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二月二十一,夜,月朗星稀,天氣回暖。
明天就是清明節了,連續的作戰,也得以暫停了一小會。
這八天來,李獻文手裡的八千京營奮武軍和四千鼓勇軍一直沒有出動,
甚至就是旗人組成黑旗騎兵,也沒怎麼出全力。
八天來,與甘肅六萬亂軍會戰的,一直是八千百蓮教徒和六千延綏軍輪流上陣。
而這八天曆經三戰,亂軍硬是一次沒贏,三戰三敗,戰死兩千多人,傷近萬,還有兩千騎兵在第一戰開始不久,就直接溜號了。
這..·,若不是有宗教信仰加成,亂軍就已經崩潰了,在熟悉的匹配大區裡面輸成這樣,也是一段奇景。
而百蓮教徒這邊,也戰死了四百多,傷兩千餘,其中重傷者還有上百,
都在野戰醫院中盡人事聽天命的救治。
白蓮教徒有一點跟其他宗教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他們還真有一點重視女性。
在白蓮教中,有大量的所謂紅燈照、黃燈照,這些大腳婦會跟軍隊一起行動,承擔戰場救護,戰後醫院護理等工作,特別出色的甚至會跟男性一起上戰場殺敵。
他們在念血湖地獄經騙錢的時候,也確實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女性權益的保護,這真是相當相當魔幻的一幕。
烏三娘就帶著一群紅燈照的女性在這裡照顧傷員,看到她這個知心大姐姐進來,許多傷員眼睛裡都有了光。
一個陷入彌留之際的河南教徒拉著烏三娘的手,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的說著什麼。
傷處的炎症,使他發燒到了四十度,高熱不退,腦神經都被燒的有些不正常了。
傷兵舉著沒了半個手掌的右手胡亂揮舞著,完好的左手則捏著烏三娘胳膊不放,力氣之大,把烏三娘這江湖高手都捏的有點疼。
「仙姑,我叫劉三,我奶奶就是你送到真空家鄉去享福的,我家有十一個兄弟,人太多了,人太多了!」
烏三娘一愜,忽然想起來了,她去離開山東去襄陽的那一天,確實給南陽一戶姓劉人家癱瘓在床的老孺人送過葬。
她記得很清楚,因為她就是靠這一手本事,成功混入襄陽混元教的。
而且這個劉家還有一個人是殿前司的外圍不入編眼線,還為她引過路來著。
「人太多了,人太多了,家裡的東西從來都不夠吃,不夠吃啊!」
劉三哭著喊著,突然就激動起來了,看來不夠吃這事,讓他印象十分深刻。
烏三娘心有戚戚焉的點了點頭,她小時候家裡兄弟姐妹也多,每次父母一轉身,兄弟姐妹們就要因為搶吃的打起來,甚至當著父母的面,也需要搶。
因為你要是搶不過兄弟姐妹,就只能餓著,而每多吃一口,就多了一分活下去的保障。
烏三娘那時候就經常挨餓,這是她童年最為深刻的記憶,總是吃不飽導致她缺少營養,一直長到十歲,依然小小個,跟個嬰孩差不多。
但也多虧了這個,她這種特殊身材被一個走街串巷的滄州雜耍班子看中,三兩銀子給買走了。
此後雖然吃了很多苦,但總算能勉強吃飽,而她十年後再回山東老家的時候,他兩個哥哥一個弟弟和兩個姐姐中,只有二哥、小弟和三姐活了下來。
其餘都是因為營養不良,稍微有點病痛,或者稍微有點荒年,就扛不住病死了。
「仙姑,我能吃點肥羊肉嗎,聽說傷員有肉吃!」胡言亂語了一會,劉三好像突然清醒了,他半坐起來,提出要吃肥羊肉。
「好,你等著姐姐去給你拿。」烏三娘輕輕拍了拍劉三的腦袋,這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露出了期待的傻笑。
但他可能沒看出來,傷員確實有肉吃的,但一般只給那些能挺過來的。
像是劉三這種來來去去高燒不退的會有一點肉湯喝,但一般不會給肉。
不過烏三娘這點權力還是有的,不一會,她就拿著一大塊帶骨頭的燉肥羊肉過來了,還有兩個人頭大小的百面饃饃。
劉三大喜,一口肉,一口白面饃饃,吃的極為開心。
不過吃著,吃著,他的動作就慢了下來,不由自主的開始大喘氣,眼神也開始暗淡。
「仙姑,教頭說,凡是戰死的都能去真空家鄉,那裡再也沒有痛苦,有吃不完的好東西,就跟在玉皇大帝的宮殿裡面一樣。」
烏三娘稍微愣了一下,她看著劉三的眼神,有點不忍心騙這個孩子。
好在劉三沒等烏三娘回答,又自顧自的說了下去,「其實俺不在乎能不能去真空家鄉。
我就想要十來畝地,自己有個小院子,娶一個壯的,幹活能跟男人比的媳婦,再生幾個孩子傳宗接代。」
烏三娘聽到這,心裡長長鬆了口氣,真空家鄉這玩意,她是真的沒法許諾,但是土地,她可以。
「小兄弟你放心,上好的田土別人給不了,但皇帝老子是肯定能給的,
以你的功勞,至少可以給三十畝,甚至五十畝。」
「真的嗎?」那一瞬間,劉三已經暗淡的眼神突然之間明亮了起來,他甚至驚喜的坐直了身體,就好像病痛完全消失了一樣。
「那真的太好了,太好了,嘿嘿。」劉三傻笑了兩聲,要是有五十畝地,再養一頭牛,我劉三也能當地主老爺了。
「好!好!我就知道皇帝老子是好的,我給他賣命准.....准..準是沒錯。」
劉三的聲音開始斷斷續續了起來,在他心裡,其實信什麼教問題都不大,他只是在找一個可以容納他的集體。
他最信任的,還是皇帝,因為中國百姓幾千年來都這樣,都覺得皇帝是好的,就算做了壞事,那也是被奸臣蒙蔽,只要醒悟就是好的。
皇帝老子金口玉言,只要說給你什麼,就會給你什麼。
歡喜中,劉三的手重重垂下,再一次的高燒襲來,讓他全身火一般燙,
但那完好的左手仍然緊緊抓著那個他沒吃完的大半個百面饃饃。
烏三娘淚眼婆娑的站了起來,屋內的紅燈照護理婦人也走了過來,好幾個鳴鳴的哭出了聲。
烏三娘強忍著悲傷,把一個蘿蔔頭樣的小男孩扯了過來,這是教徒們一路過來收攬的孤兒,白蓮教一直有這個習慣。
「跪下吧,你以後就姓劉了,他就是你爹,他立功殺敵得來的田土,都由你繼承,你要給他送終,傳他的香火。
+,
烏三娘指著床上已經到了最後時刻的劉三,讓小男孩跪下,「來,給你爹磕三個響頭!」
在烏三娘的教導下,小男孩規規矩矩跪在重傷員房間內,恭恭敬敬給劉三磕了三個響頭,然後用稚嫩的聲音,喊了一聲爹。
昏迷中的劉三眼皮緩緩抬了一下,就好像感受到了這三個響頭和聽到那聲爹了一樣,
「仙姑仁義,仁義啊!」有傷員看見,感同身受的激動大喊。
烏三娘站起身來,緩緩看著屋內的傷員,又想起了在殿前司受過的培訓,充滿感情的說道:
「我烏三娘再仁義,那也只能口頭上仁義,唯有皇帝陛下,他富有四海,金口玉言,才能做到嘴上仁義,實際上也仁義。
只有皇帝,才是來帶著咱們這些苦哈哈打下一片產業的,只要大家能英勇殺敵,所有的付出都會有回報。」
嗯,確實能打下來一片產業沒錯,只是不一定每個人都能活著享受到。
屋內的傷員們聽完,更加振奮了,皇帝的保證,肯定比虛無漂亮的無生老母和彌勒佛要可靠,雖然他們是教徒,但這一點還是搞得清楚的。
主帥大帳,李獻文也把延綏軍的軍官和白蓮教徒的首領們,都叫了過來。
李獻文看了看,很明顯,白蓮教徒的首領們都有些火氣。
這火氣,當然不是針對他的,而是針對鹽場堡附近亂軍的。
這些天,白蓮教徒們立了大功,但是也承受了不小的損失,指揮千人的小教頭都戰死了好幾個。
這個損失,成功激起了白蓮教徒的仇恨,如果說以前他們是被朝廷逼著來甘肅打亂軍,但從現在起,他們就是主動跟亂軍結下大仇了。
這同樣是李獻文希望看到的,沒有這個血海深仇,白蓮教徒就不可能盡心盡力的去搜山撿海找亂軍的麻煩,亂軍也不會把他們當做最兇惡的敵人。
這個仇,是必須要讓他們結下的。
『明日就是清明,咱們遠離故鄉,祭祀一切從簡,就在這黃河邊,殺豬宰羊祭奠一番吧。
諸位作戰辛苦了,明天讓兒郎們好好休息一下,接下來的戰鬥,本國公已經決定命京營奮武軍上了。」
李獻文感覺,亂軍也只是吊著最後一口氣了,那這個一錘定音的事情,
就要京營來。
讓延綏軍,特別是白蓮教徒看看,什麼才是真正的軍隊。
齊林兒等人當然沒意見,因為哪怕亂軍只剩了最後一口氣,但他們也確實沒法擊潰亂軍。
二月二十二,清明節。
李獻文就在離著鹽場堡不遠處的黃河上游,在提前築好的高台上殺豬宰羊,獻豬羊兩牲,瓜果餚肉,焚香禱告,祭拜祖先以及犧牲的三軍將士。
蘭州城和周圍縣鄉僥倖未死的百姓,也出城到這裡來,一起祭奠被害的親人,數萬百姓摩肩接踵,哭聲震天。
李獻文說一切從簡,但卻把場面弄的極為宏大,就是要做給鹽場堡的亂軍看的。
而亂軍也確實看到了,甚至還有人忍不住跟著焚香燒紙,祭拜祖先。
此時,由於準噶爾人全部被殺導致的中亞三汗國,特別是哈薩克三玉茲東進,尚處於最開始的階段。
沙俄正忙於和土耳其人血戰,還沒有把大量精力投入到中亞。
因此三汗國只是略略感受到了壓力,沒有像八十年後那樣,非常急迫的想要向東拓展戰略轉圜空間。
而新教黑山派各門宦,也才開始創立,沒有到八十年後那麼瘋狂的境地。
可以說,這時候未來那不可收拾的一幕,還處於最開始的爬升階段。
是以,哪怕是現在亂軍中,很多教徒還保留著一些漢人的習俗,在心裡也還是自認為漢人的。
當然,他們的這些舉動,很快就遭到了大小亂軍首領的制止。
但此時,祭奠完死去親人的蘭州等地百姓,成群結隊的來到亂軍盤踞的堡外破口大罵。
而亂軍中許多人,跟蘭州百姓其實相當熟悉,當被謊言鼓動起來的激憤消退不少,對於宗教的狂熱,又遭遇現實毒打後,很多人其實已經開始後悔了。
隨後,被蘭州百姓罵的抬不起頭的亂軍中有人悄悄來李獻文這,表示願意戴罪立功。
李獻文冷笑一聲,看著在他面前一臉討好的幾個亂軍信使,「撞了南牆知道回頭了,刀砍到脖子上知道後悔了,晚了!」
李獻文大吼一聲,「拉下去,殺了祭旗,三軍聽令,午初(11)哺食,
未初(13)聚兵,酉初(17)滅敵,酒肉管夠!」
隆隆戰鼓聲,響徹黃河北岸,嚇得鹽場堡的亂軍面如土色。
李獻文親臨第一線指揮,八千奮武軍為主力,用野戰炮連續拔掉亂軍六座營寨,逼得他們不得不列陣決戰。
下午兩點半,奮武軍直抵鹽場堡外,距離叛軍主帥大帳只有一里地。
亂軍四萬餘人蜂擁而出,奮武軍在統軍阮有整的率領下,搶先在亂軍沒來得及列陣的當口,猛撲過去。
阮有整極為大膽的讓八千人只分三橫排,儘量拉長戰線,擴大殺傷面積。
八千燧發槍在奮武軍手裡,能做到兩分鐘五發的恐怖射速,這好武器和勇士相配合,打出來的三段擊,才真正稱得上鉛彈如暴風驟雨,毫不停歇。
亂軍根本上不了前,在每分鐘接近三萬顆鉛彈的鋪天蓋地狂射下,死傷慘重,伏屍四野。
他們被打懵了,瘋狂往後退去。
然後李獻文又集中火炮三十餘門猛轟不止,亂軍吃不住,又只能哭嚎著上前來求戰。
但他們仍然無法穿過奮武軍的鉛彈雨,慘叫著退了下去,然後又被大炮一頓猛轟。
齊林兒、張正謨等人白蓮教高層看到亂軍的慘狀,一個個臉色慘白,他們徹底服了,並非常慶幸自己站在勝利者這一邊。
如此反覆打炮轟,一個時辰後,叛軍徹底熬不住了,他們嚮往兩邊潰散。
但是黑旗軍、延綏軍、回良軍、蘭州守軍和白蓮教徒軍,甚至蘭州百姓都自發出來,堵住亂軍的向兩邊潰逃的路,不讓他們走脫。
實在太慘了,等到奮武軍士兵打的槍管發燙,炮兵為了冷卻炮管連尿都用光的時候,亂軍才勉強獲得一點點的喘息之機。
但此時,連鹽場堡都已經千瘡百孔了,堡壘前如同世界末日一般,不知道多少殘肢斷臂鋪滿一地,多少亂軍傷者在到處呻吟。
李獻文看了看時間,正好下午五點,吃晚飯的時間快到了,於是他把手一聲,示意總攻開始。
數萬軍民,立刻撲向了鹽場堡。
亂軍只剩下三萬出頭,心智完全崩潰,他們不是跪在地上求饒,就是瘋狂往河中跳去。
哪怕直接被砍死,哪怕很快消失在黃河浪濤中,也不敢回頭反抗。
甘肅之亂,基本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