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九章 蒼天饒過誰(二十三)

  送走盡興的焦黃中,鄭直在梅璉攙扶下,醉醺醺的回到偏院。江侃依舊在吃酒,不過對面多了一個孫漢。

  「我就說你小子有人脈。」江侃笑著遞給鄭直一根煙「聽人家講是吏部左侍郎的兒子。」

  孫漢見梅璉在,沒有吭聲,為鄭直點上煙。

  「老梅,這是我二弟,孫秀才,也是鄉黨。」鄭直剛剛多吃了幾杯,介紹一句後,輕揉額頭。以往每到這時,就會有一個人為他做這些的。

  「哥,你們慢聊,俺去瞅瞅有啥硬菜,再送過來。」梅璉自然有眼色,和孫漢見禮之後,就找藉口退了出去。

  真定那邊的消息自從開城之後,就飛快的傳了回來。梅璉得知媚香樓,環采閣等處雖然也受到了波及,卻並不嚴重,終於鬆了一口氣。當然損失算下來也不老少銀子,兩個掌柜都被人綁了勒索。可是因為始終找不到他這個東主,終究也沒有鬧出大事。

  起初他還慶幸,繼而卻膽戰心驚。想到鄭直特意點名讓他來京師開店,這當時看來確實合情合理,可是此刻再回想,總感覺太過巧合,不由遍體生寒。不過與旁人不同,他是靠著一刀一槍拼出來的,並未卻步而是感覺這個靠山穩。從來那些高門大戶,哪個不是把他們當做擦鞋布,用完了就扔,鄭直願意拉一把,他就要使出十分力回報。固然有效力之意,卻也有幾分江湖義氣。

  「啥?」鄭直瞪大眼睛,看看孫漢,繼而又瞅瞅江侃。

  江侃笑道「傻了?沒錯,你還能繼續考武舉。」

  孫漢之所以出現在這裡,就是為了告知鄭直一個好消息,他還可以參加武舉會試。按照新出的制度,武生依舊如同往年般,可以不經鄉試,直接參加武舉會試。而鄭直當初中了文舉後,因為周成要激勵後來人,所以武學並未開革他的學籍。換句話講,鄭直依舊可以用武生的身份參加九月的武舉。

  鄭直游移不定,片刻後咒罵一句「娘的,白裝孫子跪了半夜。」這講的當然是他今夜在焦黃中面前極盡諂媚陪酒的事。為了讓對方忘記那些不愉快,重新找回開心的記憶,他剛剛是捨命陪小人,酒當水來喝。忍不住出去吐了,回來再喝。直到焦黃中也讚嘆一句,這才落座。箇中滋味,不足為外人道。

  失去才懂得珍惜,他如今也不管文舉,武舉了,哪條路能走通,就走哪一條。既然可以挺胸抬頭參與武舉,鄭直又如何會搭上之前的名聲,選擇低聲下氣走勝算不大的文舉。

  「也不算虧。」孫漢不是迂腐之人「武舉雖然是兵部主持,可是兵部也是人。」

  鄭直和劉健,焦芳二家恩怨,孫漢是清楚的。自然也懂要想力爭上遊,彎下腰是必不可少的,奈何他自個卻做不來。孫漢曉得,他出身不好,因此才更會嚴於律己。不過,孫漢並沒有想要把他的堅持強加給身邊人的意思。在孫漢看來,朋友應該互相扶持,哪怕不認可對方的想法,也不該拖後腿。

  鄭直點點頭,舉杯道「多謝二……軍保,俺又欠軍保一次。」

  孫漢自然聽懂了鄭直的話,卻毫不在意「俺們是兄弟,理該如此。」讓他喊『大哥』著實張不開嘴,不過既然結拜了,他就會當親人對待鄭直。

  此時外邊傳來動靜,片刻後,梅璉帶著兩個尤物走進來。不是他想玩二桃殺三士,而懂鄭直的規矩,看不上樓子裡的女人「這兩位是俺剛剛從揚州買回來的清倌人,好生養的這個叫銀河練,另一個奶口足的叫照夜璧。還請江監生,孫秀才莫要嫌棄。」

  孫漢一聽,趕忙道「俺就算了。」趕忙起身「夜深了,娘子還等著俺回家吃飯呢……」講完感覺不對,乾脆轉身就走。

  鄭直和江侃哭笑不得,看到梅璉一臉尷尬道「那就……」

  江侃卻直接起身,伸手將距離他最近的銀河練拉進懷裡「別裝了,快點,我在跟著學幾招。」講完將照夜璧推進了鄭直懷裡。

  「哥,這是個雛,俺保准了,誰也沒有挨過。」梅璉趕緊附和一聲,轉身往外跑了。

  鄭直今日心神激盪,原本打算一會回去找唐姨媽,六姐,鹿鳴,杜媽媽,臘梅……別管是誰好好分說,見此也不矯情。扛起這連面相都沒有看仔細,明顯被灌了藥的清倌人跟了進去。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

  一聲響動,外邊傳來了關門聲。身心俱疲的照夜璧以一種極其不文雅的方式癱軟在銀河練身上。仰望屋頂,眼中沒有淚水,只有恨,無盡的恨意。這個強盜,他怎麼敢?朕要誅滅他的九族。

  她本名叫邵喜姐,因為父母早逝,小小年紀就被叔叔送進了專門調教瘦馬的書寓。在那裡她度過了八年光陰,今年年初又被書寓送到了京師,幾經輾轉來到了媚香樓。梅東主講明要她和銀河練等其她七人組成『八驄圖』,承諾她們準保名揚天下。為此還給她們每個人都起了一匹馬的名字。從那時起,她就叫照夜壁了。

  就在照夜壁以為憑藉她的姿色和談吐能尋找到可以依靠的意中人,從而逃出這污穢之地時,肘腋生變。梅東主不講武德,眼瞅著就到了八驄圖正式亮相的日子,卻直接給她灌了媚藥。一切都毀了,他怎麼敢?朕要誅他九族,十族。

  照夜壁之所以憤憤不平,很簡單,她並不是真正的邵喜姐,而是奪舍而來。前世的他乃是大明第八任皇帝,太上大羅天仙紫極長生聖智昭靈統三元證應玉虛總管五雷大真人玄都境萬壽帝君朱厚熜是也。也就是當今天子朱佑樘的親侄子,太子朱厚照的堂弟。

  對於為何成了女兒身,還來到了六十年前,朱厚熜也不明所以。只記的當時他和尚美人剛剛玩火燒了毓德宮,正覺得有趣,打算第二日冊封對方為妃,不曾想一覺醒來再一睜眼,他就成了一個還沒留頭的小丫頭。

  對此朱厚熜並沒有不滿,反而認為這是他修行圓滿所致。畢竟他已經是六十多的老人,能夠返老還童,乃是他夢寐以求的。如果非要深究,唯一的缺憾就是他的這具身體出身普通,根本無法支持他繼續修行。至於男女?神仙無性男女都一樣。

  照夜壁本想著憑藉她的高深道行在京師尋個富貴人,騙些銀子去湖廣安陸州再做打算。不想,竟然就被這不曉得從哪冒出來的鄉野無賴毀了身子。關鍵這個強盜花樣繁多,一處、兩處、三處,哪哪都沒放過「個斑馬……唉呦呦……」

  鄭直自然不曉得他把大明最會做皇帝的人折騰成了啥模樣,此刻神清氣爽的他回到了祿米倉家中。

  哪怕已經分別了兩年,李五十依舊第一眼就認出了鄭直,趕忙歡天喜地的將對方還有朱千戶等人迎進了家。

  郭貼得了消息,趕忙出來拜見。雖然這二年鄭直通過朱百戶對院裡的支應從沒有短過,可是一戶管家若沒有跟在主家跟前,也就意味著沒了信任。因此郭貼向鄭直稟報了院裡的情況後,就追問鄭直,他們啥時候可以回真定。畢竟當初鄭直是準備在真定稍作停留,就回京師再做打算的。

  「估計年後了。」鄭直笑道「老郭辛苦了,俺在芝麻巷那有處院子,如今俺家人長輩已經搬進去了。你也收拾收拾,帶著人搬過去,順便將外院管起來。」

  這兩年是考驗也好,冷落也罷,郭貼等人終究沒有做出壞規矩的事。這就已經行了,人家是賣身又不是賣心。人家調教了幾十年的家生子,鄭直也沒想著只二三年就能改頭換面。

  郭貼一聽,大喜,趕忙問清了芝麻巷情況後,出去安排了。

  西鄭直則鑽進書房,拿出了陳汝嘉的手本,又找出藏在此處的沈傳那本書,謄抄了二十道題。這其中就有本科秋闈,明年春闈的各五道『詩』的試題。囑咐郭帖幾句後,就又帶著朱千戶出門找孫漢了。

  「這是啥?」孫漢疑惑的接過鄭直遞過來的幾捲紙。

  「這是俺師父留下的歷年精講。」鄭直直接道「俺用不到了,都給軍保了。俺不敢保證一定有用,可是這些都是家師留下的幾十年的精華,請軍保用心體會。」

  孫漢原本打算推辭,可是看到鄭直如此鄭重其事,趕忙道「五虎……你莫如此,俺會感覺於心難安的。畢竟,若是俺把陳秀才……」

  「提這作甚。」鄭直故作大氣道「俺們是磕過頭,結拜的弟兄。應該互相成全,哪怕殊途,亦當同歸。不提了,不提了。」

  孫漢更加深受感動「五虎尚未見過拙荊,俺……」

  「打住。」鄭直自個曉得自個的毛病,掏心窩子道「俺們是弟兄,講句不該講的,俺這人見到漂亮女人,就容易犯渾。軍保難道真的以為俺之前對徐瓊玉無動於衷?俺不想日後被軍保拿刀砍。」

  孫漢哭笑不得「那行,俺把媳婦藏好了,一輩子都不讓五虎瞅見。」

  「對嘍。」鄭直自嘲的笑了起來。

  「爺。」正在這時,外邊傳來一聲動靜,片刻後,一個丫頭端著托盤走了進來「娘子聽說爺的弟兄來了,特意讓廚房備了飯菜……」

  孫漢看了眼緊閉雙眼搞怪的鄭直,無可奈何道「告訴娘子,不用了,中午俺們弟兄出去吃。」

  丫頭瞅了眼孫漢對面的瞎子,應了一聲走了出去。

  「幸虧俺沒瞅見。」鄭直待腳步遠去,這才睜開眼「否則連這丫頭也給你偷了去。」

  孫漢笑罵一句,起身道「走吧,出去吃,留著你這禍害,俺不放心。」講完二人同時大笑走了出去。

  待中午吃完飯,鄭直辭別孫漢直奔御河中橋。前一陣他心思紊亂,一直沒有去看鄭寬,如今不同了。

  「武舉?」下午從一條筋那裡得知消息,早早趕回來的鄭寬還沒高興,就被鄭直打算報考武舉的決定弄得頗為不滿「你祖母來信可沒這麼講。」

  祖母的消息自然不可能這麼快,而是講的之前的來往書信。鄭直的決定一日三變,最起碼上個月都還是講他要考春闈。

  「侄兒這些日子,在家裡光顧著張羅產業,荒廢了學業。前一陣也曾想要將功課重新拾起來,奈何侄兒做不到。與其出去丟人,不如棄文從武。若是有個一官半職,日後就留在家鄉侍奉祖母。」果然如同鄭直所料,六太太儘管生氣,卻還是瞞住了他進京的消息,如此鄭直自然也就從容很多。

  鄭寬沉默不語,鄭直則老老實實的站著。不得不講,一年多未見,叔父的官威日隆。奈何今時不同往日,鄭直也非吳下阿蒙。

  「也罷。」鄭寬嘆口氣「可俺聽人講,武舉今年改了章程,多了個鄉試。」

  「確實。」鄭直恭敬道「不過俺的武生名額一直沒有去了,本科武生依舊是直接應會試。」

  鄭寬見鄭直心意已決,也早有準備,只好道「俺曉得了。如此這些日子,五虎就多和仟哥親近一二吧。」

  鄭直卻道「侄兒曉得底子差,特意聘請了一位弓馬嫻熟的師父這些日子指導。家裡多有不便,俺如今住在城外。」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儘管曉得鄭寬沒有理由故技重施,可鄭直依舊小心提防。

  鄭寬點點頭「也好。不過今日,無論如何,也要吃了飯再走。」

  鄭直沒有反對「侄兒去向六太太問安。」

  鄭寬點點頭。

  鄭寬看著鄭直的背影,相當失望。時移世易,當初的他自度再無機會,才鋌而走險。可是過了獨木橋,鄭寬的心態已經不同了。得隴望蜀,鄭家出了一個狀元固然可喜可賀,若是能夠再接著出一個狀元,那才叫詩書傳家。

  他之所以將十五姐接過來,就是準備明年鄭直有所斬獲,哪怕不是狀元,只是進士也能讓她重蹈七姐故事。

  鄭佰個小畜生,壞了他的大事。原本鄭妙瑞在,鄭安就會更加從容,結果因為鄭佰,不但讓他面上無光還毀了他的謀算。也因此,對於三嫂這次進京,鄭安是相當冷淡的。雖然面上不曾失禮,卻也不會再多了,三房全家都是累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