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跌跌撞撞(二十五)

  清晨五六個家丁護送著一輛馬車從廉台堡出來後,直奔距離此處七里的蓮花庵。車上坐著的是鄭家的貴客,河南參政的娘子魯太太,不想半路與惠靜師太所乘坐的馬車遇到。得知對方也是陪同薛朝奉的娘子去蓮花庵還願,魯太太索性邀請二人同行。薛娘子和慧靜師太自然不會拒絕,於是兩方合二為一,繼續朝著蓮花庵趕路。

  因為是尼庵,所以蓮花庵的位置處於遠離大道,卻靠近村落,為的是不受外界打擾。蓮花庵規模不大,前後不過兩進的院子,帶一座西跨院。尼庵里有住持,維那、臨院、督監各一位,二十多位比丘尼。

  提前得到消息的主持師太已經帶著一眾弟子在山門外等候。

  車隊停下,魯太太從車廂出來,在身旁嬤嬤攙扶下,走下車。瞧了瞧匾額,面帶笑容的邀請從後車下來的慧靜師太還有薛娘子一同入內。

  從沒有出過藁城縣境的薛娘子,此刻才算見到念茲在茲的魯太太,不由感嘆,果然是官娘子。雍容華貴,儀態萬千已經不足形容,舉手投足之間那種貴氣,遠非一般人能夠比擬。有了這種看法,身為四民之末的薛娘子就已經不自覺的弱勢幾分。

  「我早有宏願,遇庵堂必要靜修一個時辰,以便祈求上蒼保家族安康。」幾人按照規矩禮佛之後,魯太太示意一旁的嬤嬤向住持奉上香油錢。

  嬤嬤立刻拿出一錠二十兩的銀錠,要遞給一旁聽用的比丘尼。

  「這六十兩,不成敬意。不曉得貴俺可有精舍?」魯太太好似沒有看到一般,扭頭詢問住持。

  「有的。」主持趕緊道「不過在偏院,太太若是不嫌棄,貧尼這就安排。」

  與此同時,那位嬤嬤無可奈何的從茄袋裡又拿出兩錠二十兩銀錠,連帶之前的那二十兩,一併給了那個比丘尼。

  「有勞了。」魯太太頷首,不去管出去安排的主持,扭頭對慧靜師太和薛娘子道「我要耽擱一會,二位可自便。」

  「是。」薛娘子講完就後悔了,她本來就是得了薛漢的叮囑,跟著慧靜這個淫尼來接近魯太太的。奈何面對這魯太太,她竟然生不出一點抗拒之心。

  「主持師太深諳佛法,我正打算向她討教一二。」慧靜趕忙道「薛娘子若是願意,不妨跟著我一起聽聽也是好的。」

  薛娘子趕忙道「自當如此。」

  魯太太不再多言,還好慧靜師太腦子活,開始將佛經里的一些故事講出來,為眾人解悶。不多時住持去而復返,道精舍已經備好。魯太太起身在眾人簇擁下,跟著對方走了。

  「娘子剛剛為何不找藉口跟著進去?」慧靜看左右沒有外人,沒好氣的問「往日間罵我的那張巧嘴怎的不見了?」

  薛娘子惱火的瞪了一眼慧靜師太,卻又不得不壓住怒火「如今如何是好?」

  「靜觀其變吧。」慧靜無可奈何「就是不曉得還有沒有這機會了。」

  薛娘子想到回去後薛漢可能的反應,渾身不由一哆嗦,也不再矜持「有法子就講,也少不了你的好處。」

  「等等吧。」慧靜師太卻依舊不鬆口「我也沒料到會是這麼一個結果。」

  薛娘子無可奈何,只好坐立不安的等了起來。

  沒過一會,一位比丘尼走了進來為二人奉茶。慧靜拿出幾枚銅錢塞給對方「那位太太講啥時候出來了嗎?」

  「沒有。」比丘尼趕緊收好錢,低聲道「太太的那些下人都守在院外,只有太太獨自進去了,我們也不敢問。」

  慧靜不再言語,待比丘尼離開,道「這事不成了,人家連自家人都不讓進,難不成讓我們翻牆進去?」

  薛娘子本來也是沮喪萬分,此刻一聽,頓時感覺相比回去挨打,翻牆頭她總還是能做到的「你去,吸引開她家的那些下人,我進去和她講。」

  「娘子莫不是說笑?」慧靜師太沒好氣道「人家不把你當賊抓了,也會讓下人趕走你的。」

  「剛剛你沒看到。」薛娘子得意洋洋道「她身旁那婆子時才拿銀子時,攥著那仨瓜倆棗久久不願放手,想來這位魯太太也缺銀子。我家雖然不是高門大戶,可是幾百兩還是可以的。」她講這話還是有底氣的,薛漢給了她二百兩交通這位魯太太,還承諾若是需要,還可以拿出四百兩銀子。

  「如此……多會去?」惠靜師太想了想,終究心動了。

  「宜早不宜遲。」薛娘子起身「這就走吧。」

  慧靜師太只好起身「記得,若事有不協,趕緊認錯。切莫鬧出動靜,人家或許沒錢卻有權,薛朝奉也惹不起的。」

  「曉得了。」薛娘子回了一聲,帶著慧靜走出禪房,屏退了下人,向著偏院走去。

  一過屏門,二人就分開,慧靜師太直奔魯太太的那些下人,薛娘子則躲開眾人,然後開始圍著偏院尋找可能的入口。

  總算功夫不負有心人,沒一會,薛娘子找到了一處可供攀爬的地方。也不曉得這些尼姑為何在牆邊放了一口大瓮,還是倒著放的,目下正好可以讓她踩著翻過牆去。

  薛娘子也有計較,並沒有貿然翻過去,而是先探頭往裡邊瞅了瞅。院子不大,卻很乾淨,四周內靜悄悄的,所謂的精舍不過是兩間磚瓦房。其中一間虛掩著門,想來魯太太應該就在那間。薛娘子剛剛爬上來的時候已經將豎領衫反穿,也不怕磨損,直接爬上了牆頭,翻了過去。

  原本她還怕跳下去驚動魯太太或者傷到自個,不想院內牆根壘著一堆青磚,足夠她下去。薛娘子立刻小心翼翼的踩著青磚走下牆頭,深呼一口氣,直奔精舍。

  她推開門,走了幾步才發現搞錯了,屋裡沒人。正要轉身去隔壁,卻被人從後邊抱住,同時捂住了嘴「太太莫吵,驚動了外人,都臉上無光。自那日見到太太,俺就夜不能寐,日日想著的就是太太……」

  薛娘子欲哭無淚,顯然有登徒子覬覦魯太太,卻被她頂了包。想要呼救反抗,突然記起惠靜師太的囑咐,切莫張揚。這件事若是被魯家人曉得,不但薛漢饒不了她,她的名聲也毀了。猶豫間,人已經趴在了桌上,被衣裙後擺遮住了臉。

  小山重疊金光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好啊,你們這對野鴛鴦竟然做出這等傷風敗俗之事。」伴隨著一聲喝問,有人闖了進來。

  正遨遊九天,不知今夕何夕的薛娘子立刻如墜深淵,趕忙埋首眼前人懷裡。是的,她不可能永遠趴在桌上,於是沒多久就見到了那個讓她恨不得啖肉吸髓的無賴。卻不想這冤家竟然是本縣聞人,佳公子鄭直。自那日在家中見過一面後,她就記住了這個可人。

  原本不過以為驚鴻一現,卻不想陰差陽錯,落在了此人手裡。於是她突然發現今日陽光格外明媚,這粗鄙的精舍格外舒適。總之一切都是好的。可如今,一切都將化作水中月鏡中花。

  「嬤嬤難道要讓你家娘子身敗名裂?」鄭直抱著薛娘子,有些底氣不足的質問「俺固然好不了,你家娘子失身於俺,不一樣好不了?」

  「呸。」那嬤嬤年紀不大,長得模樣也算周正,此刻卻不屑一顧「我道是誰,原來是鄭公子,原來是打著我家娘子的主意,原來這些日子的殷勤都是別有所圖。瞅瞅你懷裡的,休要用這賤人玷污我家娘子的身份。」

  鄭直一愣,拉開懷裡的薛娘子瞅了瞅「你……你你……是薛……」

  薛娘子恨不得撞牆,趕忙低頭不語。

  「得了。」嬤嬤白了一眼入戲太深的鄭直「我家娘子已經走了,留下奴婢是要捉姦的……」

  薛娘子一聽,欲哭無淚,閉目等待結果。

  「開價吧。」鄭直又將薛娘子抱在懷裡「這帳俺認。」

  薛娘子仿佛絕處逢生,睜開眼望著近在咫尺的鄭直再也錯不開眼。再回過神,那個嬤嬤已經不見了人,只有可人依舊。伸手將對方拉進懷裡「外間還有一個淫尼姑,公子切莫手下留情。」

  鄭直停下。

  「不需傷她性命。」薛娘子趕緊辯解「只要讓她守口如瓶就好,我……奴去將她引來。」

  這裡的事情,那些下人好解決,可是那個慧靜師太必須想辦法封口。而最好的封口方式,就是將對方拉下水。

  鄭直慵懶的看著消失在門口的身影,把玩著手中的肚兜。所謂的『魯太太』當然就是李娘子、嬤嬤自然是能言善辯的孫二娘。至於這薛娘子,不過是鄭直借題發揮,順手牽羊,撞進來的飛蛾。畢竟他也需要個台階來逐漸轉變立場,最終妥協,出售馬莊和碼頭。

  傍晚時分,一輛馬車進了廉台堡,停在了百戶公廨外。鄭直懶洋洋的從馬車上走下來,對著車廂里正在整理衣服的孫二娘道「俺一會兒不回去吃飯了。」

  孫二娘笑著應了一聲,賀五十這才催動馬車繞去鄭家角門。

  鄭直例行公事般的,一瘸一拐的走進公廨,朱千戶就迎了過來「五郎,有人自稱抽分廠廖中官家人,等了一整日了。」

  鄭直皺皺眉頭,他和這位廖中官可沒有任何交情。卻不敢怠慢,拐向他的公房。

  「小的保定後衛舍人廖磊見過鄭解元。」一進門,一個青年立刻按照規矩行禮。

  「免禮,免禮,快快請起。」鄭直趕忙示意朱千戶扶人,請對方落座「不曉得廖中官有啥指教。」

  「俺叔讓俺送一封信,其他的啥也沒講。」廖磊講完,從懷裡拿出信遞給了鄭直。

  「稍等。」鄭直接過信,並沒有立刻拆,而是瞅了瞅封套。只是普通書信的封套,心裡鬆了口氣,轉身去了一旁看信。不想撕開封套后里邊竟然還有一個封套,這次用的紙竟然是他只在文匯閣見過一次的『五色花箋』。

  五色花箋,最早見於南北朝時南朝文學家徐陵《玉台新詠序》中,曾提到以「河北膠東之紙」製作「五色花箋」。入明之後,紙張按照用途分類日益清晰,奏本紙出江西鉛山,榜紙出浙之常山、直隸廬州英上虞等等,其中加工紙中最著名的是宣德貢箋。此箋首制於宣德年間,有五色粉箋、五色金花紙、五色花箋、瓷青紙等品種。宣德之後仍繼續生產,專供內府使用。

  之前的的彩印版畫,是在同一塊雕版上,對不同的圖案塗以不同的顏料,然後鋪紙一次刷印而成,不同色彩往往相互混淆,印刷效果不理想。

  而五色花箋則是採用了新的工藝,餖版。為每一種顏色的圖案專刻一塊版,甚至每一種顏色還要分成從淺到深的若干塊版,然後從淡色到深色逐次套印或迭印,這才構成真正意義上的彩色套印。不但如此,為了形成立體感,還會使用砑印之法,將宣紙拉到雕成的陰版上,覆以較薄的羊毛氈,再以木製拱花錘用力旋轉擠砑,使形成的圖形高出紙面。使用此法的拱花成品,不用色彩,就能以淺浮雕的效果表現出生動的圖案。

  這幾日正為銀票該如何防偽而頭疼的鄭直不由大喜,他有《天工開物》,那裡邊有一種用白樺樹皮為原料做出的獨特紙張。若是再加上這五色花箋的工藝,應該就很難仿製了。

  「鄭解元,這信可有不妥?」廖磊看鄭直盯著信封裡邊的東西發呆,一會笑一會咂摸嘴,有些莫名其妙。

  「沒有。」鄭直收斂心神,趕緊撕開封套,抽出信瓤看了起來。

  這封信是孫漢的二伯,坤寧宮太監孫裕寫給他的。信得內容很簡單,就一件事,拜託他促成孫漢與前遼東副總兵韓斌孫女,如今的遼東參將韓輔嫡女的親事。作為回報,孫裕將會想辦法為鄭直的祖父鄭福平反昭雪。

  鄭直為難了。

  祖父鄭福的事情他曉得的不多,只知道憲宗末期因為戰事不利,當時身為大同總兵官的祖父被連降六級。皇明制度,降正不降副,鄭福直接由從一品的後軍都督府都督同知,降為遼東三萬衛總旗,帶俸差操。直到八年後,今上御極,又經過一年多的喊冤,這才調衛真定衛,授指揮僉事,帶俸差操。

  按理講,就算有啥冤屈,也算是給予補償了,畢竟鄭福在世的時候也沒有對這安置有啥異議。可如今看孫欲這口氣,難不成,還能撈點好處?

  至於徐瓊玉和孫漢,他早就提醒過二人,如今落到這種局面能怨得了誰?好在那個色鬼寧王的人終究是要偷人的。他就算答應下來,也全無壓力。

  「令叔還有何囑咐?」鄭直收好書信不動聲色的走到廖磊面前。

  「叔父只讓俺告知解元。」廖磊趕緊道「原本是打算用個不引人注意的法子請解元過去面談,卻不想剛剛曉得,解元傷到了腿。若有得罪之處,還望見諒。」

  鄭直無語,打死他也不信,對方前一陣扣著方家的那批木頭是想要和他會面「無妨,還是廖中官想的周全。這樣,請廖舍人在堡里歇息幾日,容俺思慮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