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市裡的空氣在無聲無息起泡。
年輕小姑娘拉著同事,眼睛嗖嗖飄紅心:「好帥啊,好帥啊,我想找他要電話!」
同事年長一些,快三十了,經歷的多,比她淡定,初步分析了一下:「一身牌子貨,家裡有錢,看年紀是高中生,這個時間不在學校上課,卻在外面瞎逛,就是個不學無術的富二代。」
小姑娘犯花痴:「長得帥怎麼都行。」
同事:「……」
小姑娘在同事的鼓勵下,磨蹭著過去:「你好……」
剛開了個頭,就被一把慵懶好聽的嗓音打斷:「喜之郎果凍在哪?」
「啊?」
「果凍,大的。」
江隨見店員張著嘴,傻愣愣的,不耐煩道:「大姐,能聽到我說話嗎?」
小姑娘:「……」
帥哥會不會說話,誰是大姐?我才二十好吧。
小姑娘一邊帶路,一邊想,這麼帥的男孩子也吃果凍啊。
衣品真好。
乾淨又整潔,就連鞋子都不髒。
身上的味道也好好聞。
江隨路過一個貨架,瞥見什麼,腳步頓住,他拿了兩支原子筆。
一支的筆頭上是個小蘋果,另一支是青棗。
一紅一綠。
江隨拿著筆看了會,挑剔地皺了皺眉,忽然問店員:「配嗎?」
小姑娘:「……配。」
帥哥把兩支筆都放進了推車裡,想起了什麼,面上的表情瞬間變得柔軟。
周身氣息都不再拒人千里,一下子變得接地氣了。
小姑娘的眼前閃過幾行大字。
情侶款。
有女朋友了。
帥哥很寵女朋友,很寵很寵。
喜歡宣示主權,喜歡炫耀。
臥槽臥槽臥槽,這樣的大帥逼竟然已經有女朋友了。
咦,這好像是病句。
不一會,超市又來了個帥哥,同樣的年紀輕輕,一身君子風華。
跟前一個帥哥似乎是熟人。
眼一掃,腳一抬,直接往他那邊走了過去。
小姑娘這回沒再上前,而是在促銷區整理被顧客弄亂的泡麵:「也有女朋友。」
同事跟她是不同的看法。
第二個小伙子現在應該沒有對象,但更難追。
同事打量著。
快要拐彎的小伙子有所察覺,回頭看了眼,對她露出禮貌溫和的微笑。
她有感而發,這種溫潤如玉的人,很好說話,也很好相處,溫溫柔柔的,其實骨子裡最無情,也最難看透。
還不如那個高一點,桀驁不羈的小伙,雖然難接近,但起碼在特定的人跟事上會很單純。
買小零食,找五顏六色小玩意的時候,就跟變了個人似的。
簡單的很。
心裡的東西都攤在外面,一眼望穿。
江隨跟於祁不知道他倆被人分析了一遍,這會在貨架旁你看我,我看你。
「有事?」江隨問。
「有。」於祁說,「陳遇她是不是跟你在一起?」
江隨借著身高的優勢,上挑著眼尾俯視他:「關你屁事。」
於祁蹲下來打開工具箱,從裡面拿出一盒顏料:「你幫我把這個給她。」
江隨眯了下眼帘,媽的,什麼情況?
發生了老子不知道的事?
「她讓我給她捎的。」
於祁提著工具箱站起來,把那盒顏料放進江隨的推車裡,作勢要走,被一條腿攔住了。
江隨的不爽全被他壓了下去,壓到谷底,一副當家主的架勢:「這什麼牌子,多少錢?一塊五還是兩塊?」
於祁的眉尾動了動:「你要給她付?」
江隨剛想說,這跟你他媽有什麼關係,就聽他說了一句:「問過她的意見?她願意讓你付嗎?」
「……」
操,江隨的舌尖抵了抵牙齒,冷笑一聲:「那是我跟她的事。」
於祁知道這哥們又醋上了。
好像全世界的男生都對他看上的人有想法。
雖然人確實……
確實好。
於祁站開點,遠離江隨釋放的戾氣:「劉珂的事,我聽說了一點。」
江隨盯著推車裡的顏料,像瞪仇敵:「所以?」
「她是有天賦的,也很努力,」於祁的眼裡閃過幾分惋惜,「只是很難再上去了。」
江隨挑了下眉毛。
「遭到那樣的禍事,復讀一年,恐怕……」
於祁突兀道:「下個月聯考。」
江隨差點沒反應過來,有這麼生硬的轉換話題的嗎?話說一半是他媽幾個意思,神經病。
「她的水粉……」
於祁斟酌著往下說:「色彩搭配上有自己的風格,可是問題也挺多的。」
江隨知道他說的是自己家小陳同學,也同意這個說法,嘴上卻忍不住護短:「我會幫她把問題一樣樣解決,還有,」
他稍作停頓,眉眼間籠著陰霾跟不屑:「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別人家的事,少操那份心,沒有紅領巾發。」
於祁:「……」
幾分鐘裡醋兩次,那個女孩喜歡這哥們什麼?愛吃醋?
於祁撓撓眉毛,無聲輕笑。
對了,那個女孩還沒發現自己的心思。
於祁的腦中浮現過一些這幾天的片段,否定了前一刻的認知。
她發現了啊。
怎麼發現的呢,於祁想了想,沒想出所以然來,但他知道她隱藏的原因。
那個女孩外表堅強寡淡,內心柔軟豐富,自我保護意識很強,中規中矩的一個人,不喜歡做沒有把握的事,不喜歡冒險,她想再通過自己的試探確定一下。
在那之前不想暴露自己。
江隨頂著張死人臉回的碼頭。
陳遇詫異地微睜雙眼,誰惹這位爺生氣了?
「嘭」
一盒顏料被扔到了她的工具箱上面,翻了個跟頭,滾到了地上。
陳遇莫名其妙承受著少年的怒火,她的臉色拉了下去:「你幹嘛?」
江隨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下頜線繃得死緊。
陳遇無言跟他對視一兩秒。
生氣的原因跟我有關?怎麼可能,我一直在這,哪也沒去,什麼也沒幹。
這位爺性情喜怒無常,越來越會鬧了。
無理取鬧的那種鬧法。
陳遇一垂頭,看見了腳邊的顏料,是黑色的,新的,她的腦中竄出一個猜測:「你碰到於祁了?」
江隨一言不發。
陳遇剛撿起那盒顏料,腰還沒坐直,就被一隻手拿走了。
江隨把自己的顏料盒給她:「用我的。」
說著就將黑顏料丟進了袋子裡,丟垃圾似的,動作都帶著情緒。
陳遇打開顏料盒,發現每個格子裡都倒滿了顏料,幾乎一樣多。
盒子跟顏料都很乾淨,小格子周圍也沒沾到丁點顏料,邊邊角角全都擦過,跟新的一樣。
強迫症看了會身心舒暢。
陳遇感覺手裡的顏料盒千斤重,還燙手,她看著江隨:「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
江隨不假思索:「老子不知道……」
他抬眼,猝不及防撞進女孩清亮的眼睛裡,「個屁」兩字在喉嚨里滯了一下,跑沒了影。
陳遇的臉上出現了短暫的怪異之色,快的近似錯覺。
「我看你也是不知道。」
她輕聲說了一句,視線落在腿部的白色盒子上面:「我聽於祁跟於苗說要去買顏料,就讓他順便幫我帶一盒黑的。」
「那玩意還需要買?」
江隨往馬紮上一坐:「普藍加深紅不就調出來了?」陳遇撇嘴:「我要用兩個顏色調一個色,那麼費,還麻煩,不如直接買。」
江隨喜歡她這樣的小表情,可愛的要命,但還是生氣,他在購物袋裡翻出一瓶汽水,擰開蓋子遞過去:「我沒有嗎?你至於去找別人給你買?」
「不止白顏料,其他的我也有一堆,讓你隨便用,你左耳進右耳出,什麼能把我的話當回事?」
「……」
陳遇沒接那瓶汽水。
江隨把汽水往她跟前送送:「拿著。」
汽水陳遇接了,也喝了。
那盒顏料的最終去處是謝三思的塑膠袋裡。
江隨在運河邊溜達,本想溜一會的,結果沒三分鐘就折了回去。
女孩一手固定畫夾,一手拿著鉛筆,不時看一眼運河遠處。
劉海有點長了,被一個黑色髮夾別到一邊,從額頭到鼻尖,再到下巴的線條很柔美。
江隨走過去,站在她身後:「沒坐過船?」
那一塊的線條跟其他地方相比,明顯的不自信,布滿擦擦改改的痕跡。
「沒有。」陳遇說。
火車都沒坐過,更何況是輪船。
陳遇話音剛落,紙跟畫板上就多了一道帶著少年氣息的影子,耳邊是很低的聲音:「這兒畫錯了。」
她看著他指的地方:「錯了嗎?」
「嗯,錯了。」江隨見她沒有動筆,唇勾勾,「不知道怎麼改?」
陳遇沒說話。
江隨拽走她的鉛筆,嘖道:「不知道就說不知道,我又不會笑你。」
陳遇瞥他:「你會。」
江隨:「……」
船的結構陳遇是畫錯了,江隨給她修改了過來,並且跟她講了很多延伸出去的東西。
譬如水粉不論是寫生還是臨摹,型都很重要。
比例正確是基本,其次是舒服,最後是要和諧,統一,漂亮。
又譬如坐船是什麼感覺,船艙里都有哪些東西,內部結構是哪個樣子。
甲板是用來幹什麼的,船帆是怎麼升起來的。
海風吹到臉上是哪種感覺,海上日出又是怎樣的壯觀。
等等。
江隨說著說著,語速就緩慢了下來,聲調也不知不覺變得低柔,餘光黏著女孩偶爾眨動的眼睫。
陳遇在走神,她聽江隨說那些東西,畫面都有了。
「閱歷多,對畫畫都有好處,難怪會人喜歡當自由畫家,邊走邊看邊畫,多好。」
江隨聽出女孩的嚮往,他引誘道:「明年高考完,我們一起去旅行吧。」
陳遇扭頭:「旅行?」
「對,」江隨盯著她,語調懶散,眼底卻深不見底,那裡面藏著漩渦,「去不去?」
陳遇眼皮一顫,不動聲色:「再說吧。」
「考好了,什麼都好說,」她拿回自己的鉛筆,指尖剛好捏著他碰過的地方,觸及到一片溫熱,「考不好,什麼都沒得說。」
江隨鼻子裡發出一聲笑:「我那文化課成績一言難盡,我都不慌,你有什麼好慌的。」
這話說的虛,他也慌。
那什麼破美院,文化課分數能逼死人。
明年統招完回學校,距離高考也沒剩多少天了,到時候覆習怕是要往死里搞才行。
不然還能怎麼辦?
小姑娘要去,他肯定跟著。
江隨把一袋吃的拎到她馬扎前:「吃嗎?」
陳遇說道:「畫太差了,不配吃。」
江隨:「……」
算了,不吃就不吃吧,讓她帶回去也行。
還有那支小蘋果原子筆。
陳遇起好型,準備調顏料鋪色的時候,被江隨攔了一下。
「別用藍色鋪調子了。」
江隨快速把自己的水粉筆丟水桶里,洗洗甩幹了,在她的調色板上調了個顏色:「用這個。」
「太陽已經西斜了,河面有點泛黃。」
陳遇看了看,抿抿嘴,抬頭望著波光粼粼的水流,她記得第一節水粉課的時候,趙老師說的話。
趙老師說每個人的色感天生是不一樣的,有的人天生色感就很好,有的人色感不好。
但是不要緊,因為色感後天可以通過訓練獲的。
第一課他什麼都不教,只是讓大家去找一張范畫,自行臨摹,感受畫的顏色,分析它,再把它調出來。
現在接觸水粉有半個多月了,還是愛不起來。
趙老師指導過她的水粉,說她色感不錯,小問題比較多,對蓋顏色有極強的依賴心理。
「水粉顏料不像油畫,它不具有覆蓋性,所以你要儘量做到用筆的準確性。」
「如果你在這裡反覆修改塗抹的話,顏色就會髒掉。」
「儘量做到一筆就是一個面。」
這是趙老師不止一次強調的東西,陳遇扣扣水粉筆:「江隨,你說我能學好水粉嗎?」
江隨眉頭一皺,這怎麼還抑鬱上了,他敲她畫板:「寫生呢姑奶奶,太陽一下山,色調又要變,抓緊時間畫吧你,快點。」
陳遇深呼吸,拋開雜亂的念想,開始鋪調子。
江隨現在畫畫跟之前有了變化,越來越簡練了,素描是,水粉也是。
似乎沒多少筆,整幅畫的效果就出來了。
實際上他也的確沒怎麼磨。
這會陳遇還在扣輪船的大體輪廓,細節都沒畫,江隨就已經放下筆,在她耳邊碎碎叨叨。
「你才畫了這麼點,調色板就沒一處乾淨的地方了,能不能收一點,別這麼野?」
陳遇的筆頓了頓。
江隨一瞥,怎麼不畫了,這麼脆弱的嗎?
他嘆口氣:「我說的是你調色的時候大糊刷,不是說你的畫法,你畫的已經收了很多。」
陳遇其實沒生氣,她是想起了小珂。
小珂說自己畫畫太收,放不開,而她是太放,收不回來。
現在她收了,小珂暫時不畫了。
人事已非的感覺湧上心頭,遍布四肢百骸。
陳遇回過神來的時候,江隨不知道上哪兒把自己的那塊調色板洗乾淨了,讓她用。
「你一塊不夠用,這塊就給你吧,回頭我再弄一塊。」
江隨說的很自然:「快點畫,快點快點。」
邊說還邊踢她的馬扎。
陳遇剛生起的一點情緒頓時煙消雲散:「你畫完了就去玩。」
「玩個屁,沒看其他人都圍在河邊畫畫?「江隨絲毫沒惱,面上帶笑,」可以啊,還想趕我走。」
他拆開一盒綠箭:「畫吧,我看著。」
陳遇知道江隨說到做到,果不其然,自己畫畫的時候,他就把馬扎搬了過來。
就在她身邊,上半身還前傾了一些。
太近了。
像是隨時都會把腦袋搭在她的胳膊上面。
陳遇看了一眼看著畫的少年,鼻息里全是他呼出來的薄荷味道。
「固有色,環境色,這種基礎的東西,我就不說了。」
江隨吹了個泡泡,聲音散漫:「你在用環境色的時候,要注意環境色的比例,因為這關係到所畫物品的質感。」
「打個比方,一個蘋果放在藍色布上,它的環境色只需要加一點點藍就好。」
「但如果是一個金屬球放在藍色布上,那麼它的環境色就是很純的藍色,因為它們的質感不同,發生的反射也不一樣。」
「……」
江隨說的嗓子都幹了,綠箭也吐了,卻沒得到半點反應,他的太陽穴亂跳:「祖宗,你有沒有在聽?」
陳遇答非所問:「小珂到底跟你說了什麼?」
這話問的不著四六,卻讓江隨心跳停了一拍,他沉默片刻,扯扯唇,笑著吐出兩字:「秘密。」
沉默能傳染一樣,現在輪到陳遇了,時長超過他將近一倍。
江隨閉了閉眼,心臟跳動的頻率太快了,撲通撲通響著。
媽的,有點羞恥。
就在他耳根要燒紅的時候,聽到了女孩的聲音:「她是不是請求你教我畫畫,幫我完成上美院的夢想?」
江隨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就那麼看著她。
陳遇彎腰洗畫筆,不跟他對視:「不能說是嗎?」
「你的好朋友希望我保密,我不能食言。」
江隨的眼皮底下是女孩的一截後頸,白的晃眼:「不過……」
他在她看過來時,挑挑眉笑:「秘密是有時限的。」
陳遇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
江隨先她一步開口:「到了時間,我會告訴你。」
誘餌拋了出來。
陳遇又去洗畫筆,睫毛蓋住了眼睛。
江隨倏地喊了她一聲:「陳遇,我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
他很少喊她的名字,這麼一喊,顯得正式,鄭重。
陳遇在水桶里甩動畫筆的力道一重,幾滴髒水濺到了褲腿上面,她直起身,收著唇線:「我在畫畫。」
平時要麼是「你問」,要麼是當做沒聽見,不搭理。
現在這回答,隱隱帶著幾分逃避。
江隨沒覺察出來,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面。
事兒說大不大,就一幅畫,一句話的事,說小不小,關係到他的後半生。
本來江隨想的是,小姑娘最好的朋友遭了事,心情不好,難受,近期不適合提那件事,自己先暗中觀察,興許能發現點蛛絲馬跡。
結果倒好,屁都沒看出來。
江隨的耐心日漸萎縮,他舔了舔發乾的嘴皮子:「我給你畫的那張素描,你看沒看?」
陳遇拿畫筆在顏料盒裡挖了點群青,往畫紙上方一鋪:「沒有。」
江隨摩挲了幾下指腹,提出自己理所應當會有的質疑:「那畫在你家待了整整兩天,你都沒看?」
陳遇神色如常:「小珂出了事,我哪顧得上。」
江隨又有疑問:「沒看你就還我了?缺根筋還是怎麼著?」
陳遇不語。
難得的沒還擊,新鮮的不得了。
江隨湊近女孩,目光一寸寸吻著她的側臉,喉頭攢動著,嗓音暗啞:「真沒有?」
陳遇的呼吸驀地頓住,筆也頓住了,停在畫紙前一寸位置。
仿佛世界在這一刻定格了,就此成為永恆。
這只是錯覺。
因為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了一串活潑歡快的腳步聲。
「陳遇陳遇,借我一點白……」
潘琳琳笑嘻嘻地跑過來,正面對撞江隨鋒利刺骨的眼刀,驚恐萬分,她臉一白,抖了抖身子。
「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