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家三房,五開間的正房,當中高掛「大正」二字。四十九盞藥師燈位於其下,廳內正中擺放一具幫底皆厚六寸,紋若檳榔,味若檀麝的黃花梨沙板(棺材)。遵循古禮,用帷幕與院外隔開。院內僧道井然,誦經打醮,有序不擾。不時傳來山人報號聲,每到這時,司喪管事翟仁就會根據弔唁人身份,派出接待家人。
按理講周氏並未生育,若是鄭家較真,她連祖墳都有可能進不去。可三奶奶在稟明了太夫人之後,還是按照鄭家當家媳婦的待遇來辦。有了某人的傾情贊助,三房這場喪禮可是又在藁城,乃至整個真定府都拔了尖。
旁的不提,單單是蠟燭耗費就讓人咋舌。用的都是通州白蠟坊的蠟燭,一支要一錢銀子,每日光是燈蠟就要一百二十五兩銀子。
「 左軍都督僉事顏公,送折祭銀百兩。」伴隨著門口執事的聲音,顏潤,顏愷等人的身影。二人身後,跟著一隊奴僕,每兩人一對,前三對盛滿紙紮而成的人物、樓閣、像生之類,後邊三對則抬著大盤、蜜樓、綾錦。其中蜜樓以油麵作莢,浸泡遼東蜜汁砌作浮圖式,中空玲瓏,鑲嵌各類名貴蜜餞及絲窩、虎眼糖,高二三尺,五具為一堂。遠遠望去,晃人心神。
如此大的陣仗自然吸引了院內分列於正堂兩旁的僧道;被請到兩邊廂房休息的親朋等人的注意力。顏家和鄭家的姻親認真說起來,已經斷了,甚至前幾日六姐已經找了藉口將顏大姐送回了顏家。
「俺們兩家多年扶持,四嫂是好的,終究是造化弄人。」顏潤姿態放的很低「俺們兩家可不能因此生分了。」
「顏舉人所言極是。」鄭富瞅了眼默不吭聲三個侄子道「俺們住在一座城裡十幾年,都是知根知底,顏家俺們自然信得過。這事看如此安排可好,俺家十哥就在林濟州,這事無論如何也該他知曉一聲。待有了消息,俺們定當親自登門回復。」
鄭家本來以為顏家是想對鄭六姐送回孩子的舉動發難,再不濟也該是商量鄭六姐之後的去留。卻不想,顏家這次來,是為顏恂四歲的女兒向還未滿周歲的大哥提親的。只是不曉得對方為何在這種時候如此唐突的提了出來。畢竟鄭家眼下剛死了人,於情於理都有些失禮。
「自然,自然。這事無論如何都需要父母之命的。」顏潤自然也曉得此時提親實在有些讓人不喜,辯解道「原本俺嫂子打算將過段日子再提,不想前幾日得到消息,貴宅十娘子不日即將北上,這才冒昧提出,還望見諒。」
鄭直估摸著應該是六姐派回去送孩子的人在顏家講了些啥,才會如此。按理講,顏家作為真定府武職當中首屈一指的存在,自然可以講門閥不俗。奈何也要看和誰比,在鄭家這種即將兩代狀元的門第面前,還真的不夠看的。不過倘若鄭家與顏家再續姻親,對於鞏固鄭家在真定的地位確實十分有利。畢竟狀元又不能世襲,也不一定就能坐上閣老乃至首輔的位置,而顏家可是幾輩子的指揮使打底啊。
只是顏家這次表現得有些太心急了,鄭六姐的殷鑑不遠,顏家太夫人難道等上個十來年不成嗎?太頭疼,鄭直習慣性的將問題甩給了孩子的娘,十娘子咋選俺咋聽就好。
「……論功名非吾意兒。只愁親老,夢魂不到春闈里。便教我做到九棘三槐,怎撇得萱花椿樹。天那!我這衷腸,一點……」送走顏家叔侄,鄭值抓了把炒花生,看著大門外正翩翩起舞的伶人表演,聽著那婉轉纖細的南戲腔。
按照本地規矩,筵席要擺多久,具體要看喪主實力。當初鄭實擺了七天,不過那時的鄭家與今日的鄭家不可同日而語。至於請南戲班子,卻是從去年開始的,據說是南邊傳過來的,人家有了喪事,要請來戲班子,扮戲唱詞,自夜達旦。有人還給了一個名號,稱為「伴喪」,鄭值之前只是聽說過沒有見過。不想三奶奶也聽過,於是就讓唐玉璞去祁州請了一個南戲班子唱了起來。
徐瓊玉等人再不得他心思,也是他的女人,咋也不可能拋頭露面的。至於為何不請雜劇,很簡單,雜劇出自真定,當地的雜劇班子一聽,差點要打唐玉璞派過去的人。鄭直對於戲班子寧可餓死也不賺銀子的舉動並不難理解,也沒生氣,他當初何嘗不是,寧可餓著也不會去撿旁人丟棄的食物。至於如今?呵呵,俺咋可能淪落到那種地步。
前院吹吹打打,後院卻期期艾艾。周氏人不錯,從沒和誰紅過臉,因此全家不管是誰念著對方的好,不講多麼真摯,最起碼全都落下了眼淚。
夕陽西下,六太太和十五姐在幾個丫頭簇擁下回到院子歇息。十五姐很有規矩,行禮之後去了後院。
不同於真定府城和廉台堡,因為有的放矢,如今鄭家各房都是三進的院子,就連四嫂白氏也不用委屈在太夫人的後院。
六太太剛剛落座,奶娘張嬤嬤拿著一封信走了過來遞給她「娘子,京城那邊送過來的。」
六太太接過信拆開,看了看,冷笑「真是有趣。」
一個月前鄭寬又納妾了,一個不能人道的狀元,已經納了四房小妾了。據說這位號稱龍虎山第一坤道,原本誓要終身不嫁,修身淬體的。奈何見到了鄭寬,就拋棄了誓言,也不再修養了,直接爬了對方的床。
六太太在娘家時也是攪動風雲的行家,只是結婚後收斂了性子。原本打算修心養性,卻不想攤上了鄭寬這麼一個中看不中用的狀元。既然做不了正經事,她就只好不務正業了。如今鄭寬的所有產業都在她的手裡攥著,因此鄭寬的一舉一動都沒有逃過她的眼睛。
六太太就納悶了,鄭寬什麼都做不了,納這麼多女人除了浪費糧食還能做什麼?看?心中不屑撇撇嘴。
正在這時,表姐祝英台,堂姐沈敬憐走了進來。她們是鄭家遠親,不用去哭靈,卻也不好亂跑,只能在院子裡解悶,省的礙人眼「這是誰惹你了?」
「都忙著呢,哪有人有閒工夫惹我。」六太太自怨自艾的回了一句,將信交給了張嬤嬤。
張嬤嬤接過來,行禮之後退了出去。
「我家官人來口信講,這次你家十七又發財了。」祝英台也不深究「沒有孝敬你點?」
「他又不是我兒子,自然有孝敬的地方,少揣著明白裝糊塗。」六太太正有氣沒地方撒,立刻懟了回去。
在祝英台長年累月,不厭其煩的引導下,如今「你家十七」這個稱呼,六太太已經默認了,連她都沒有留意到。
「孝敬給誰啊?」祝英台好奇的詢問。
「……」六太太立刻提高警惕「還能有誰,太夫人那裡啊。」想到了自己還要為那對狗男女遮掩,她就渾身不自在「如今大水也退了,表姐怎麼不趕緊回去和姐夫團聚?反而關心起我了?」
「你瞧瞧,寄人籬下就是這樣,人家心情好了則罷。否則,就是讓人趕出去。」祝英台立刻起身要走。
「好好好,我的錯。」六太太無可奈何,拉住對方,又將她按在了交椅上「不過姐夫到底在做什麼?鄭十七那個強盜都回來了,他卻還在省城。」
「正找關係,準備調入北監呢,前幾日講了。」祝英台委屈道「我家又比不得妹妹。小門小戶的,只能花銀子請人幫忙。可哪那麼容易,這不上月就被人敲了一萬多兩銀子。」
「這麼老多?」六太太有些不可置信「一個監生功名也不過幾百兩啊。」
「誰說不是呢。」祝英台苦笑「若是事情辦成了也就罷了,偏偏人家拿了銀子不辦事。我們還惹了一身騷。」言罷,低聲道「那銀子引來了一夥強盜,最後葉巡按也讓人殺了。」
「怎麼是這事?」六太太前一陣也聽人講了葉巡按的消息,原本也就是當做閒聊的異聞,不想竟然和身邊人聯上了「姐夫不要緊吧?」
「這不正在花銀子平事呢。」祝英台無奈「偏偏都這會了,官人依舊打算調入北監。這回指不定又要花多少銀子呢。」
六太太一聽「要是我給辦成了,表姐給我多少好處?」
之前不願意管,是怕麻煩。如今不一樣了,有銀子賺。她著實不善經營,產業交給底下人,是多是少全都是自說自話。沈氏也不傻,這些東西在鄭十七手上全都賺銀子,到了自己手裡,卻月月虧。根本講不通,唯一的解釋就是底下人騙了她。奈何她帶來的都是老家奴,離了這些人很多事根本做不來,只好忍氣吞聲。
「真的?」祝英台一聽大喜「妹妹儘管開口,就是把他要了去,我也是應得。」講完就跑,六太太惱火的追了過去。
一直沒吭聲的沈敬憐用團扇遮住臉,輕笑。
這自然是她的當家的和江侃那個殺千刀的合計的辦法。原本預備著祝英台再做不成,她也要幫腔,卻不想竟然如此簡單,看來小妹最近實在缺銀子。
六太太確實缺銀子,正所謂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自從她收了十娘子讓人送來的六千兩銀票,就感覺渾身不舒服。雖然真正的損失只有兩千兩,剩下的四千兩她分文未動,但是要強的她總想著儘快湊夠銀子還給十娘子,免得低人一等,做什麼都不自在。可她又不是鄭十七那個強盜,隨隨便便就摟幾萬兩,實在賺錢乏術。
目下祝英台這件事她自問可以辦到,自家人也放心,因此才大包大攬下來。
六太太腿腳利索,不多時抓住了祝英台,照著對方後庭就是幾巴掌。卻沒來由的想到了鄭直,六太太也聽到了下人們這段日子私下的傳言。什麼『廢人』、『鋤不了地』、『私白』一個比一個難聽。
那個強盜什麼德性,瞅瞅十娘子的肚子,還用得著一群奸懶饞滑的厭物議論嗎?孫二娘是可憐,可總歸事出有因吧?須知一個巴掌拍不響。至於什麼鄭直一回來就把後院的女人趕走了,六太太是不信的,總歸事出有因吧?須知一個巴掌拍不響。
如今鄭直院子空了,對外解釋是那些女人被十七爺厭棄,除了孫二娘幾個人去了府城別居外,其餘的下人都被打發走了。眾人也沒多想,自然就信了。畢竟鄭十七越來越霸道,大夥哪裡會想到一個丫頭竟然敢把鄭家最好的苗子滅門。
「別打了,再打就壞了。」祝英台趕忙求饒「夏日裡疼。」
六太太得意的收回手「小蹄子……」趕緊捂住嘴,吐吐舌頭跑了。
祝英台一邊輕揉後身,一邊對著沈敬憐抱怨「表姐看我挨打也不助拳。」
「得了得了。」沈敬憐輕笑「曉得若不是昨夜裡……」瞅見祝英台變了臉「不講了,不講了,總歸是你讓著敬言。」
「別怪我沒提醒你。」祝英台笑道「他們在府城可是發大財了,雖然不曉得有多少,可是上月府城裡一石糧食可是漲到了四兩四錢。」
沈敬憐皺皺眉頭「那是他的事,說這些做什麼?」起身向外走去。
祝英台撇撇嘴,一分銀子都撈不到,還在這甩臉子,做給誰看。
卻不曉得此刻的沈敬憐同樣心生不屑,蠢東西,被人白睡了還幫人數銀子。前幾日那壞種就已經給了她兩處房子,一座莊子,五間鋪面的契書。錢不錢的無所謂,關鍵這證明對方心裡有她。
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儘管是夏日,發喪依舊定在了喪期的第七日。周氏畢竟輩分擺在那裡,怎地也不能超過鄭實夫婦。好在鄭家不缺冰塊,周氏的棺槨沒有任何不妥,順利的下葬。
因為天氣太熱了,周氏的輩分也太低,這一次送葬的隊伍里並沒有十娘子。對方要留在家裡照看傷神躺在床上的三奶奶,反而是六姐和十三姐跟了出來。這對於不曉得鄭家底細的外人自然無所謂,不過卻引起了盯著鄭直的丁氏的注意。十娘子有孕在身,確實不用送葬,三奶奶作為阿姑,也本來就不用送葬。可是二人去年的時候可沒有這麼親啊,究竟啥事能讓她們每日都要黏在一起?
因為鄭仟的位置還可以向上提一提,石家和周家對於鄭家暫時不給周氏立碑並沒有任何不滿。畢竟若是周氏有一份誥命或者敕命在身,他們作為家人也是一份榮耀。甚至因為周氏喪禮整個過程場面宏大,還頗感欣慰。
期間石確不止一次向鄭直打聽明年是否下場,大哥,二姐的詳情。鄭直瞅了眼緩緩堆起的封土,突然感覺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