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章 夜航擁情殤

  夜色濃重,空中無月,只有漫天星光明滅不定。

  客船經過鎮江,夜幕已低沉,江面波濤暗涌,輕輕拍打船身。

  單調細碎的江濤水聲,此起彼伏,仿佛洶湧糾結的心潮,永遠不會止息。

  江流帶著兩個護衛,都退到後艙休息,前艙單獨留給賈琮和鄒敏兒安睡。

  前艙只有一張小案幾,兩把凳子,一張兩人寬的睡榻,就再也擺不下其他東西。

  後艙雖然大些,加上船家和江流的等三人,卻已擠進去六人,連腳都插不下。

  江流知道賈琮自到金陵,便與這位周娘子過從甚密,自然不會讓賈琮和自己去擠後艙。

  鄒敏兒一言不發,神情有些不自在,賈琮也意識到問題,狹窄的艙房裡流動尷尬的氣息。

  他和芷芍從揚州到姑蘇時,雖也是同住一艙,甚至同寢一榻,兩人名份已定,只是還未圓房,所以都算尋常。

  但鄒敏兒對賈琮來說,卻是完全不同,甚至對他來說,因往日讎隙,彼此之間存在隱藏不定的防範和危險。

  賈琮在府上過慣了日子,讓他和六個男人擠在一起,他寧可去船頭吹風到天亮。

  他見鄒敏兒雖臉色不愉,但卻一言不發,並沒有趕他出船艙,他也就故作不知,靠著在案几上閉目打盹。

  讓他去和鄒敏兒睡一張臥榻,他卻沒有這麼厚的臉皮和魄力。

  鄒敏兒斜靠在臥榻上,不敢轉動身子。

  房間裡還有另外一個人的呼吸,而自己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和這個人還密不可分。

  一時心潮翻騰,根本無法入睡。

  迷迷糊糊之間,腦海中老是出現混亂的景象。

  寬敞富麗的內宅中,她高居繡樓,錦衣玉食,父母寵愛,連睡夢都充滿甜馨美好。

  一夜之間,這一切被絞成粉碎,父親罪愆自盡,母親憂死獄中,自己被貶為教坊司賤籍,被押上北上的馬車。

  她用身上惟一根鑲金髮簪,和同車女囚換了根堅硬的銅髮簪。

  她偷偷將銅簪磨得鋒利,到它可以輕鬆結果自己的性命。

  這支銅簪成為她僅有的倚仗,讓她具備對自己悲慘命運說不的微弱權利,陪著她戰戰兢兢度過噩耗般的日子。

  她被貶到神京教坊司賤籍,因知書識字,並沒有被發送到十六樓接客,而是安排到教坊司樂部。

  但這並不是什麼幸運的開始,被貶入教坊司的犯官女眷,家破人亡,毫無依靠,她們是世上最下等之人。

  不管分派到哪裡,都逃脫不了任人蹂躪的命運,或許這就是皇權對犯官的羞辱和懲戒。

  她的青春美貌,很快被出入教坊司的貴人覬覦,開始有教坊吏目對她言語誘惑威嚇,但卻沒有因此得逞。

  她天真的以為,教坊司由禮部管轄,這裡不是妓院花樓,吏目雖然言語威脅,但總不敢用強。

  可當貴人的欲望燃燒到極致,吏目收到的好處足夠多,她一時的僥倖變得不堪一擊。

  終於有一天,她被兩個強壯的漢子,強迫抬到司坊中一個陌生的房間。

  那個身份尊貴的人物,他臉上噁心的笑容,讓她渾身抽搐作嘔。

  那一幕本來會讓她終生難忘,但非常奇怪的是,她至今都無法記住那個男人的容貌,或許是她根本不敢去記住。

  就在她要用髮髻上的銅簪結果自己時,千鈞一髮之際,杜清娘的突然的出現,救下了她。

  杜清娘還收她為入門弟子,讓她在教坊司有了自保的護身符。

  諸般混亂的景象在鄒敏兒腦海中閃現,讓她的意識有些混亂,處在似睡非睡的迷離狀態。

  恍惚中她想到,為什麼那天杜清娘會出現的如此及時,哪怕她再遲上一刻,那支鋒利的銅簪已經刺穿了她的喉嚨。

  她又突然想到,這樣的巧合讓她似曾相識,當初賈琮好像也是巧合之下,在紫雲閣遇到了自己?

  她心中感到一陣明悟的刺痛。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賈琮,她至今還留著那根虎紋玉版革帶……。

  突然,在迷糊之中,她感到有一個人靠近,無形的陰影似乎壓得她喘不過氣,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氣息。

  她一下子想起,那日她被兩個強壯的漢子,抬到一個陌生的房間的情景。

  她猛然驚醒過來,飛快拔下髮髻上鋒利的銅簪,高舉玉臂,用盡力氣向那人咽喉扎去!

  千鈞一髮之際,她發現自己的手腕,被一隻有力溫熱的手掌握住。

  強勁的手力勃發,讓鄒敏兒細嫩的手腕一陣疼痛,緊握髮簪的手掌被迫鬆開。

  那支鋒利的銅簪沒被人奪走……

  ……

  到了後半夜,江面的的氣溫明顯下降,賈琮從小就跟著曲泓秀行氣練刀,血氣健旺,自然不會有問題。

  他注意到睡榻上的鄒敏兒,剛開始只是假寐,這也不算奇怪,這種情形,一個女子心有顧忌,也算正常。

  但是隨著時間過去,江濤搖晃,鄒敏兒漸漸沉睡過去。

  沒過一會兒,他見鄒敏兒雙頰嬌紅,秀眉微蹙,連額頭都冒出細汗,像是陷入迷夢,孤立無助,讓人平生憐惜。

  他發現船艙的窗未關嚴實,江風不停往船艙里灌去,將鄒敏兒鬢角秀髮吹動。

  賈琮起身將木窗關嚴,望了幾眼睡榻上的鄒敏兒,脫下外袍準備蓋在她身上。

  卻沒想到鄒敏兒一下子驚醒,拔下頭上的髮簪對他行兇……。

  ……

  鄒敏兒握著疼痛的手腕,看清剛才靠近他的正是賈琮。

  見他右手握著自己的銅簪,手掌邊緣已被銅簪劃破,正在滴著鮮血,自己身上還蓋著他的袍子。

  她突然明白過來,心中忍不住一軟,想說一句歉意的話,又突然想起剛才的夢境。

  心中微微一沉,說出來的話卻成了:「你剛才做什麼!」

  賈琮冷著臉說道:「江風太大,怕你得了風寒,我們到姑蘇是辦正事的,你要是病了,會耽誤我的事情。

  還有,我賈琮不是沒見過女人,你想多了!」

  鄒敏兒:「……。」

  賈琮走到艙房中存放清水的地方,清洗手掌邊緣的創口。

  鄒敏兒想了想,從身上拿出一條乾淨的絲帕,走上前去幫他包紮在手上。

  幽幽說道:「當初我被貶到神京教坊司,活得很不容易,總有些人權勢熏天,滿腹淫邪。

  我已經養成習慣,只要男人靠近我,我就給他一髮簪,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賈琮聽她說的兇狠,大概也能想像得出,一個樣貌出眾的官宦千金,一朝被貶入教坊司,可以任人魚肉。

  到底會激起多少荒淫權勢的覬覦,想來她能活到今天,應該也很不容易……。

  算起來如果不是自己查出鄒懷義的罪愆,或許她落不得這個地步。

  但這世上有因果,才會有對錯,自己和她,似乎都沒有錯。

  賈琮看鄒敏兒很細心用絲帕給自己包紮,這個原本令人心悸冷艷的女子,似乎難得流露出一絲溫存。

  他心中也鬆了口氣,半開玩笑的說道:「女兒家這麼兇悍,將來可不好找婆家。」

  鄒敏兒一聽這話,俏臉一紅,雙眸紅潤,浮出一層怒色,一把推開他的手。

  怒道:「我不再是官家千金,我是個教坊司的賤籍樂娘,我這樣的人也配說這樣的話!」

  賈琮見她喜怒無常,一下子有些無措。

  不過也明白,自己無意一句話,觸痛了人家,後悔自己口不擇言。

  鄒敏兒氣呼呼的走回睡榻,抓起賈琮的袍子就想扔在地上,終究還是沒有扔掉。

  她將袍子半蓋在身上,背對著側身躺下閉目假寐,不再理會賈琮。

  ……

  金陵,祥和坊。

  一座小院的門口,來了三個男人。

  為首那人衣服料子精緻,儀表端正,神情舉止鎮定,透著一股精明幹練。

  另外一人身穿瀾裳,頭戴方巾,手持摺扇,是個有功名的秀才,只是胸襟掛著塊西洋懷表,時常拿出看一下時間,形狀有些古怪。

  第三人卻是一身粗布衣裳,背著一個木箱,雙手粗糙,還有不少傷疤,看起來像是個手藝人。

  為首那人敲響了門環,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來開門。

  不過開門的人卻不是普通的周人,而是一個金髮碧眼的西夷人。

  為首之人以及那位書生,並沒有覺得驚訝。

  只是那個手藝人,被這西蠻人的樣貌嚇了一跳,生出滿肚子疑惑。

  那個帶著西洋懷表的書生,竟是個精通番語的通譯,對著那西夷人嘰里呱啦說了一通,那人就把三人請到院子裡。

  三人進了院子坐下,在為首之人示意之下,那手藝人將攜帶的木箱,放在那西夷人面前,然後對著他打開箱蓋。

  那箱子裡閃動一片銀燦燦的光芒,那個西夷人眼睛裡都是驚訝詫異的神情……。

  大概過去了半頓飯的功夫,三人才離開西蠻人的院子,其中那個手藝人還神情不屑的直搖頭。

  為首那人先和那位秀才通譯道別分手,然後和那位手藝人上了一輛馬車。

  ……

  馬車跑了一盞茶的功夫,在金陵城東的一所院落前停下,馬車上的兩人下車進了院子。

  院子正堂中,一個年輕人早等在這裡,十六七歲年紀,穿單色青衫,衣帶輕緩,清朴無華。

  五官精緻,俊美清雅,風姿玫然,相貌極好,只是舉手投足有幾分陰柔之氣。

  兩人進入大堂,那年輕人問道:「顯叔,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那個舉止精明幹練的中年人,正是甄家二房的管家劉顯,是甄三姑娘的父親甄應泉生前的得力助手。

  劉顯說道:「少爺,那人被三爺安排在祥和坊的一處宅子,並不算難找,剛才我已帶陳師傅過去看過,他說這人不是一個銀匠。」

  那年輕人看到那位被稱作陳師傅的手藝人,目光中有徵詢之意。

  劉顯說道:「陳師傅,你是金陵城中最有名的銀匠,你說這人不是個銀匠,把理由說給我家少爺聽一聽,酬勞少不了你的。」

  那位陳師傅臉上浮出喜色,說道:「甄少爺,我老劉幹了一輩子銀匠行當,金陵城裡不知教了多少徒子徒孫。

  要說一個人有沒有銀匠手藝,不用他動手,我只要和他說上幾句話,再看一看他那一雙手,他就絕對瞞不過我的眼睛。

  小人這次過去,特意帶了一箱子銀器,顯爺和那番人說,聽聞他是外海有名的銀匠,特來上門拜訪。

  還說我們銀店缺少有手藝的大匠,想請他到店裡落腳,銀薪可以讓他自己提,可那番人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小人在一旁看得清楚,他的表情極不自在,小人又拿出那箱銀器請他掌眼,還請他指點一下,那幾件做得最好。

  結果那番人相中的幾件,都不是上乘的,甚至有幾件是我兩個一年學徒,做的一些樣子貨。

  小人又和他聊了一些銀器的事情,這番人嘰里呱啦說了一頓,那秀才通譯說給我聽,我才知這番鬼根本是個一竅不通的門外漢。

  甄少爺,憑小人做了一輩子銀匠的眼光,我敢保票他根本不可能是個銀匠,而且那雙手也有些古怪。」

  甄三姑娘問道:「他的手有什麼古怪?」

  那陳師傅說道:「他的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上都有黑色焦痕,那是沁到皮肉里的,洗不乾淨的。

  小人作銀匠每日經細活,練就一雙好眼睛,看得再清楚不過,銀匠作手藝活,絕不會在手上留下這樣的痕跡。

  小人的妹夫是個鐵匠,常年在火爐旁邊打鐵,他的手指便有這樣的焦痕,所以小人覺得他可能是個鐵匠。」

  陳師傅對自己的見多識廣,頗有些沾沾自喜,但是眼前這位嬌滴滴的甄少爺,對鐵匠的說法,似乎不太感興趣。

  只是對劉顯說道:「顯叔,你送陳師傅出去吧。」

  劉顯拿出兩張百兩銀票遞給陳師傅,說道:「陳師傅,我找你幫忙的事,只有我們自己知道,出去了誰也不能說。」

  那陳師傅滿臉笑容收了銀票,又賭咒發誓一定保守秘密。

  甄三姑娘在正堂中,習慣性的來回走動,這是她想不通事情的時候,才會有的舉動。

  劉顯送走陳師傅回來,甄三姑娘說道:「顯叔,你相信那個英吉利人是個鐵匠嗎,三哥大老遠從英吉利請個鐵匠過來,這不合常理。

  這件事太奇怪了,顯叔,你安排人盯著這個英吉利人,看他到底是什麼來路,我擔心大房的三哥又會惹出什麼事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