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寢宮。
高琛躺在床榻上,斜眼歪嘴,口水不受控制地從嘴角掛下,對於一個光鮮亮麗了一輩子的皇帝來說,這比死了還讓人絕望。
高琛經過了先前的兩次嚴重昏迷,尤為厭惡那種神志清醒、卻無法睜眼動彈的活死人狀態。他原以為,那已經是最壞的結果,卻沒想到,有朝一日他會變成這副可怕模樣!
太醫過來看過之後,便退了下去。
中風在這個時代就是一種沒有辦法根治的絕症,就算是悉心照料,也會落下後遺症。更何況,就高琛的性情,想讓他心平氣和、修身養性,是不大可能了。
高琛的近侍在第一時間把阮皇后請了過來。
阮皇后當機立斷封鎖了整個明德殿,又讓太醫令為首的醫官每時每刻守在高琛身邊。
「阿……阿鏡。」高琛艱難地吐出字來,口水不受控制,看著他眼中的難堪和絕望,阮皇后扯了扯嘴角,用帕子擦乾淨他的口水。
高琛中風以後,除卻阮皇后和太醫外,所有人都只能待在外面。
高琛的自尊心不允許自己的醜態被其他人看見。
也難為他在這個時候還惦記著朝堂,斷斷續續、口齒不清地說著,他已經立下詔書,恢復順王的太子之位,一旦安王魏王他們有不軌之心,就立馬讓尚書令和中書令,以及其他幾位大臣一同輔佐太子暫代朝政。
高琛面部僵硬,還有細微的抽動,餵進去的湯藥大半都流了出來。阮皇后不厭其煩,餵了擦,擦了又喂,帕子不知道弄髒了幾塊,她也依舊面不改色。
高琛知道阮皇后的性子,她能如此照料自己,已經是極好極好了,但看著她冷淡的神色,還是忍不住後悔……
他們是打小就定下的親事,真正的青梅竹馬,都說少年夫妻老來伴,高琛眼中湧出熱淚。
如果他沒有忌憚阮家、扶持寵妃、給阮皇后喝避子湯,他們是不是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阮皇后面無表情地把擦嘴巴的帕子一折,摁在高琛的眼角,「聖上哭什麼?太醫不是說了,只要好好養著,就會慢慢變好。」
她屈尊降貴來照料他,他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哭哭哭,拉著張臉,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有多晦氣是不是?
阮皇后只覺三屍神暴跳,她要是大權在握,第一件事先甩高琛兩個巴掌!打痛快了再說!
眼淚值幾個錢?
他的愧疚和後悔又值幾個錢?
少在這裡惺惺作態了!
要是處境互換,今日是阮皇后中風,高琛怕是躲都來不及,更別說親力親為的照顧!
阮皇后看著高琛滿是痛苦的眼眸,心中冷笑一聲。
他後悔,是因為他發現自己現在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阮皇后。
近侍再好,能好過自己的結髮妻子嗎?
可高琛想起來了,他對妻子做過的事情。
從他坐穩皇位之後,就一直明里暗裡地打壓阮皇后和阮家勢力,甚至還一度背上了「寵妾滅妻」的名聲。
安王剛出生那會兒,高琛幾乎是日日都宿在翠屏殿。明明安王、順王、懷王,還有神光公主是差不多的年紀,可他的眼裡卻只有安王。
高琛愛阮皇后嗎?
答案不言而喻。
他要是不愛阮皇后,就算阮家勢力如日中天,也不會如此縱容阮皇后的脾氣。
高琛是皇帝,不是傀儡。就算是林貴妃盛寵之時,阮皇后對高琛動手,也只有高琛氣急敗壞的份。
高琛會掌摑林貴妃,卻不會傷害阮皇后。
——當然,這只是他自己所認為的。
什麼才叫傷害?
不動手,就不算傷害了嗎?
阮皇后喝下的那一碗碗避子湯,阮家族人在官場上的明升暗調,神光公主幼年的記憶只停留在林貴妃盛寵至極的高調畫面。
這不算傷害算什麼?算恩寵?
阮皇后嗤之以鼻。
她從不承認高琛愛自己,高琛對她,頂多是喜歡、占有欲。因為得到了,所以束之高閣、企圖折斷她的羽翼,讓她失去所有靠山,最好像林貴妃那樣依附討好他。
她在衛平侯府長大,她見過姑父對阿姑的愛,細水長流、無微不至。
那才叫愛!
高琛算什麼東西?
用她伯父(阮符堂兄)的來說,先帝勉強算是個梟雄,但在上姓士族眼裡,還不著樣是給她阿姑牽馬都不夠格!高琛就更加了,就算是穿了龍袍又怎麼樣?地龍還妄想變真龍?!
他們的婚姻,是豪強對當時上姓士族拋出的橄欖枝,一種示好的方式。
豪強需要穩定人心,而像阮家等上姓士族則需要休養生息的時間。這不過是交易罷了,所以阮皇后從小就知道,她不可能嫁給自己喜歡的人。
她早早就做好了夫妻相敬如賓的打算。
她會是一個寬宏大度的皇后。
但阮皇后怎麼也沒想到,高琛沒有繼承先帝的手段,卻把先帝的狹隘心胸學了個徹徹底底。龍椅才剛坐熱乎,就想著打壓功臣。
當下時代,龐大士族宛如蛀蟲一般,壓著寒門、庶族喘不過氣來。這一點,前朝的帝王知道,先帝也知道,他們沒有那麼大的本事殺光全天下的士族,只能一點一點改變。
高琛不一樣,他覺得自己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先帝做不到的事情,他可以做到。
阮皇后都不好意思嘲笑他,因為高琛是真的發自內心覺得,他可以打壓所有士族,或者說,打壓不聽話的士族,扶持願意為他門下走狗的士族。
他明明那麼普通,卻可以這麼自信。
自信的阮皇后有時候也忍不住產生一種,「我要是皇帝我也能做的很好」的錯覺。
現在,阮皇后看著床榻上的男人,親眼目睹他生命力的流逝。昏迷、吐血、中風,讓高琛備受打擊,昔日的意氣風發如逝水一去不回。
他的結局大概就是這樣了。阮皇后想。
或許是因為見識過真正的愛,阮皇后從沒有因為高琛的溫柔退讓而感動。
姑父說過,真正愛一個人,是不會捨得讓她/他生氣的。
高琛的溫柔退讓,只是對籠中鳥的施捨罷了。
阮皇后倏忽一笑,穠麗的眉眼生動起來,美麗一如從前。
高琛愣愣地看著她。
阮皇后想,以後,籠中鳥就要換人了。
她要跟神光說,儘可能地讓高琛活下來,就像這樣。
她被困住的半生,也讓高琛嘗一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