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九章 槍挑真定府(五十三)

  眾人散去後,出乎意料,鄭直並沒有被特意留下來。似乎祖母並不曉得三伯父子發生了啥事一般,這讓鄭直心裡反而隱隱不安。

  上次鄭佰私通十一姐,這事與他無關,祖母都要敲打一番。這次鄭安父子闖了這麼大的禍,為何問都不問呢。只是容不得他多想,已經有人找了過來。

  「十七,你上次講的那些還做不做數?」唐氏神情疲憊的坐在他的面前,不過短短兩日,全然沒了神采。

  鄭直趕緊道「自然。」他上次講的話多了,也不曉得對方問的是哪一句,不過眼下不敢追問。

  「那好。」唐氏拿出一封信,遞給了鄭直「這是給我娘家寫的信,你幫著送回去,想來不久之後就會有人尋來。」

  鄭直這才明白,唐氏竟然是答應了他上次的提議,選擇可靠的娘家人來幫襯。接過信,為了顯示對三房沒有任何企圖,畫蛇添足的講了一句「俺不曉得這信送去的詳細地址。」

  唐氏沒來由的就惱了,蹭的站了起來,不過幾步就來到了鄭直面前「你也來欺負我?」說著伸手將鄭直手中的信奪了回來,直接撕碎,轉身就要走。

  鄭直趕緊起身,疾走幾步,擋在唐氏面前,行禮賠罪「伯母,侄兒錯了,錯了。您大人大量,莫怪俺。俺如今也是慌了神。」

  如今祖母那邊態度不明,他此時惹了三伯母,鐵定是引火燒身。因此,無論如何,委曲求全就是,反正三伯和鄭佰已經不足為慮。

  唐氏冷笑「十七莫不是以為天下間就你是個精明的?如今你可是春風得意,要什麼有什麼,眼瞅著就要和巡按老爺的女公子成親了,你慌什麼神?」伸手直接推鄭直「走開。」

  鄭直趕緊道「侄兒在為後院的事心煩。」鄭直不敢硬擋著,只好一邊後退一邊辯解「人家是貴州巡按,俺不過一個舉人,實在不值一提。一旦將來這位娘子入門,侄兒的紅顏知己多半是要吃苦頭了。」

  鄭虤時才在風林火山堂放出來的消息,一個叫楊廷和的翰林官為他的同鄉,現任貴州巡按的黃珂長女保媒。鄭寬自然是很滿意的,只待貴州那邊有了消息,就會敲定。這事鄭寬自然不會瞞著家裡,因此這次鄭虤回來,攜帶的書信之中,就有詳細說明。只是鄭虤為了賣弄,提前公布出來。

  這消息並沒有讓鄭直多麼興奮,反而是感覺失望。無他,未來的泰山一家背景太過單薄。才是個巡按,了不起過兩年升為個按察司副使,布政司僉事之類的。可對於他的幫助,實在是有限,他難不成大老遠的跑去貴州和土司做買賣?

  卻哪曉得,不講還好,一講,唐氏更是怒不可遏,直接抬手扇了鄭直一巴掌,當然打完之後,她就愣住了。

  鄭直同樣不可置信的看著唐氏,總算他沒有失去理智,眼中已經浮現的寒芒轉瞬即逝「伯母心情好受了嗎?」

  唐氏沒有吭聲,她之所以如此,實在是對方講的這些,讓她想到了鄭安,甚至想到了之前所有的不開心。鄭家的男人,沒一個好人。

  成化十六年,她的父親唐奕琪,得吏部選官,任三萬衛經歷。因為路途遙遠,所以全家都隨著對方赴邊地任職。

  三萬衛地居遼東北端,為東北要地,故爾自皇明立國伊始就是各類刑徒的流放之地。那裡的一切以實力為尊,一切以能夠活下來為前提。

  唐奕琪早在去的時候,就做足了準備。為了防備路上遇到強盜,特意花銀子跟隨一支朝廷押送充軍的解軍同行。隊內所有囚徒都是因遼東激變被貶謫要充軍三萬衛的文武官員及其眷屬。

  唐氏和大姐唐歩嬌在鄉下野慣了,總是閒不下來。無意中結識了一個叫鄭定的青年。他不但曾經做過錦衣衛千戶,父親還是前任團營副總兵。此人天生就有一副好皮囊,長著一雙迷死女人不償命的桃花眼,還特別擅長講故事。鄭家的雖然都是賊囚,卻久居大城,見識遠不是常人能比,更何況唐家這種老實本分的小門小戶。從關內到三萬衛數千里,旅途乏味,漸漸的,姐妹二人就喜歡有事沒事湊到對方跟前聽故事。

  鄭定有一個兄弟叫鄭安,長得肥頭大耳,模樣蠢笨,十分惹人嫌。卻偏偏喜歡逗弄姐妹二人,尤其是時不時要欺負她。

  唐步嬌那時即將及笄,只等著家鄉那個叫徐騏的童生服孝之後成親。對唐氏從小就疼愛有加,每次得知她被欺負,唐歩嬌就要找過去為她出氣,哪怕在外邊尋找一整日,也要將鄭安打的雞飛狗跳。唐氏當時感覺,有唐歩嬌這個大姐在,一切都那麼美好。

  直到有一日,才發現她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傻子。俗話講,久病成醫。被鄭安欺負了那麼多次,雖然有大姐為她出氣,唐氏也依舊感覺憋屈。於是她決定,想個法子好好教訓一下對方。

  眼瞅著押解的隊伍就要到達目的地開原城時,機會來了,鄭安又來欺負她。這次唐氏並沒有如同以往一般掉頭就跑,反而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馬鞭使勁抽對方。鄭安被抽的嗷嗷叫,落荒而逃,唐氏受了那麼多次氣,哪裡肯放過,於是就追。繞來繞去,她就迷了路,然後就看到了在樹林裡苟且的一對狗男女。

  唐氏當時什麼都不懂,以為鄭定學壞了,在欺負大姐。拿著鞭子就沖了過去,將對方趕走。唐歩嬌當時嚇傻了,直到她給對方穿上衣服,才追問前後。唐氏當時哪裡會多想,就都講了出來。唐歩嬌當時把她好好誇了一次,還感謝唐氏救了她。唐氏心裡高興,自然也就答應了為對方保密,不告訴任何人,鄭定欺負大姐的事情。這件事在唐氏看來,如同她每日被鄭安欺負一般,並不是什麼大事。

  卻不想第二日,大姐給她講就要進城了,以後再也沒法子清洗身子了,所以帶著她去營地邊的溫泉沐浴。唐氏全沒防備,高高興興的跟著去了。她如今都記得,當鄭安那一身肥肉出現在面前時,她的驚恐、絕望。唐氏祈禱大姐如同以往一般出現,救她,可是沒有。她的嗓子喊啞了,也不見唐步嬌這個賤人的蹤影,反而是引來了一群罪官犯婦。

  出了這種事,她除了嫁給鄭安外,已經別無選擇。母親整日間以淚洗面,一路走來都是腰杆筆挺的唐奕琪,從此再沒挺直過。至於唐歩嬌,她也再沒見過此人。哪怕對方回鄉成親,想要再見見,她也選擇了拒絕。自從鄭家被赦之後的這十多年,她也完全和娘家斷了聯繫。

  原本唐氏以為是因曉得了鄭定與唐步嬌這對狗男女的齷齪事,才淪落至此。可很多年後,她因為和大嫂馮氏作對,打探對方底細,她才想明白,也許她和唐步嬌一樣,都成了鄭家活下去的犧牲品。

  馮氏的父親是文臣,只是為景泰帝的文臣。英宗復辟之後,全家流放肅州衛。遇到了同樣在奪門之變中因為誓死保衛宮門,事後被充軍的鄭福的父親鄭驥。相比於武臣,文臣那拐彎抹角的師生,同年關係更讓人防不勝防。當時的陝西行都司斷事與馮氏的父親是同年,又是同鄉,自然對馮氏一家多加照顧,於是鄭驥就為剛剛成年的長子鄭富求娶了馮氏。

  彼時肅州衛的鄭家所作所為,與那時三萬衛的鄭家所作所為,似乎如出一轍。同樣是,落架鳳凰不如雞。要想在三萬衛活下去,活得好,就必須有靠山,而唐奕琪完全符合這些條件。這一步步,也許就是鄭家算計好的。

  「若不然,伯母口述,俺重寫一份可好?」鄭直講完就想給自個一巴掌,他確實無心的。只是記得唐氏是不識字的,這才想要化解矛盾。

  果然,唐氏原本舒緩的目光陡然變得鋒利起來,她不是不識字,而是鄭家子打斷了她求學之路。連三字經都沒有認全,就嫁了人。

  鄭直見此,無可奈何,只能閉著眼,等著挨打。可是卻沒有等來那一巴掌,而是一陣香風過後,唐氏走了過去。

  鄭直急了,趕緊擋在門口,再次攔住了對方「伯母恕罪,您寫,您寫。」唐氏如此不願旁人曉得這事,估計也不會讓人代筆,想來總是有法子寫出來的。

  唐氏想起她那如同鬼畫符一般的字,一把推向鄭直。

  好在鄭直早有防備,對方沒有推動「俺不看,您寫不成嗎?」

  唐氏被鄭直的無賴模樣弄得沒脾氣,瞪了對方一眼,轉身走向書案。

  鄭直鬆了口氣,一回頭,就瞅見了把著頭的書香。無奈的笑笑,卻換來了對方一記白眼。

  此刻外邊傳來了噼里啪啦的爆竹聲,還有戲班的鼓點絲竹之音,好不熱鬧。

  送走了霸氣的唐氏,鄭直顧不得書香的冷嘲熱諷,趕緊插好內書房的門,鑽進了地道。讓三伯母這麼一耽擱,不曉得鄭虤那個假道士會不會占了便宜。他不答應。

  「在你眼裡,我就是個人盡可夫的?」許錦又捶又打「你找,讓你找,瞅瞅有沒有藏著人,有沒有他,還在我身邊放著人監視……」話沒講完,就被鄭直封住了嘴。

  鹿鳴曉得這二位鬧脾氣的時候,萬萬不要摻和進去。轉身走出正房,來到廊下,搬了把椅子坐下。入夜了,想要繡花打發工夫都不可能。

  正無聊間,就聽到了前院有動靜,不由皺皺眉頭。這幫戲子好生不識趣,給你們吃喝,卻不安穩。只是她可不敢離開,正游移不定間,就瞅見東廂房的杜媽媽走了出來,趕忙起身。

  杜媽媽擺擺手,走向前院,顯然也聽到了動靜。而鹿鳴更懷疑,對方其實曉得正屋裡如今在幹啥事。

  杜媽媽瞅見鹿鳴,就想到了。穩穩心神,走出垂花門,來到前院「幾位小娘怎麼了?不曉得這幾日家裡有喜事?」

  「杜媽媽。」劉耐驚兒行禮之後道「我正按著我們家老爺的曲子練,這位徐姐姐卻橫挑鼻子豎挑眼。是,我不是京里教坊司出來的,卻也是從小跟著師父手把手學的。不敢講略勝一籌,各有千秋總是有的……」

  「呸。」徐瓊玉直接打斷了劉耐驚兒的話「杜媽媽,這曲子原本就是……給……我們練的。無論如何都要講個先來後到,這杜麗娘就算……方大姐不行,怎的也該是我啊。」她對和方正霸的關係,還是諱莫如深。畢竟哪怕和鄭直是有名無實,也足夠讓她感覺丟人。

  方正霸一聽,眼睛一翻「這曲子可是老爺給的我和妹妹。徐妹妹病著,就不用操勞了。」

  方反霸無可奈何,卻也感覺徐瓊玉有些咄咄逼人。大夥都是苦命人,何必如此。人家什麼都不求,白養著你,安安生生就好了。何苦來哉!

  竇淑秀不動聲色道「若不然等過幾日得空了,請杜媽媽打發個人去五房問問我家老爺。否則,這戲會耽誤了的。」

  杜媽媽一直靜靜的聽著,待眾人講完,這才笑著看向徐瓊玉「徐小娘,你的病好了?」

  徐瓊玉直接道「我沒病。前些日子不過是累了。」

  哀莫大於心死,孫漢如此決絕棄她而去,徐瓊玉就已經不想活了。奈何方正霸這賤人一直用各種鬼故事嚇唬她,弄得她怕死怕的要死,整日間疑神疑鬼的。

  原本以為餘生也就如此了,卻不想鄭直送來了《牡丹亭》。她原本是不感興趣的,可是在屋裡聽多了方家姐妹的排練,漸漸發現,這齣戲就是為她而寫。她就是杜麗娘,杜麗娘就是她。

  這個無賴,為了得到她,竟然如此下作。不但要她的身子,還要她的心,徐瓊玉當然不答應。可是這齣戲仿佛有魔力,以至於她情不自禁的就帶入其中,因此容不得有半點瑕疵。偏偏這個樣樣不如她的劉耐驚兒竟然接替了方正霸,出演杜麗娘,這讓她如何忍受。方正霸也就算了,畢竟只是過了鼎盛之時,可劉耐驚兒壓根就不夠資格。因此開始不斷在她們排練時,橫挑鼻子豎挑眼。

  「不,你還病著。」杜媽媽輕描淡寫道「如今都分不清誰是內,誰是外,不是病著,是什麼?」

  徐瓊玉語塞。

  方正霸笑道「杜媽媽講的對,徐妹妹的病還沒好,趕緊回去養病吧。」

  徐瓊玉怒視方正霸,對方卻渾不在意,對其她人道「快點快點,還有不到三個月,咱家還有什麼事比太夫人的壽辰重要?」

  杜媽媽轉身走進二門,正房廊下鹿鳴的身影已經不見了。她趕忙整理一下衣襟,頭鬢,走向還亮著燈的西廂房,都入夜了,還不睡覺做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