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子與秦王聽得眉頭緊鎖,面面相覷。
半晌,皇太子方才道:「東突厥……」
「嗨,這都是後來的事情了!」
喬毓這才想起來,有些事情自己知道,兩個外甥可不知道。
她解釋道:「你父皇擊垮東突厥之後,侍中趙融曾進言,請求將突厥舊部打散分化,大半朝臣都附議,可你父皇偏是不聽,非要搞以德服人那一套,對突厥人加以恩待。夷狄非我族類,人面獸心,強必寇盜,弱則卑伏,後來果然反噬。」
「那時候,你父皇往九成宮去避暑,有突厥舊部趁夜行刺,要不是上天庇佑,他當時就嘎嘣了。」
「中國百姓,實天下之根本,四夷之人,乃同枝葉,擾其根本以厚枝葉,而求久安,未之有也——這話可是你父皇遇刺之後自己說的。」
「裝逼一時爽,事後火葬場,」喬毓說起此處,連連搖頭,神情憤慨道:「最要緊的是,後來東突厥重新分裂出去,繼續侵擾邊民,也就是你父皇不在這兒,否則,我真想問問他臉不臉紅!」
子不言父過,皇太子與秦王聽罷,自然不好說些什麼。
再則,這事兒也還沒發生,突厥還在北邊兒蹦躂呢。
「現下知道也好,」皇太子似乎是在沉吟,沒有言語,秦王則溫聲勸慰母親:「避開便是了,小姨母彆氣。」
「我怎麼能不氣?」喬毓憤憤不平道:「你父皇也太不像話了,真該好好說說他的!」
她義憤填膺的說了這麼長一通話,嗓子已然有些幹了內室中沒瞧見茶水,又不好叫兩個外甥侍奉,哼哼唧唧的站起身,往外室去找,門帘一掀,人就呆了。
皇帝無聲的站在門邊兒,不知聽了多久,目光凝滯,面沉如水,靜靜對她進行死亡凝視。
「……」說人壞話的喬大錘,被當場抓獲。
「嗨,真巧,」她信口胡扯道:「聖上你也是,皇太子都這麼大了,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專程跑出來看看……」
皇帝不理會她那些騷話,低著頭,就這麼盯著她看了半晌,終於道:「大錘,你前不久說什麼?」
「嗯?」喬毓求生欲異常強烈,面色疑惑,左右看看,不解道:「我前不久說話了嗎?」
皇帝繼續緊盯著她,微笑道:「好像說了。」
「聖上覺得我說了,但我又不記得,」喬毓神情中顯露出幾分迷惘,躊躇一會兒,遲疑著道:「我覺得,答案只有一個……」
皇帝漠然道:「什麼?」
「方才那一切,都是你的幻覺!」
喬毓語氣堅定,神情關切:「聖上,你大概是匆忙趕路,以至於精神太過疲憊,才會出現耳鳴,幻聽這一類的症狀……」
「大錘啊,」皇帝眯起眼來,盯著她看了會兒,忽然笑了,語氣陰嗖嗖的道:「你自己覺得,這說得過去嗎?」
喬毓撓了撓頭,道:「無懈可擊。」
皇帝被氣笑了,左手握刀,指了指內室:「你可以再往裡邊兒跑三尺。」
「……」喬毓心慌慌道:「這是個誤會,聖上你聽我狡辯!」
皇帝眉頭一跳:「嗯?」
喬毓梗了會兒,卻想不出個法子圓回去,索性也豁出去了,狠了狠心,憤慨道:「我說的都是實話嘛,你就是死要面子!敗軍之將,又是仇敵,殺了也不為過,你還封爵厚待!夷狄屢次寇邊,襲殺邊民,投降之後即便不加以懲處,也該遷徙分化,怎麼反倒加恩呢!難道在聖上心裡,大唐的臣民還不如夷狄降卒嗎?」
皇太子與秦王聽見這邊兒動靜,早就迎了出來,只是見那二人正說話,方才沒有開口,現下聽喬毓語出抱怨,皇太子方才輕聲道:「小姨母年輕氣盛,父皇不要同她計較。」
「不至於。」皇帝淡淡一笑,自己進內室去坐下,又向喬毓道:「你過來。」
喬毓說都說完了,再怕也沒意思,再則,她方才的遲疑,是因為皇帝天子的身份,而不是因為她覺得自己做錯了。
喬毓雄赳赳氣昂昂的走了過去,道:「聖上有何吩咐?」
皇帝抬頭看著她,道:「你方才說的那些,從前似乎沒怎麼提過。」
「你是皇帝嘛,」喬毓有點不好意思的道:「總得給你留點面子,再則,事情也還沒有發生呢。」
皇帝聽得失笑,笑完之後,神情鄭重起來:「將你方才說的那些話,再說一遍。」
喬毓看他神情,似乎不以為忤,心裡便有了底氣,略微構思一下措辭,徐徐道:「聖上擊敗東突厥之後,沒有按照舊例,將突厥舊部打散分化,而是准允他們留在河東,甚至於連官吏都未曾委派。
侍中趙融上疏說『突厥降卒幾近十萬,數年之後,滋息過倍,居我肘腋,毗鄰京都,來日必為心腹大患』,朝臣們大多附議,但也有人反對……」
「禮部尚書溫彥博上疏說『天子之於萬物也,天覆地載,有歸我者則必養之。今突厥破除,余落歸附,陛下不加憐愍,棄而不納,非天地之道』。嘿,你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
說及此處,她神情中浮現出幾分鄙薄,不屑道:「叫我看,就該把這種人全家丟到邊境線上去,叫他也嘗嘗突厥人不時打過來,燒殺淫掠的滋味!到時候,他若是還能說陛下不加憐憫,非天地之道,那我就把自己胳膊腿兒砍了,在他們家門口擺個服字!」
皇帝聽得默然,又道:「後來呢?」
「後來,又有諸多臣工進言,附議侍中趙融之請。」
喬毓有些鬱卒,略提了兩句,忽然轉向皇太子,悄咪咪的上眼藥,道:「溫彥博這個人,良心大大的壞了,以後若有機會,阿琰打發他回家賣紅薯!」
皇太子忍笑道:「好。」
皇帝也笑了,隔空點了點她,道:「說下去。」
喬毓清了清嗓子,繼續道:「給事中杜楚客進言,說北狄人面獸心,難以德懷,令其部落散處河南,逼近中華,久必為患;涼州都督李大亮上疏講:《春秋》云:『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昵,不可棄也。突厥每有一人降,陛下便賜物五匹,袍一領,酋長悉授高官,祿厚位尊,殊多糜費。以中國之租賦,供積惡之凶虜,此非中國之利也。」
她說到此處,便停了下來,皇帝眉頭微蹙,道:「再後來呢?」
「上不納!」喬毓抬高聲音,鬱卒道:「再然後就是你往九成宮去避暑,被突厥人行刺,差點嘎嘣了!」
皇帝見她這副張牙舞爪的情狀,既覺好笑,又有些無奈,再想她說的那些話,卻覺心緒複雜,五味俱全。
皇太子與秦王都沒有說話,如此過了半晌,他方才低聲道:「溫彥博所言,也並非沒有道理……」
「你怎麼還這樣說?!」
喬毓滿以為皇帝聽了自己說的那些話,會改變主意的,不想竟還是這姿態。
「突厥人幾次三番寇邊,燒殺搶掠,屢行勒索,天下苦之久矣!好容易將其打垮,反倒榮養起來,這算什麼道理?!聖上,在你眼裡,死去的士卒與枉死的邊民,難道都不是人嗎?!」
她吃了一驚,心頭隱約生出幾分憤慨來:「照我看,就該把那些降卒送去挖礦開山!死道友不死貧道,既能將這些不穩定因素消耗掉,又能免去諸夏同胞無辜死難!」
「聖上,我說話不好聽,你生氣我也要說。」
喬毓瞪著他,語氣不甚好,道:「你這是頭腦糊塗,大病,得開瓢!」
皇帝聽得眉頭一跳,目光微凝,靜靜看著她,卻沒做聲。
喬毓原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說都說了,還怕個蛋,向皇太子與秦王道:「你們先出去,我跟你們父皇說會兒話。」
母后這個暴脾氣,再說幾句怕就要上手了。
秦王有些擔憂,怕自己一走,爹娘就打起來,剛想勸慰幾句,衣袖卻被皇太子扯了一下。
他微微一笑,道:「我們走吧。」
這位長兄慣來沉穩持重,目光深遠,秦王的心忽然定了下來,向皇帝行禮,同兄長一道退了出去。
兩個小輩兒走了,內室中便只剩了皇帝與喬毓二人,一坐一立,皆是無言。
皇帝斜倚在椅上,不怒而威,對著她看了會兒,忽然嘆口氣,道:「大錘,你不會是想對朕動手吧?」
喬毓卻一掀衣擺,在他面前跪下身去了。
皇帝目露驚色,神情中同樣閃過一抹詫異。
「聖上,在我心裡,你不該是這樣的。」
喬毓仰起臉來,目光感傷,注視著他,道:「你文能提筆,武能安疆,善於納諫,對於屬於荒王的舊臣,也能坦然接納,加以重用,更不必說以女人為官,令皇太子主導變革這件事了。在我心裡,聖上是不世出的英主,雄才大略,你不該這樣的。」
皇帝目光微怔,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什麼來。
「聖上,你太過在乎身後名,也太在乎世人對你的評說了。」
喬毓軟了語氣,繼續道:「也正是因此,你被士林與清流議論裹挾,即便知道有些事情不對,也不得不違心的點頭贊同,做一個世俗意義上的仁德明君。」
「我知道,聖上想將玄武門之變的陰翳除去,想叫史書中的自己完美無缺,想叫所有人提起你的時候,都挑不出任何缺憾,但人——畢竟只是人啊。」
「但凡走過的路,都會留下痕跡,玄武門的鮮血,的確洗刷不掉,但是貞觀盛世的萬丈光芒,足以將一切湮滅。我在後世所看到的聖上,經天緯地,氣吞日月,那是何等雄風?!」
「聖上,」喬毓膝行兩步,到他近前去,由衷道:「你心中所擔憂的,其實真的沒那麼要緊。昔年驍勇無畏的李泓,現在到哪裡去了?」
她說的時候,皇帝便低著頭,靜靜看她面容,聽她言語,聽到最後,眼眶少見的泛起熱來,連喉嚨也有些酸楚。
阿妍啊,他在心裡這麼喚她。
這樣掏心窩的話,你走之後,再沒有人敢同我講了。
你夢中所見到的那個時代,我那麼做的時候,你大抵也不在了吧。
你若是還在,一定會像現在這樣攔著我的。
他便這樣近乎貪婪的看著她,久久沒有言語,喬毓以為他不為所動,正待再說句什麼,卻見他眼睫微顫,忽然落下淚來。
他他他他怎麼又哭了?
喬毓心道:我說的這麼過分嗎?
喬毓自己不是個愛哭的人,也哄不了愛哭的人,更別說皇帝這樣秉性剛強、性格堅毅的君主了。
她有些躊躇,遲疑著該怎麼辦才好,皇帝卻蹲下身去,伸臂緊緊抱住了她。
「我不是來看阿琰他們的,」他摟著她,動作輕柔的撫摸她長發,低聲道:「我只是想你。迫不及待的想見你。」
喬毓伸手推他,卻沒推開,氣悶道:「聖上,我跟二姐姐生的再像,也不是二姐姐。你這樣做,很不好……」
皇帝心中既酸且澀,痛楚隱約,他將喬毓鬆開,注視著她的眼睛,道:「其實,你本就是……」
喬毓道:「本就是什麼?」
皇帝躊躇幾瞬,終於淡淡一笑,說:「沒什麼。」
氣氛有點尷尬。
喬毓原本是跪在地上的,被他這麼一攪和,也成了癱坐姿勢,至於皇帝,卻也好不了多少。
他坐在地上,自己先站起來抖一抖身上塵土,這好像不太合適。
喬毓略一遲疑,還是老老實實的坐在地上,道:「我方才說的那些,誠然失禮,卻是肺腑之言,聖上,你得往心裡去。」
皇帝道:「好。」
答應的這麼痛快,不會是糊弄人吧?
喬毓心中狐疑,倒不至於光明正大的說出來,略微一頓,又道:「說都說了,還有個事兒,我也一起講。」
皇帝有些無奈的看著她,道:「說吧。」
「刑罰應當適度,但並不意味著過渡寬鬆。」
喬毓道:「史書記載,有一年大唐只裁決了二十九人死刑,儒臣們都覺得這是善政,是天子與朝臣教化萬民的結果,恨不能普天同慶,我卻覺得有點不靠譜兒。大唐多大啊,一年到頭還不到三十個死刑犯,糊弄鬼呢。」
她撇撇嘴,道:「有過該罰,有罪當刑,不要為了面子好看,對刑罰加以裁減,對死囚加以恩待,對於受害人乃至於其家眷而言,不就是最大的不公平嗎?有這份心力,還不如去撫恤枉死者親眷呢。」
「真看不出來,」皇帝詫異道:「你竟將刑罰看得這麼重。」
喬毓哼了聲,道:「這是自然。」
「嗯,」皇帝道:「一點兒都看不出來,你是一言不合便拔刀殺人的人。」
「……」喬毓惱羞成怒:「你再這樣,我就說你改史書的事兒了啊!」
皇帝失笑,垂眼看她,道:「不是應該給我開瓢嗎?」
「……」喬毓以牙還牙,互相傷害道:「你不僅修改史書,還想偷看起居注,只是起居郎不僅不給你看,還記錄在冊,結果這事兒後人都知道了。你沒想到吧?哈哈哈哈哈!」
皇帝斜她一眼,忽然扶住她腰身,湊過臉去,堵住她唇,重重的吻了上去。
喬毓吃了一驚,眼睛圓瞪,伸手大力推他。
皇帝也不勉強,順勢退開些,輕笑道:「小混帳,你也沒想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