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四章 蒼天饒過誰(二十八)

  分守保定副總兵一人,弘治十七年中設。令春秋兩防移駐浮圖峪,遇有警,移駐紫荊關,以備入援。分守參將四人,(曰紫荊關參將,曰龍固二關參將,曰馬水口參將,曰倒馬關參將。)游擊將軍六人,坐營中軍官一人,守備七人,把總七人。

  八月節當日,鄭直接到了鄭虎的信,對方已經接到任命,擔任保定副總兵趙用麾下游擊將軍,不日即將北上。鄭直自然有些意外,他以為鄭虎這次是平調,畢竟去年鄭虎才擔任守備,如今滿打滿算一年左右。不過不管咋講,鄭虎邁過了最關鍵的一道坎,正式成為了獨當一面的將領。

  一進後院,鹿鳴就走了過來「今個兒是三奶奶的壽辰,爺若是去晚了,又得挨呲打了。」

  「罪過,罪過,這幾日荒了俺的莫小娘了。」鄭直笑笑,直接將對方抱起,大步向著西院走去。如今這院裡都是他的人,莫說抱,就是在這天當床地當被,旁人都管不得。

  「奴婢不敢。」鹿鳴順從的靠在對方懷裡「只是爺無論如何也莫苦了娘子。」

  鄭直自然滿口答應「俺最近著實有事,忙的夜裡一刻不得閒。待過了這幾日,俺好好向娘子賠罪。」他這可不是假話,白日裡不但要溫習兵法戰爭,騎步射,還要張羅和鍾毅的交易,以至於早就答應錢寧去瞅瞅素未謀面的侄女都不得空。夜裡,夜裡更忙。黑漆漆的,和三個小妖精玩捉迷藏,實在費神。

  來到西院屏門外,鹿鳴苦苦哀求,鄭直才將她放下,二人一前一後進了院子。只見裡邊已經布置得花團錦簇,頗為喜慶。鄭直笑著走到三奶奶跟前,講了幾句讓對方又羞又惱的喜慶話。結果不但沒有討到壽桃,壽麵,反而挨了一腳。沒錯,一旁的十娘子早就蓄勢待發。有人偏偏就不長眼的湊了過來,不踹他踹誰。

  十三姐偷眼瞅了瞅在場三奶奶,唐姨媽,六姐,甚至臘梅,鹿鳴,杜媽媽,發現眾人都沒有任何異色,心中不由警惕。這個十七,太過分了。因此待眾人祝壽完,吃過壽麵後,就找藉口回後院了。六姐有些無奈,只好藉口不放心孩子,也依依不捨的走了。沒法子,如今三奶奶還沒有原諒她呢。這些日子,不高興了就拿話呲打她幾句,弄得六姐可不敢單獨留下。

  唐姨媽瞅了眼三奶奶,又瞅了眼六姐的背影,笑笑。幸虧她孤身一人,也沒個閨女,否則還不夠糟心的。突然她想到了遠在米脂的家人,心情又不好了。她當初跟著唐顯懷私奔,可是坑了家裡,也不曉得父母,兄長還有妹妹如何了。瞅了眼正和杜媽媽眉來眼去的鄭直,立刻壓住了思鄉的念頭,如今已然很好了。

  沒了礙眼的,老光棍也就不裝了,直接從他的單桌換到了眾人的桌上,左擁二嫚兒,右抱錦奴,身旁是唐姨媽,身後還有臘梅,鹿鳴服侍,好不愜意。錦奴是曉得老啦唬的為人的,所以對於唐姨媽慘遭毒手,最多就是抱怨幾句,卻並沒有不滿。

  眾人正說笑,杜媽媽走了進來通報,鄭仟來了。

  八月十八考試結束。考場一開,孫漢就開始風風火火滿世界找鄭直。無他,鄭直給他的那二十道試題,就包含了本科鄉試《詩經》的全部五道題。他的記性也不是多麼好,那些題目他瞅過幾次原本早該忘掉的七七八八了。奈何上次為江侃謄抄,他為了精益求精,著實下了一番功夫。因此看到試卷上的題目,他的腦子裡就立刻浮現出了答案。

  孫漢想要靠真實實力答出試卷,奈何根本做不到。五道題目,待謄寫之後,雖然與鄭直給出的精闢答案有所出入,可是脈絡依舊是按照那些答案走的。

  孫漢可以保證,他沒有向對方透露過關於陳汝嘉的任何詳細情況,可是他忽略了家裡的下人。他也曾想過放棄這次考試,可是想到伯父的諄諄教導,想到母親和娘子那殷殷期盼,他掙扎了整整三天,還是交上去了試卷。孫漢終於成了曾經的他最唾棄的人。

  所以一出考場,孫漢就想找到鄭直,質問對方為何要如此待他。終於二更時分,孫漢在御河中橋鄭寬家找到了多日未見臉色蒼白的鄭直「你咋了?」

  「沒事。」鄭直輕咳一聲「你咋了?」他原本計劃的好好的,奈何錦奴和二嫚兒似乎在較勁。自從壽宴之後,夜裡兩人也不理會他去哪鬼混。可是白日裡,今個兒東屋的腿腫,明個西屋的胃口不好。但凡他白日要走出大門,就一定會有動靜。所以鄭直上個月豪情萬丈定下的那些科目,全都變成了在家練習。好不容易夜裡可以舒坦一番,那匹烈馬又鬧騰起來。真是壓下葫蘆起了瓢,太累了。

  因此今個一早,鄭直也不等明日才是圓滿,直接將小娘子三人的衣服還了回去,撒腿就跑。打定主意,再也不露面了。

  「出去吃飯吧。」孫漢瞅了眼遠處垂頭喪氣的鄭偉、鄭健兄弟二人。

  鄭直點點頭,與鄭傲打了聲招呼,跟著孫漢出了門。隨便尋了一家酒肆,要了一個包間。

  「你把陳汝嘉如何了?」孫漢確信包間隔音不錯後,關上了窗戶,低聲質問。

  「死了。」鄭直拿出煙點上。他可以欺騙孫漢,奈何對方幫了他大忙。於情於理,鄭直也不想這麼做。他也不屑於為陳汝嘉的死辯解,做就做了。

  「你……」孫漢感覺腦袋有些發蒙,不可置信的看著鄭直。

  「如今這年月就是這樣。」鄭直看著孫漢「他曉得的太多了。」

  「住口。」孫漢冷著臉,怒視鄭直「鄭行儉,今日起俺們絕交。」講完扯下衣角一塊扔在了桌上,轉身走了出去。

  鄭直瞅著那塊布,拿出煙點上。他懂,孫漢是邁不過去心裡的那道坎。鄭直曾經也邁不過去,可是多虧了鄭虤,多虧了楊儒,他們逼著自個邁了過去。

  「這個世界是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你不吃了別人,別人就會吃了你。對,沒錯,人吃人的世界。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你要想保護,擁有,就必須學會作弊,學會狠。」

  鄭直依舊記得楊儒講給他的時候,面目猙獰的樣子。

  孫漢沮喪的回到家,早就等著的下人趕忙告知了孫娘子。

  孫娘子誤以為孫漢考試結果不佳,在丫頭攙扶下迎出來,小心翼翼道「相公還年輕,這次不中,還有下次。不急的。」

  孫漢欲言又止,無可奈何的苦笑「俺……累了。」

  孫娘子也不生氣,趕忙讓下人準備清水,親自服侍孫漢沐浴更衣。

  孫漢全程沒有吭聲,一動不動的看著房頂。

  不管心中願不願意,他終於沒能做到問心無愧。對鄭直發火,又何嘗不是他對自個的拷問「娘子,一張紙沾染上了墨汁,還能是白的嗎?」

  孫娘子一愣,想了想「奴是想不出的,不過相公可以問問鄭解元,想必他能夠回答出來的。」

  「他?哼。」孫漢皺眉,從對方手裡拿過浴巾「不要提他。」

  孫娘子有些錯愕,原來孫漢不是沒考好,而是和鄭直起了齟齬。孫漢一向推崇此人,平日間都是把此人掛在嘴上,有事沒事都會給給她講二人幼時的莽撞無行。卻不曉得因為何事?

  「俺心情不好。」孫漢見此,趕忙調整語氣「他……鄭行儉變了,變得俺都認不出了。」

  「那究竟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孫娘子笑著接過了孫漢手裡的浴巾,繼續侍候對方沐浴。

  「……」孫漢答不出「他做了錯事。」

  無論如何,鄭直沒有想著害他,而是要把功名給他,所以孫漢有種無處發火的惱怒。陳汝嘉罪不至死,若是沒有此人,如今死的就該是鄭直了。

  「那確實不應該。」孫娘子笑道「相公作為鄭解元的好友,不該勸他嗎?」

  「勸了。」孫漢沮喪道「他騙了俺,俺已經和他割袍斷義。」

  「如此也好。」孫娘子這才曉得孫漢衣衫為何缺了一角「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孫漢看著孫娘子,有些無語,再次奪過浴巾「娘子休息吧,俺自個來。」

  孫娘子輕皺眉頭,捂住手臂。她是武將家裡出身,進門之後,已經儘可能的收斂心性。孫漢平日間也是好的,對她百依百順,唯獨不能認真。此刻孫娘子脾氣也上來了,在丫頭攙扶下,起身,走了出去。

  孫漢正沉浸在各種情緒中不可自拔,並未留意到這些。剛剛洗完澡,下人通報,江侃來了。

  「俺也是沒想到。」面對江侃那欲言又止的追問,孫漢只好硬著頭皮解釋「誰曾想五道題都在那裡。」

  江侃哪裡會信,抓耳撓腮,低三下四道「二哥,我的好二哥,那會試的題目是不是也在裡邊?」

  孫漢一愣,立刻臉色更加難看。沒錯,鄭直既然做了,一定會做到極致。那麼這二十道題,應該就有會試的題目。

  江侃見此,趕緊道「別著急,別發火。二哥是了解小弟的,屁本事沒有,字寫的也跟狗爬的一樣。好不容易有這麼個機會,自然得隴望蜀。若是能夠光宗耀祖,俺在九江給人當小老婆暖床的娘也會高興的。」

  「應該有。」孫漢一聽,心中的戾氣頓時少了很多「三弟……回去後可以多用功,想來年後應該有所斬獲。」

  「二哥什麼意思?不考了?」聽話聽音,江侃立刻品出不同。

  「還不一定。」孫漢擺擺手「俺如今才曉得,差的太多,打算再沉澱些日子。」

  「二哥錯矣。」江侃趕緊勸「二哥的為人我了解。是不是認為勝之不武?」

  孫漢沒吭聲,顯然是這麼想的。

  「我不講別的。」江侃直接問「假如殺一人可以救天下,二哥認為該不該干?」

  「自然。」孫漢毫不猶豫回答。心中卻警惕起來,江侃難不成是鄭直的說客?

  江侃繼續問「殺人犯法嗎?」

  孫漢語塞,

  「只要目的是好的,過程重要嗎?」江侃追問「考試只是一個選拔人才的手段。高分低能的比比皆是,有學歷沒素質也大有人在。二哥你是有抱負有理想的人,也有能力,把自己限制在條條框框之中,束手束腳,不是庸人自擾嗎?」

  江侃可是經過多次話術培訓的,再加上他來自一個信息爆炸的時代,見識就連鄭直都要下跪。孫漢沒一會就被他說的yunto暈頭轉向「三弟不要講了。俺想想,想想。」

  「想什麼?」江侃摟住對方「走,找鄭……老大喝酒去。」

  孫漢一聽,瞬間清醒,掙脫了對方道「三弟可以自去,俺腦子亂的很。」

  「這就不對了。」江侃卻又湊過來拉住對方「歡樂時光……對,今晚上歡樂時光我請。我找到地方了,今晚上高興,我請。」

  江侃敏銳的察覺到了孫漢和鄭直可能有了矛盾,畢竟剛剛的消息,孫漢見過鄭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大老爺們,有啥問題一杯酒搞不定?如果有,那就兩杯。」

  孫漢無奈「這樣,俺問三弟一個問題,倘若三弟答出,俺就去。倘若答不出,就不要勉為其難了。」

  「什麼問題?」江侃好奇的追問。

  「一張紙沾了墨汁,還能變白嗎?」孫漢將剛剛詢問孫娘子的話又問了出來。

  「能啊。」江侃想都不想就回答了。

  「怎麼做到?」孫漢原本想要對方知難而退,不想江侃不按套路出牌。

  江侃四下瞅瞅,來到書桌前,伸手拿起毛筆在一張宣紙上點了一滴墨汁「沾了墨汁。」然後又沾沾硯台,開始在他隨意滴下的墨汁周圍畫了起來。

  孫漢初時不以為然,可是片刻後目瞪口呆。只見江侃竟然以那滴墨汁為基線,勾勒出一根模樣走形,潔白無瑕的羽毛。

  「這不就是變白了。」江侃自得的放下毛筆「給你講了,不要被條條框框束縛。快點,我還想著和你一起中個進士,跨馬遊街呢。」說完推著孫漢走了出去。

  出乎孫漢預料,歡樂時光並不在繁華之地,而是在東城思誠坊舊太倉一帶。此處因為住戶稀少,又有大量朝廷倉儲需要隨時裝卸,所以不受宵禁限制。不同於城內它處的勾欄的小家子氣,此處竟然是層台累榭,頗有另一番風味。

  一下車江侃就拿出一塊銀色小牌遞給迎過來得夥計,然後在對方送過來的圖譜里挑了一個單間。江侃點了酒水菜餚之後,卻並沒有點這裡的特色服務,小唱。而是與孫漢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起來。孫漢此刻心裡很矛盾,他內心是反感鄭直的所作所為的,因此並不想見對方。可是又懂對方是想要成全他,此刻孫漢對於時才的種種言行也有些後悔,想要趁機勸鄭直罷手。

  鄭直來的有些遲,不過臉色更加蒼白。

  江侃瞅了一眼,就樂不可支道「你這練習騎射,不會練習到了床上吧?」

  鄭直笑罵一句「一會兒去你家練練去。」

  江侃卻一點都不生氣「好啊,好啊。不過就一匹馬,怎麼騎?」

  鄭直咒罵一句,人人至賤則無敵,江侃和祝英台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俺家也有馬,要不拿去用。」孫漢感覺臉熱。

  鄭直正喝酒潤嗓子,一聽,頓時噴了出來。江侃張著大嘴正在笑,立刻接了小半口,趕緊吐了出來。

  孫漢立刻明白這怕不是啥黑話,卻也笑了。

  「來來來,日後大家都是舉人了,不對我們是進士,文進士。」江侃漱漱口,對鄭直道「你是武進士。以後見了我們必須下跪,不下跪就讓人打你板子。」

  鄭直哭笑不得「俺這武進士上來就是五品的官職,你那文進士不過是個七品的官職,最多從六品,你打俺?」

  「五品算個屁。」江侃不讀書,不知道歷史,將此時的大明套在了晚明文貴武賤之時「只要我能當上庶吉士,就可以當閣老了。別說你才是個五品官,一品武官都跟踩死一隻……哎呦……」

  不等他講完,鄭直又不管不顧的沖了過來。這次江侃可不比以往,秋闈結束了,他不怕拋頭露面了,索性就和鄭直廝打起來。當然兩個人早就這麼打鬧習慣了,不過就是默契的逗孫漢。

  果然,孫漢趕忙湊過來勸架,奈何江侃拳腳不牢靠,沒有收住力,一拳打在了對方的臉上。孫漢自然也是有脾氣的,捂著臉爬起來,就加入了戰團。也不管誰是誰,反正他心裡憋著火。

  外邊伺候的夥計聽到動靜,進來查看,就看到了亂做一團的三人,趕忙退了出去。這些讀書人,真不講究,後邊的客人咋吃飯呢?

  儘管孫漢苦口婆心,鄭直語重心長,奈何兩個人都是固執己見的人,誰也說服不了誰。索性默契的暫時擱置了爭議,互不干涉就好。

  孫漢天一亮就回到家,找到孫娘子致歉「昨日是俺不好,還望娘子原諒則個。」

  「相公瞅著打架了?」過了一整夜,孫娘子的氣也消了,況且如今孫漢親自賠禮道歉,自然不會再計較。看到對方身上還有臉上的淤青,趕忙追問「這是誰打的?」

  「俺們昨夜吃酒上頭了。」孫漢順勢握住了孫娘子的手「沒旁人,就是和五虎還有三弟。」

  「他們兩個打你一個?」孫娘子立刻憤憤不平道「這種朋友不要也罷。」

  「沒有,沒有。」孫漢趕忙辯解「俺們誰也跟誰不是一夥,互相瞎打的。娘子莫要置氣了。」

  孫娘子忍著笑,依舊做出不依不饒的樣子「奴倒是要見見這位鄭解元,不光氣到了奴的相公,還打人,算哪門子的解元,算什麼讀書人……」

  孫漢情急之下,立刻將孫娘子拽進懷裡。不等開口,對方痛呼一聲,他這才留意到對方的胳膊上一片青紫「這是咋回事?」

  「還不都是你。」孫娘子側過臉,委屈的落淚「昨夜凶奴……」

  「俺錯了,錯了……」孫漢大囧,趕忙求饒,將孫娘子抱了起來。學著前些日子從鄭直還有江侃那裡聽到的葷話,進了臥房。

  「相公也是讀書人,光天化日……」孫娘子靠在對方懷裡揶揄道。

  「拉窗簾,拉窗簾……」孫漢此刻一點就透。

  孫娘子閉口不言,她原本以為孫漢是個守禮的,無趣的書呆子,不想竟然有意外之喜。自然越發賣力的配合,直到被孫漢好一通說服教育這才收了怒氣,安生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