沈監生和俺剩下的接過來吧。」鄭直曉得他現在做的未免有些做作,可還是提了出來。鄭直此時去見沈傳什麼忙都幫不上,說不得還會讓對方病情加重,只好如此尋求心安。

  「這自然是再好不過。」郭瑀有些意外,卻沒有失態「想來王爺定然會對鄭解元感激的。」

  論虛偽客套,鄭直也許做不來,卻最起碼曉得如何應對,因此郭左長史走的時候很開心。

  「沈監生可惜了。」聽了鄭直的消息,鄭寬同樣立刻明白了緣由。文人一輩子心心念念的不就是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嗎「五虎願意有始有終,俺自然是贊同的。這樣,能推的席面俺就推了,實在躲不開的,五虎再去。」

  鄭直點點頭,全沒放在心上。畢竟他才十三歲,之前要麼養於家中;要麼棄於道觀;要麼就是訓於武學,誰會曉得他?

  可沒幾天,鄭直發現他又錯了「七元會?」

  「也叫解元文會。故事成化六年冬,當時的商首輔文毅公等六位來自浙江的各科鄉試解元,在京師禮部尚書楊文懿公寓舍聚會,由刑部尚書陸康僖公主持,稱為『六元會』。之後成化十五年春,謝閣老等人復為『七元會』。成化二十三年春,謝閣老又與其他幾人組『後七元會』。」這段時間幾乎不露面的鄭虤如數家珍的侃侃而談「這次白學士有意效法,召集俺們順天府在京解元共襄盛舉。」

  根據請帖所書,這次『七元會』由成化十六年科順天府解元,南宮人白鉞牽頭,邀請了弘治八年科解元,平穀人張禬;成化十九年科解元,錦衣衛籍張贊;成化十三年科解元,大興人宋禮;成化十年科解元,故城人馬中錫;成化四年科解元,涿州人史俊;算上鄭直一共七名順天府鄉試解元,要在冬至當天組七元會。而根據請帖上羅列的名單,鄭直判斷,這次挑選參與者的標準,不但是順天府鄉試的解元,還必須是北人。據鄭直所知,上科解元祖籍浙江的孫清就不在其中,而此人如今就在翰林院做庶吉士。

  鄭直拿著請帖沉默不語,他不是不想去,而是怕露餡。尤其原本與這事沒有任何關係的鄭虤都如此上心。難不成剛剛躲過鹿鳴宴,又要跳進這勞什子的七元會?

  鄭寬沒有吭聲,畢竟相比鄭虤,他看出了鄭直的心虛。

  「五虎不會以為中了個解元就一定會做進士吧?」鄭虤等得不耐煩,催促道「這都是以後的門路,有了他們……」

  「二虎想左了,俺沒說不參加,只是覺得俺們幹嘛要去東施效顰,組這勞什子的解元文會?」鄭直說出了勉強說得過去的藉口,他不相信鄭虤不曉得真實原因。

  「不然呢?」鄭虤顯然真的沒有想到鄭直推諉的真實原因,反而被鄭直的強詞奪理弄得沒脾氣「國事有皇帝,有內閣,有朝廷諸公,怎麼也沒到需要五虎指手畫腳的時候吧?」

  「二虎,坐下說。」鄭寬趕緊岔開話題「五虎已經應了,就好。」

  正想分辯的鄭直不吭聲了,也是,都已經答應下來了,何必與鄭虤置氣,起身走到書案旁拿過紙筆寫了起來。

  他如今已經中舉,郭勛又送了他一座二進院子,自然不用再回武學讀書,因此就將鄭寬和鄭二虎接了過來一起住。至於他在武學的學舍,如今已經被教授周成裝潢之後重新安排了人住進去。只是這次,變成了他的那個鋪位被空了出來,據說是對後進的激勵。

  至於周瑛和郭勛等人為什麼送他房子,根據鄭寬結合鄭虤打聽來的消息判斷,可能與最近瘋傳武定侯家可能復爵有關。郭勛的父親雖然是錦衣衛武臣,卻格外親近文臣。只是鄭直看不明白,那位慶雲侯家的公子周瑛,一個女婿為何也如此上心。

  「煩勞叔父打發人給白宅送去。」鄭直將信封好口遞給了鄭寬「俺到時一定赴約。」

  鄭寬接過來「俺這就安排。」說著起身走了。

  鄭虤對於鄭直的拿腔作勢並不滿意,緊隨鄭寬起身向外走去「俺約了同學,不在家吃飯了。」說到這停下,扭頭戲謔的問「五虎若是有空也同去吧,好酒管夠。」

  「俺明日還要上值,不去了。」鄭直只做沒聽懂,拒絕了。

  鹿鳴宴的後遺症第二天就顯現了出來,申王府郭長史看他的時候,除了帶來十兩銀子的慰問金還有一大瓮上好的桑洛酒。智化寺雖然沒有這麼大方,卻也送了五兩銀子做儀程,還有十壇自釀的果酒。這還不算,鄭直甚至在許家送來的禮單中同樣發現了酒水。現如今他已經在京師有了專屬諢號『二壺解元』。

  蓋因為鄭直在鹿鳴宴上喝的那兩壺酒,也就是諷刺他是個酒鬼。酒鬼就酒鬼吧,總好過當什麼『小李解元』。他堂堂五尺男兒,咋會去『偷』呢。

  鄭直第二天再次來到申王府上值,頓時在工房內引起了轟動。別管之前和他認不認識的書手都湊過來行禮,弄得鄭直既興奮又無奈。

  「鄭解元。」一名頭戴三山帽的中官走了進來「殿下命人送來一些糕點,說是御賜的,請鄭解元一同享用。」

  鄭直起身,恭敬的回禮表示感謝後,丟下了一眾書手,跟著中官來到工房旁邊的房間。那些書手自然不會有什麼不滿,最多是艷羨而已,畢竟鄭直是解元。大明連穿什麼鞋都有明文規定,所以處於什麼地位,就應該享受什麼權利。

  鄭直進門就看到了桌上擺放正中的,一盤看上去不錯的糕點。除此之外,桌上擺滿了大魚大肉還有兩壺酒。

  鄭直無語,若不是真的明白這是申王好意,鄭直都以為申王這是在罵他。再次言不由衷的拜託中官代他向申王致謝後,鄭直開始一邊腹誹一邊吃了起來。

  按理說他如今的身份不應該接觸藩王,也不用在乎什麼智化寺的反應。可他不得不為,跟著沈傳學習時,他也打聽了。歷來這考試都是有竅門的,可以寫了文章送去高官那裡藉以揚名,以便日後閱卷萬一認出好得到優待。據鄭直所知,藁城名門石家兄弟當初就送他們的文章給如今內閣的李閣老品評,並因此大放異彩。

  鄭直文章現在剛剛起步,自然走不得這個法子。若是僱傭代書,則後患無窮。他只能另想它法,而且不能做的太過露骨,申王府替他宣揚『顯貴之後不忘故人』,這就是很好的一個著力點。雖然又利用了沈傳一次,但好在和上次不一樣,這次想來不會對沈傳有什麼影響。

  未時末刻下值,鄭直出了申王府,與其他書手道別之後,向明時坊走去。他到現在也沒有適應自個的新身份,所以並沒有如同鄭虤一般,抱著圓領大帽不撒手,如今依舊是尋常裝束。更沒有出入呼車坐轎,而是選擇徒步。一來是習慣了,二來是藉機想琢磨該如何在『七元會』上留住臉面。

  徒步而行自然少了限制,鄭直穿街走巷,眼看就要走出澄清坊,突然聽到了呼救聲。四下看看,戒備的走到了一條小巷口張望。只看到幾個喇唬光棍將一個婦人按在地上,正在撕扯。

  京師雖然是首善之地,奈何人口百萬,治安並不好。鄭直去年初來乍到對此簡直不敢相信。尤其聽說有光棍成群結隊的在晚上去搶英國公親戚家,據說還是個錦衣衛指揮使。感覺這京師還不如真定太平,最起碼那的強盜只敢攔路搶劫,不敢進城騷擾。

  他來不及多想,四下看了看,撿起一塊碎磚頭,用力扔了過去。拜去年的山西行,他現在扔石頭很準。果然,一息之後,幾個光棍中有人痛呼。鄭直得理不饒人,再次撿起一塊扔了過去。不過這次,對方已經發現了鄭直有了防備,雖然依舊打中,卻不是要害。

  「弄死他。」一個光著下半身,捂著腦袋的光棍大喊。周圍幾個光棍看只有鄭直一個人,頓時膽氣一壯,掏出身後短刃,氣勢洶洶的殺了過來。

  鄭直和對方相隔十餘丈的距離,看上去很長,可他不過再扔了一塊石頭,就不得不轉身撒腿就跑。他在武學《武經七書》學的不錯,敵強我弱不能力敵。

  那些光棍見此哪肯善罷甘休,跟在鄭直身後窮追不捨。可每個人的體質是不一樣的,沒一會,五個光棍就彼此拉開了距離。

  鄭直當然不是盲目的跑,而是專門找犄角旮旯鑽,同時留意身後。眼看著身後原本的兩個光棍如今變成了一個,他停了下來,氣喘吁吁的撿起一塊石頭毫不猶豫的扔了過去。

  伴隨著一聲慘叫,五個光棍中最彪悍的,如今還在窮追不捨的光棍應聲倒地。鄭直得理不饒人,又撿起一塊石頭幾步來到還想爬起來的光棍面前砸了下去。

  恰在此時,落在後邊的光棍跟了上來。就看到面前的半大小子一張花臉咧開,露出一口白牙,大呼一聲「好。」竟然沖了過來。這一幕讓他猝不及防,被土塊砸倒在地。

  接下來第三個,第四個,同樣沒有躲過去。當鄭直提著兩塊碎磚再次回到巷口的時候,發現最開始叫囂的那個光棍竟然得手了,對著還在婦人身上賣力的光棍扔出了手中的石塊。

  一聲慘叫後,婦人奮力推開蜷縮在身上的光棍,拽過一旁的衣服護住身體,膽怯的看向巷口的鄭直。

  鄭直也不吭聲,側過臉一邊迴避,一邊對著婦人揮揮手。這裡雖然偏僻,卻是白日,周圍說不得有多少人看著,婦人多留一刻都沒有好處。

  他做這些並沒有什麼考量,也沒打算獲得任何好處,單純就是本心,也是受陳守瑄教導這麼多年最大的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