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宣城是劉師長手下的兵,部下家裡哭鬧不止,段大嫂作為劉師長的妻子,去沈宣城家裡看看有什麼要幫忙的,倒也說得過去。
段大嫂是個善心人,宋招娣拿走她手裡的鋁盆,段大嫂也沒再堅持。不過,孫宛如的做派,段大嫂著實不喜,搬來半個月了,都不出來跟左右鄰居打聲招呼。整個家屬區,也就她這麼一位。於是段大嫂便跟宋招娣說:「她要是不搭理咱們,立刻回來啊。」
「嬸子,我是那種熱臉貼上冷屁股的人嗎?」宋招娣笑著問。
段大嫂笑了:「我一時給忘了。」
兩人到沈家門口,見大門關著,宋招娣就高聲問,家裡有沒有人。
片刻,沈母從屋裡出來。
宋招娣和段大嫂相視一眼,老太太在家啊。
段大嫂挺意外,便小聲問宋招娣:「不請自來,咱們該怎麼說啊?」
「我來說。」宋招娣小聲說一句,就衝著往這邊來的沈母喊,「嬸子在家啊。還以為你不在家。我聽孩子一直哭,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醫院?」
沈母打開門,側身請兩人進來:「沒生病。謝謝宋老師關心。」
按照以往,宋招娣聽人家這麼說,她會說,既然沒事,我們就回去了。然而,宋招娣很想知道沈宣城的妻子是人是鬼,是不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正因如此,她非但沒回去,還拉著段大嫂進院:「是不是餓了?」
沈母有些不自在,笑笑:「是啊。我正準備給孩子做吃的。」
「我家正在燉雞肉,我去盛點?」宋招娣道。
「不用了。」
冰冷的聲音突然響起,宋招娣情不自禁抖了一下,抬頭往屋裡一看,頗為意外。宋招娣一直認為孫宛如最多二十五六歲的樣子。瞧著對方有三十來歲,宋招娣壓下心底疑惑,笑道:「沒關係,省得做了。」
「不用。」孫宛如冷冷道,「我女兒不愛吃。」
「媽媽,我要。」低聲抽噎的小女孩冷不丁開口。
孫宛如臉色微變。
宋招娣想笑,見孩子哭得挺可憐又覺得不厚道,便對沈母說:「嬸子,我去盛點。」
「不需要。」孫宛如再次開口。
宋招娣這次想冷笑,但是她自己要來的,怪不了別人,乾脆對沈母說:「那我們就不打擾了。」
「天色不早,也該做飯了。」段大嫂說完,拽著宋招娣就走。
沈母滿臉尷尬,想出言挽留,宋招娣和段大嫂已轉身,忍不住瞪一眼兒媳婦,就跟上去:「我送送你們。」
「嬸子留步,大家都是鄰居,不用這麼客氣。」宋招娣表現得很善解人意,「你快去給孩子做飯吧。」
大孫女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沈母想一下:「那,那你們慢走。改天過來玩啊。」
「好的。」宋招娣揮揮手。
段大嫂抬手拽住宋招娣的胳膊,催促道:「走了。」到門口回頭看一眼,眉頭緊皺,滿臉不快,「什麼人啊。張嘴不用,閉嘴不需要,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咱們家的肉吃不完,非要往她家送。」
宋招娣扯了扯嘴角,想笑自己又想點頭附議:「我也沒想到會是這樣。」
「那是你還年輕。」段大嫂道,「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有姚老師那種,也有目中無人——」
宋招娣:「是目無下塵。」
「對,就是你說的這種。」段大嫂說著,冷哼一聲,「我最看不上這種人。搞得好像他們不用吃喝拉撒睡,都跟神仙一樣。」
宋招娣拍拍她的胳膊:「好了,您就彆氣了。今天的事怪我,是我自己要去的。」走到廊檐下,把盆遞給段大嫂,「待會兒劉叔該回來了,嬸子回去做飯吧。」
「爐子呢?」段大嫂問,「就放在這兒嗎?」
宋招娣:「我能搬得動。」
「我幫你。」段大嫂放下雞湯,不等宋招娣開口,端起爐子上的鋼筋鍋就往廚房去。
宋招娣連忙拎著爐子跟上去。
段大嫂把鍋放到爐子上,突然意識到不對頭:「小宋,你家廚房裡這麼寬敞,幹麼擱外面燉雞肉?我之前就想問你。你一問我沈家的事,我就給忘了。」
宋招娣心中一凜:「我嫌廚房裡熱。」
「又不用你燒火。」段大嫂脫口而出,突然心中一動,猛地抬頭,睜大眼,「小宋,故意的吧?」
宋招娣眨了眨眼睛,很是疑惑:「嬸子說什麼呢?」
「你知道我說什麼。」段大嫂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小宋,咱倆認識好幾年了,你騙得了別人騙不騙我,沈家的孩子哭鬧不止,沈宣城的媽都哄不好,肯定是因為要吃肉,沈家又沒有,對不對?」
宋招娣點頭:「就算對。跟我有什麼關係?」
「你燉的這鍋雞,我聞著都想吃,孩子能不饞嘴?」段大嫂虛點點她,「振興的媽媽可是跟我說過,她要是惹著你,你就做好吃的,饞的她家孩子跟她鬧。你今兒是用這一招對付沈家吧。孫宛如惹著你了?」
宋招娣皺眉:「這個周淑芬,怎麼什麼都跟你說啊。」
「不是她特意跟我說,是跟我聊天的時候順嘴說出來的。」段大嫂說著,猛地停頓一下,「我猜對了?」
宋招娣輕咳一聲:「對了一半。」
「那另一半是怎麼回事?」段大嫂問。
宋招娣:「這事說起來得怪大娃的爸爸。」
「跟建國有關?」段大嫂不信,「你別騙我。」
宋招娣:「他說孫宛如是大家閨秀,孫家是書香門第。我就忍不住琢磨孫宛如是不是個才女。如果是的話,把她會的那些琴棋書畫交給我們家的幾個孩子,也省得幾個孩子到處瘋玩。我才對沈家的事這麼好奇。」
「那你可以直接去找孫宛如啊。」段大嫂不懂,「沒必要搞這麼多事啊。」
宋招娣:「我也想啊。可是我怎麼說?跟孫宛如說,哎,你在家閒著也是閒著,教我們家孩子下棋,畫畫。這是人話嗎?」
段大嫂仔細一想:「那你還可以跟沈宣城他媽說。」
「你覺得沈宣城他媽說的話,他媳婦會聽?」宋招娣反問。
段大嫂噎了一下:「你這麼做不也沒成功。」
「差一點就成功了。」
段大嫂:「那還是沒成功。」
宋招娣扶額:「嬸子,人生在世,偶爾失算很正常啦。」
「你說得對。」段大嫂頓了頓,「不過,看你這樣,我突然不煩孫宛如了。」
宋招娣眼前一黑:「嬸子,過分了啊。」
「跟你說笑呢。」段大嫂道,「孫宛如不接招,你就別折騰了。琴啊,畫呀,那些東西又不管飽。」
宋招娣張嘴想反駁,又覺得沒法跟她解釋,便說:「我再琢磨琢磨,下次換別的招。」
「嬸子說得對,你別折騰了。」
宋招娣和段大嫂猛地往外看,異口同聲:「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在你們拎著爐子進屋的時候。」鍾建國雙手插兜,「不但是我,幾個孩子也回來了。被我趕樓上寫作業去了。」
宋招皺眉:「那你怎麼都不吱一聲?」
「我如果出聲,還怎麼知道你一計不成又生一計?」鍾建國反問,「我之前就提醒過你,這個鄰居和上一個不一樣。吃癟了吧?活該。」
段大嫂朝他胳膊上一巴掌:「有你這麼說話的麼?建國,我可告訴你,小宋今天這麼做,是為了你的幾個兒子。」
「嬸子,瞧你急的,我又沒把她怎麼著。」鍾建國道,「再說了,幾個孩子都向著她,我也不敢跟她慪氣。」
宋招娣點頭:「嬸子別擔心,回家做飯吧。」
「那我走了,你倆別吵架啊。」段大嫂不放心。
鍾建國側開身:「放心吧,嬸子,吵不起來。」
段大嫂不放心,回到家就躲在籬笆牆邊仔細聽隔壁的動靜,聽好一會兒,見沒什麼動靜,才去和面擀麵條。
鍾建國雙手抱胸,看著宋招娣,幸災樂禍:「吃癟的感覺如何?」
「大冬天睡長椅的感覺如何?」宋招娣反問。
鍾建國噎了一下:「別跟我貧。說正經的,沈家的事你少摻和。」
「沈宣城和孫宛如兩個是死吧,還是離婚吧,我不感興趣。」宋招娣道,「我就是對大家閨秀好奇。」
鍾建國嘆氣:「那你就別好奇了。二娃還小,等大革命結束,再幫他找個會畫畫的老師也不遲。」
「對哦。」宋招娣猛拍額頭,「我被『書香門第』四個字給搞魔怔了。鍾建國,你舅舅是大學老師,他認識的人當中肯定不乏國手。快去給你舅舅寫信,要是能找到幾個美院老師,誰還在乎她孫宛如是誰啊。」
鍾建國見宋招娣雙眼冒光,確定她打孫宛如的主意,滿足一下她的好奇心可能只占極小一部分,主要是為了二娃,頓時心中又酸又澀:「招娣啊,天快黑了。」忍不住把人擁入懷中。
「我又沒說今天寄。」宋照推開他,「別想用這一招拖延。趕緊寫信,明兒早上郵遞員從這邊過的時候剛好給他,省得去郵局了。」
鍾建國踉蹌了一下,扶著門框站穩:「現在就寫?」
「快去。」宋招娣擺手,「吃飯前寫好,准你吃一個雞翅膀。否則,連雞頭和雞腸子都沒得吃。」
鍾建國抬手朝她屁股上擰一把:「真狠!」不待宋招娣反應過來,拔腿就跑。
宋招娣頓時有氣又怒又想笑,逮住鍾建國的親爸罵一通,才去和面。
兩道牆之隔,沈家廚房裡,沈母正在跟剛到家的沈宣城說,宋招娣和段大嫂過來的事。
沈宣城不相信孫宛如不懂待客之道,當他看向孫宛如時,見孫宛如低下頭,依然相信她這麼做有她的理由:「宋老師和段大嫂是不是說了什麼難聽的話?」
沈母:「人家連一句難聽的話也沒說。」轉向孫宛如,「你是孫家的大小姐,人家宋老師的出身也不差——」
「出身不差?」孫宛如打斷她的話,「那她怎麼會嫁給鍾建國?堂堂大學生,還是貧農,什麼樣的對象找不到?上趕著給人家的孩子當後媽,也只有你們覺得她不錯。」
沈母眉頭緊皺:「這叫什麼話?我早打聽清楚了,鍾建國團長是宋招娣老師的表哥,兩家知根知底,嫁給鍾團長,她不會受欺負,人家才嫁的。」
「那你有打聽到,鍾建國結婚的時候,他前妻才死一百天?」孫宛如道,「這麼迫不及待娶新婦的人也不錯?」
沈母轉向沈宣城:「你說的?」
「宛如想知道周圍鄰居的情況,我就說了。」沈宣城弱弱道。
沈母笑了:「難怪你剛才那個樣,合著是瞧不上人家宋老師和鍾團長。孫大小姐,你瞧不上人家,人家也不見得能瞧得上你。」
「娘,少說兩句吧。」沈宣城道,「鍾團長和宋老師之間的事,咱們不清楚,也許你說得對,也許宛如說得對。不過,我覺得你倆爭這個沒意思。」
沈母無奈地嘆氣:「是挺沒意思。」
宋招娣渾然不知沈家婆媳二人因為她,第一次發生了爭執。
張大嘴咬一口麵條,嚼吧嚼吧咽下去,宋招娣不禁長嘆一口氣:「還是雞湯手擀麵最好吃。」
「說得好像娘吃過很多種麵條似的。」鍾大娃說著,又忍不住問,「娘還吃過什麼樣的麵條?」
宋招娣:「我吃過的麵條數不勝數。不過,我可以負責任的告訴你們,雞湯手擀麵最美味。」停頓一下,又吃一口,「排骨湯麵條,勉強可以一戰。」
「娘,你知道爸爸最喜歡說你什麼嗎?」大娃問。
宋招娣想一下:「我覺得我應該說不想知道。」
「那我也得說。」鍾大娃道,「滿嘴跑火車。」
鍾建國把他盆里的雞翅膀給宋招娣,把她碗裡的雞頭夾過來:「心情變好了?」
「人生在世,難免會遇到點挫折。」宋招娣大手一揮,「孩兒們,以後不高興的時候就大吃一頓,一頓不行就吃兩頓。娘保證兩頓三頓過後,心情倍爽。」
自立看他娘一眼:「兩頓三頓過後,也該吃睡著了。人一睡著,什麼煩惱都沒了,這個主意不錯。不過,娘,爸的意思你心情不好,誰惹你了?」
「庸人自擾,沒人主動惹她。」鍾建國道,「吃你們的飯,吃完了上樓預習功課。」
大娃嘆氣:「不想說就不說唄,誰還沒有點小秘密啊。」輕咳一聲,「你們不想說,我們還不想知道呢。」
「大娃,雞腿還吃嗎?」宋招娣問,「不吃給三娃。」
三娃大喜:「謝謝娘。」
「瞧把你美得。」大娃越過二娃,朝他臉上擰一下,「五歲小兒,一個雞腿加半碗面還沒吃飽?再吃的話,你的肚子會嘭一下炸開。」
三娃眼珠一轉:「我才不信呢。大哥,給我試試吧。」
大娃噎了一下。
宋招娣撲哧樂了:「大娃,給弟弟試試。」
「沒聽見你們說什麼。」鍾大娃拿起雞腿咬一大口。
宋招娣笑了:「大娃,等放暑假了,我送你們去姥姥和姥爺家玩一段時間好不好?」
「小宋村?」大娃問。
宋招娣點頭,「有兩年沒回去了,也該回去看看了。」
「好啊。」大娃沒意見。
宋招娣看向另外幾個孩子。
幾個孩子也點了點頭。
晚上,宋招娣盯著鍾建國把沒寫完的信寫完。第二天早上,就叫大娃在門口等著郵遞員。
陽曆三月底,宋招娣收到他姐夫的回信,信上寫到小宋村就有一位國畫畫的極好,巧的是那個人還是鄧培林的老友。
宋招娣之前聽鄧培林說過,是他朋友的兒子把他和他朋友弄到小宋村。宋招娣立刻知道劉洋說的人是誰,她當初帶孩子們去看望鄧培林的時候,還見過此人。
六月底,部隊子弟學校剛一放假,宋招娣就帶著孩子回去了。到了小宋村,宋招娣上午幫著做家務,下午帶著孩子們去海邊,傍晚和早上把幾個孩子送到鄧培林那兒。
七月底,收到鍾建國的第二封信,宋招娣才帶著孩子回來。
八月三日,周四下午,鍾建國特意請假開車去碼頭接妻兒。
一個月不見,宋招娣黑了一點,鍾建國曬得更黑了。
宋招娣走到跟前就忍不住打趣:「鍾團長,我差點沒找到你在哪兒。」
「那是你眼瞎。」鍾建國瞪她一眼,「還知道回來啊。你抱著三娃坐前面,叫他們四個擠在後面。」
宋招娣晃晃手指:「要麼我開車,要麼我們走路,你開車回去。」
「宋招娣同志!」鍾建國拉下臉,「能不能別一回來就氣我?!」
更生:「爸爸,大娃說娘開車很厲害,我和哥想知道是不是跟大娃說的一樣。」
「不是我不讓她開。」鍾建國腦殼痛,「我是怕她飛起來。」
更生咽口口水:「聽起來好厲害。爸爸,讓娘開一次,就一次。爸爸——」
「別喊了。」鍾建國皺眉,「只有一次。」
宋招娣伸手奪走鑰匙:「我是你媳婦,別整天跟防賊似的。」開門,上車,乾淨利索,「兒子們,坐穩了。」
「宋招娣!」鍾建國變臉,「你給我悠著點,這是部隊的車。」
宋招娣咳嗽一聲:「現在司機是我,不想翻車的話,鍾團長,別吼我,嚇著我,車飛起來可別怪我。」
鍾建國呼吸一窒,深吸一口氣,抱緊小兒子,無奈地說:「走吧。」
眨眼間,車子到鍾家門口,也掀起一陣煙塵。
正在旁邊大樹下乘涼的段大嫂見狀,脫口道:「又是小宋開的車!」
「宋老師會開車?」眾人驚呼。
段大嫂指著不遠處的車:「只有她開車才跟飛起來似的。不信你們看。」話音落下,宋招娣從車上跳下來。
眾人睜大眼。同樣嫌屋裡熱,拿著扇子出來乘涼的沈母忍不住說:「宋老師真厲害,連開車都會。」
「沒她不會的。」段大嫂嘆氣道,「就是開車這個毛病忒不好。小鍾都不敢把車放家裡,就怕一眼看不見,被小宋開到天上去。」
宋招娣轉過身,瞧見段大嫂身邊的沈母,以及沈母身後的孫宛如,眉頭一挑,大家閨秀居然也扛不住酷暑?裝作沒看見,對段大嫂說:「嬸子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想不想試試飛起來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