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走了一上午,午後正前方終於出現了一條銀色玉帶,玉帶之上搭建著各種顏色的氈包,大部分都是素色。遠處更是有望不到頭的駿馬,牛羊成群結隊的遊蕩。
五鹿州到了。
鄭直長這麼大都沒有見過如此壯觀的景象,一時之間竟然有了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倘若這些駿馬,牛羊之上都有騎士,那該是一種多麼絕望。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前方車裡傳來了劉仁那渾厚的聲音,鄭直竟然身不由己的跟著哼唱起來,這些本該是俺們的。
車隊穿過冰河,開始搭建帳篷。鄭直的車隊除了他們六個人,剩下的其實都是劉能派來的。他留下眾人充作監工,帶著朱千戶和劉三開始在州上轉悠。卻並不是為了圖新鮮而是為了尋找那個人。只是這次來的商賈眾多,眼看到天黑,他也沒有找到。
此刻遠處飄來陣陣肉香,是對面韃子那邊的,有不少商賈被吸引,帶著護衛或者親隨走了過去。鄭直瞅瞅朱千戶和劉三「咱回去還是跟著他們也過去瞅瞅?」
劉三躍躍欲試「瞅瞅吧,要不然不是讓姓劉的坑了。」
朱千戶不吭聲,顯然聽鄭直的。
「行。」鄭直從善如流,三人隨著眾人小心翼翼的走了過去。雖然有規矩,可韃子若不聽,起了紛爭,誰也沒法子。
出乎眾人的預料,氈包外遊蕩的韃子對眾人不請自來,並沒有任何的不滿。反而開心的單手扶胸微微躬身,然後一邊講出一串眾人不懂的話,一邊做出請眾人入內的手勢。
「這是人家邀請俺們進去瞅瞅。」有懂韃子話的人喊了一句,卻並沒有動地方。
眾人互相看看,同樣無人敢進去,一時之間場面很尷尬。
「諸位為何在此逗留不前?」正在這時,劉能冒了出來「進去啊。」講完率先帶著親隨走了進去。眾人看劉掌柜都進去了,也就大著膽子,跟了進去。
鄭直沒有看到劉仁,想來對方是想低調,同樣帶著走在前邊的劉三,身旁的朱千戶跟著眾人走了進去。
「這馬,真好。」
「你瞅瞅這匹,通體黑色,四足踏白,忒漂亮了。」
「瞧那匹馬,紅的,紅的,火紅,赤兔馬,這是不是就是關二爺的赤兔馬?」
眾人一進來,就仿佛鄉下人入了城,瞅啥都新鮮。只是沒多久,眾人的注意力就開始千奇百怪起來。
「這夠大的,不被坐死?」
「這個跟倆鈴鐺一樣,瞅著眼暈。」
「這肉真香,烤的真地道。」
「各位老爺,救救我,我是明人……」就在此時,斜刺里突然跑出一個衣不蔽體的女人,年紀不大,渾身青一塊紫一塊「救救我啊,帶我走,我家是和尚原的,我爹是秀才……」
不等她喊完,就被隨後追來的人踹翻,拿起一把牛糞塞進了對方嘴裡,然後向一旁拽去。
「莫多事,那是他們的奴隸,俺們莫多事啊。只要不多事,啥事都沒有……」一個管事模樣的人開始不停提醒眾人。
此刻大夥才留意到,營地里的馬廄中,氈包里,甚至他們的周圍幾乎遍布身穿破破爛爛中原服色,蓬頭垢面的瘦小男女。而遠處氈包之內,傳來了女子的慘叫聲,那是北地方言。
從始至終,眾人沉默不語,沒有人開口,可是已經有人往回走。
鄭直不錯眼的瞅著被拖走的女人那絕望無助的眼神。突然感覺手中的羊腿仿佛一下子變成了人腿,嘴裡香氣撲鼻的羊肉,帶著濃濃的血腥味。
回去的路上,眾人再沒有了來的時候那種歡快。當然身為小民的他們活著已然不易,朝廷對此都不聞不問,他們又能咋樣。
鄭直幾人剛剛回到他們的營帳沒多久,劉能就尋了過來。邀請劉志去他的營帳參加酒宴,說是介紹劉志認識一位朋友。劉志痛快的答應下來,帶著他的兩個形影不離的親隨跟著劉能來到了對方的營帳。
「這位是那圖台吉,這次互市,草原一方的守護者。」劉仁介紹的很含糊,似乎是受到傍晚事情的影響,特意省去了很多刺耳的東西。
那圖台吉有著一張韃靼人的典型面容,長得敦實憨厚,笑起來兩個酒窩,給人以天然親近感。他似乎能夠聽懂官話,笑著單手扶胸,微微躬身。
劉志卻隨意的拱拱手,沒有半點開口的意思。
「來來來,諸位請入坐。」劉仁見此,心道果然,為了避免冷場,又簡單的向劉志介紹了那圖台吉身旁同來的幾位韃子貴人後邀請眾人落座。
原本計劃的好好的,結果出了這種事,若是劉志還能無所謂,劉仁反而會懷疑。畢竟這些京師人鼻孔朝天,哪裡曉得邊地的苦悶。兵凶戰危,劉志若是回去以後一通亂講,那些無聊之人指不定就要借題發揮。朝堂之上慷慨陳詞多容易,左右不過一張嘴。可是拼命地是他們這些守邊之人。不就是被抓了一些人做奴隸嗎?你們家裡的那些下人,不也是奴隸嗎?給你們當奴隸跟給韃子當奴隸有區別嗎?如今雖然邊境私下互市,有違朝規,可若能換取邊境安寧,偶爾的一些折損,也可以忽略不計。
劉志坐了下來,這才留意到他的面前擺著一個托盤,上邊放著的東西很像某人時不時拿出來抽幾口的煙鍋。
「俺聽劉公子講,劉掌柜想要換馬?五百口鍋的馬?」那圖台吉一坐下,就用不地道的官話率先開口。下午的事他也聽人講了,卻並沒有放在心上,看到面前這位易服而來的明國官員那做作表情,他有些想笑。啥都是假的,利益才是真的。
「是啊。」劉志愛搭不理的回了一句「這鬼地方,陰氣重,早走早了。」
「鬼地方?」那圖台吉看來並不太懂官話的博大精深,點點頭「確實是鬼地方,今年草原上凍死了很多牲口,甚至還有阿拉巴圖。」
劉仁趕緊插話「所以大夥何必打打殺殺,像目下互惠互利,互通有無多好。就比如那圖台吉,他就對劉掌柜的貨很有興趣。」
「俺這人很實在,只要是買賣價錢合適,賣誰不是賣。」劉志拿起面前的煙杆,身旁的黑臉漢子立刻湊了過來,為他裝煙,打火鐮。
劉志第一次抽,按照身旁之人的低聲提示,開始使出全力嘬了起來。卻不想直接吸岔了氣,和黑臉漢子對視一眼,硬生生憋了回去。
「劉掌柜果然是見過大場面。」劉仁恭維一句「這東西是湖廣那邊弄出來的新東西,俺也剛剛見識到,那圖台吉請。」講完開始演示起來。
一旁的劉能也沒見過,笨手笨腳的開始往煙鍋里裝填菸葉「劉掌柜,果然深藏不露,俺聽人講,這東西就是京里的貴人都不一定會用。」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劉志忍著五內俱焚的心慌,故作雲淡風輕的回了一句。他喜歡掏耳朵,卻不曉得早就把耳膜鼓搗破了。如今一抽菸,別人是口鼻吐氣,他卻來了個別樹一幟。
「這東西果然不錯,好東西。」那圖台吉抽了半晌才好不容易抽著煙,立刻被嗆得咳嗽噴嚏不斷,可是看到五孔冒煙的劉志那雲淡風輕,倔強的也吧嗒吧嗒的抽了起來。
他身旁的那幾個韃子貴人也不甘示弱的嘬了起來。
劉仁有些無語,回到座位,也點了一鍋「上菜吧,俺們邊吃邊聊。」
見眾人不反對,劉能立刻扭頭對站在一旁的主文使了個眼色,對方轉身走了出去。片刻後,各色菜餚被流水般的端了上來,甚至還有幾個妖艷的女子伴舞。
「俺們草原人也是能歌善舞的。」一曲舞罷,那圖台吉看的兩眼放光,卻笑著道「中原人,不行。」
劉仁心頭一緊趕緊看向劉志,卻發現這廝的反應很奇怪,沒有義憤填膺,也沒有趨炎附會,而是敲敲煙鍋「唱歌跳舞那是娘們幹的,俺們還是做些老爺們該幹的事吧。」
「對對對。」那圖台吉一聽大笑「俺們喜歡爽快人,爽快的人喝酒痛快,俺們草原人喝酒就痛快。」
劉志聽出對方就是要找茬,雖然來之前已經統一了意見,見招拆招,絕不接招。可你讓藁城人在酒場上當面跪下來喊爺爺,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那圖台吉若講別的,俺就不吭聲了。可都是兩個肩膀扛一個腦袋,誰比誰還多張嘴不成。」
「多張嘴的那是娘們。」對面一位韃子貴人突然冒出一句,引來眾人鬨笑。
「不如俺跟劉掌柜比試一下。」那圖台吉待眾人告一段落,這才笑道「一人一壇酒,誰先喝完,這些女人就是誰的。」
「那不成。」劉志立刻拒絕「俺怕老婆,回去也沒錢養。」
那圖台吉等人一聽放聲大笑,甚至比剛剛還厲害。不同於內地,草原對女人其實反而更加敬重,當然,是韃子的女人。
劉仁也哭笑不得,不過氣氛總歸活躍了起來「那劉掌柜講賭啥?」
「一匹馬,半歲左右的馬駒。」劉志想了想「這喝酒,得有酒德。就是不能喝一碗漏半碗,誰喝的最快,漏的最少,誰贏。」
那圖台吉抽口煙,看向身旁的其他韃子貴人「好。」
劉仁不得不自告奮勇充當判官「如此二位請準備。」
劉志自信滿滿的站了起來,那圖台吉也不甘示弱同樣站了起來。隨著劉仁一聲令下,二人同時拿起酒罈開始牛飲。
劉志喝的很有節奏,始終保持勻速,每口都是均勻的分量,然後「那圖台吉喝完。」
劉志不可置信用餘光掃了過去,只見那圖台吉脖領雖然有濕痕卻不多,此刻對方手中的酒罈正對著他。又是片刻後,劉志喝乾壇中酒,放下空酒罈,鬱悶的回了一句「佩服。」坐了下來。
「劉掌柜也很守規矩。」那圖台吉卻笑道「俺本來以為,你會耍滑,留下沒喝完的。」
「沒有一滴酒可以從俺嘴裡溜走。」劉志坐下,忍著越來越強的酒勁,拿起筷子吃了口菜。
這時那圖台吉身後的人湊到他的身旁躬身嘀咕起來。
「俺的侍衛想要與你的侍衛較量一下酒量,不曉得劉掌柜意下如何?」那圖台吉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韃子也喜歡喝酒,可是喜歡並不代表酒量好。劉志的喝法雖然慢,卻對身體更好,酒勁小;那圖台吉求勝心切,此刻可比劉志還頭暈。
「不行。」劉志想都不想就拒絕。
「他要用五匹馬駒來賭。」那圖台吉的侍衛聽了劉仁的翻譯,立刻又講了一大堆。可是劉仁只是簡單一句話,就講完了。
劉志遲疑的看向身後的黑臉漢子。五匹馬駒啊,一百多兩銀子。
黑臉漢子上前一步「俺……」
「不不,不。」劉仁擺擺手「不是你,是你旁邊這位壯士。」
「行。」不等壯士回答,劉志爽快答應「俺再加……」他想起沒有馬,只有鍋,立刻道「五十口鍋。」
那圖台吉一聽,原本渾濁的眼睛一下子睜開大了。同來的幾個韃子貴人聽了劉仁的翻譯,也站了起來,表示要追加。
劉能在一旁瞅瞅劉仁,沒有吭聲。反正就算輸了,也是輸得劉志的那一百口裡邊的。
髯須大漢鬱悶的瞅了眼黑臉漢子,又瞅了眼劉志,走到桌旁。
「俺也湊湊趣,追加五十匹母馬。」那圖台吉的賭品還不錯,似乎想要贏得堂堂正正。
「還有沒有下注的?」劉仁也感覺刺激,仿佛找到了感覺,學著賭場荷官的口氣問了一句「那好,現在草原一方押注一百一十匹馬,劉掌柜下注五十口鍋加五匹馬。準備,開始。」
髯須大漢二話不說,端起酒罈就往嘴裡送,汲取了劉志的教訓,他這回不要命的往肚裡灌。
「那圖台吉的侍衛喝完。」可結果很殘酷,髯須大漢眼瞅著就要喝完,劉仁的聲音傳來。他鬱悶的喝乾剩餘的酒,放下酒罈。
「俺的那圖爾,呵呵,俺的那圖爾。」那圖台吉大喜,得意的向劉志再次行禮「劉掌柜,還要不要再賭?」
劉志已經後悔了,朱千戶在真定也是出了名的能喝,卻不想是個中看不中用的,害得他輸了五十口鍋「願賭服輸,這才吃飯,還……」
這時黑臉漢子走到髯須大漢身旁扶住對方,卻趁著錯身的空檔,用口型無聲講了一句。
「……還賭是一定的,不過空著肚子,喝不盡興,一會賭。」劉志一下子有了底氣。
「可以,不過這次俺們賭個大的,一次喝兩壇,一百口鍋,咋樣?」那圖台吉自信的詢問。
「誰跟誰啊?」劉志卻格外認真的問。
「兩壇太少,不如五壇,掌柜。」這時劉志身後的黑臉漢子挺身而出「屬下申請出站。」
「行。」劉志痛快的答應下來「俺在追加一百口鍋。」然後突然反應了過來,啥,五壇?他喝一壇酒都感覺頭暈目眩,五壇?沒問題吧?
這下那圖台吉等人一側引起了轟動,眾人紛紛猜測這個不起眼的黑臉漢子到底有多大的酒量。
「劉掌柜。」劉能湊過來「一口鍋可以換三匹成年公馬,一百口就是三百匹馬啊。」
劉志一愣,酒都嚇醒了,啥,他輸了三千兩銀子,又賭了六千兩銀子?他這輩子連一百兩還是剛剛見到沒多久啊。下意識瞅了眼黑臉漢子,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