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衍聖公府。
當莫子布車駕到達的時候,第七十一代衍聖公孔昭煥還是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但就是不斷氣。
看到皇帝帶著一眾大臣和包括袁守侗在內的山東儒家士紳名流進來,孔昭煥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陛下,罪人是不能起來給您見禮了,犬子無知,被人蠱惑,還請陛下開恩啊!
罪人願立刻上書請削衍聖公爵位,把孔家的一切都交出來。」
雖然人人都知道皇帝要廢衍聖公爵位,不讓孔家繼續霸著曲阜,但畢竟還沒有下明旨就不算事實。
要是這時候孔昭煥能自己上書的話,多少還是能給皇帝減輕一點輿論壓力,也不用弄的那麼難看。
不過莫子布沒有立刻答覆,因為孔昭煥提出的這個條件,根本不足以讓他手軟。
袁守侗看了一眼皇帝的臉色,思索片刻就對病床上的孔昭煥說道:「世子孔憲培關押欽差,毆傷錦衣衛和內廷官員,藐視皇家,有違國法甚矣。
陛下若是這都能寬宥,置大虞律法於何地啊!
衍聖公,就不要讓陛下為難了。」
孔昭煥本來就不算聰明,只是基於被坑過的往事,有所清醒而已。
現在聽到袁守侗這麼說,以為孔家真要死光光了,又無法辯解,只能躺在床上,淚如雨下的哀求。
莫子布被袁守侗的話,提醒了一下,孔昭煥病重如此,眼看是活不了多久了,沒必要馬上廢衍聖公爵位,讓天下人都覺得皇帝心狠。
莫子布飛速意識到,這是一個豎立聲望的大好時機,於是他咳嗽一聲,
緩緩說道:
「朕所慮者,不在衍聖公府,而是在於今日儒家,已經走了死胡同中。
雖窮究天人,克己謹身,卻總是在自身作文章,個人的仁義道德無有瑕疵,卻對我華夏,無多少補遺。
昔日聖人克己復禮,行仁義教化百姓,確立有教無類之大德之行,定我華夏萬世道統。
可是到了今日,後人故步自封,幾千年來並無寸進,皓首窮經沒有自身片言,不過鸚鵝學聖人之舌。
如此下去,再過百年,情況也不過今日之翻版,於國於民,有何益哉!
衍聖,衍聖,怎麼可以只延續血脈,而不是延續文化呢?
昔日儒家兼包並蓄百家,始有我族幾千年興旺,今日大爭之世到來,正該以更加開放的姿態,吸收各地有益於我中華之知識,壯大自身。
朕覺得,是時候應該開眼看世界了,儒者也該像兩千年前的夫子一樣,
懷揣理想,遊學寰宇各國。
若有真理,當去其糟粕,取其精華,雖遠在泰西,我們也要去學習和吸收。」
有人聽出來味道了,極少數作為孔家嫡系沒有參與鬧事,衍聖公孔昭煥之叔父,未來大文學家孔昭虔的父親孔廣森,出來拜倒在地說道:
「原來陛下下詔為亞聖立奉祀官,追封王文成公爵位,乃是為了號召天下文人向他們學習啊!」
「哦,那你說說是為了學習什麼?」莫子布眼晴一亮,正缺一個捧眼的呢。
「亞聖繼聖人之學說,更進一步確定道統,於學問一道上有增有減之餘,又不迷信聖人,能推陳出新。
王文成公集古今大成,出一家新言,發人深省,乃近五百年儒家第一聖人。
草民聽說,陛下在應天府太學立格物院,欲引泰西格物之說,意在於顯微之處而追尋天地之道。
想來格物二字之來源,正是由先漢戴聖提出,後漢鄭玄總結,大明王文成公守仁發揚光大之格物致知四字。」
格物致知,簡單點說就是通過研究事物本源來獲得關於它的知識。
確實在兩千年前的西漢就由戴聖提出,它是儒家一個非常重要的命題與課題,只不過一直沒走上快車道而已。
「哈哈哈,果然是聖人後裔,深明朕意。」莫子布哈哈大笑,誰說現在儒家沒有能人,誰說儒家是因為無法觸及世界本源而導致落後的。
不是,儒家這玩意,你說它是個學問,倒不如說它是個專門裝文化的筐。
它是以仁義道德這種基本規範為材料編織成的一個筐,它可以根據你的需要,隨時調整形狀和位置。
這也是中華文明最強大的內核,它能在在以我為主的基礎上做到兼包並蓄。
明清兩代,特別是清代,儒家之所以呈現出這種萬馬齊暗,甚至往極端保守發展,變得非常陳腐的趨勢。
那是因為把握看統治權力的滿清半殖民政府,需要它變成這個樣子。
與其說儒家代表的封建禮法吃人,不如說社會發展到那個地步,需要儒家出來吃人。
儒學其實一點也不保守,它從未拒絕過接受新事物,單純就看使用者需不需要它改變而已。
真要保守,真要拒絕接受新事物,它能在中華民族陷入苦難深淵的幾十年時間,立刻就敞開懷抱擁抱西學?
那麼多深譜儒家內核的高級知識分子,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就把心態調整好,迎接西學對於儒家在表面的塗改?
不可能的,儒學這個一千多年的權威一百年就被打翻在地,這恰恰證明了不保守。
至於什麼樣才是真正的保守,有一個活生生的例子,那就是天方教文化。
從唐代起,羅馬文化衰落,天方教文化就開始與漢文明並行,成為世界文明的雙中心。
他們也曾極為開放,在歐洲陷入黑暗中世紀的時候,天方教文化是何其的璀璨。
然後,當到了十八世紀以後,天方教文化發現他們干不過歐洲文明以後,它是怎麼做的?
它立刻陷入了原教旨主義,極端保守的宗教思潮到處泛濫,以至於現在的西亞北非,比他們老祖宗都要保守。
這才是真正的保守文明會幹的事,既然文化打不過你,那我就套上一層極端保守的外殼,把自己文明的所有人通通往極端方向引導。
通過保守的蠻橫,把外來的東西清除出去,以避免外來文明觸及內核,
造成文明的替代。
這種文明下意識的癲狂般自我保護,那才叫保守。
而儒家不是這樣,因為它內核很強大。
管你什麼新事物,管你遵循什麼樣的準則,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你都無法改變仁義道德,這四個人類生產生活的最終要回歸的本源。
這就是禮,你遵循我的禮,我不介意你的文明在我這裡捲起滔天之浪,
因為你最終會為我所用。
所以哪怕現在莫子布根本沒明說,但已經有聰明人明百皇帝想幹什麼了。
那就是舉起格物致知四個字,學習泰西歐羅巴認識世界的方法,再把這方法嫁接到中華文化的枝丫上,結出讓中華文化再次強大的甜美果實。
說實話吧,真能把八股文這東西玩出花來的人,絕對是不笨的,笨的人絕對做不到把這玩意能玩出花來。
因為這玩意是教條的,幾乎每個地方都給卡死了,要在基本都被卡死的地方,表現出個人獨到高明乃至發人深省的立意,非常非常難。
搞這種學問,進士以下不好說,進士以上甚至舉人以上,智商不夠的根本玩不轉。
周圍人都在看著莫子布,而莫子布看到有人來捧自己的喂,他立刻準備重賞。
因為這樣能以最快的速度,把皇帝期望儒學研究最新方向,給傳遍全國。
「果然是聖人血脈,快快請起,我看你孔眾仲也足可稱當今大儒了,朕召你入內廷為翰林待詔,賞銀元一千,錦緞二百匹。」
周圍人臉上都露出了羨慕的神色,皇帝的內廷翰林隸屬於內廷侍從文官處,有待招和舍人兩種。
其中的翰林待詔經常陪在皇帝身邊,是皇帝最重要的秘書班子,約等於滿清的軍機章京。
且經常有外放的機會,起步就至少是大府知府,甚至是一省按察使、布政使之類,屬於皇帝最核心的班子。
可就是皇帝如此禮遇,孔廣森竟然拒絕了,他跪在地上,泣不成聲的說道:
「草民叩謝陛下知遇之恩,然孔氏一族犯下如此大罪無可饒恕,草民實在沒有顏面入陛下身邊侍奉。」
喲呵,你還講起條件了,搞道德綁架,我不赦免孔家,你就不出仕是吧。
袁守侗看到皇帝的臉色,就知道要壞事,但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跪下去替孔廣森辯解。
陛下,孔廣森淡泊名利、為人至孝,實乃翩君子,今他關心則亂,
有以私壞公之嫌疑,請陛下責罰。」
說是要責罰,實際上是在求情,而且點出了孔廣森不是挾寵而嬌,是他確實就是這麼個人。
莫子布立刻就相信了,因為袁守侗可是老狐狸中的老狐狸。
這孔廣森但凡有半點不是這樣的人,甚至不是袁守侗對他有所欣賞的話,絕對不會出來為之辯解。
嗯,莫子布當然不知道,這位孔家十九歲就中進士的大師哥,確實是個大孝子。
歷史上他爹被族人陷害流放,孔廣森前後張羅拼命營救,後聽說父親客死異鄉,他也悲傷過度不久病逝。
除了孝順以外,這位還是剛剛去世的清代思想家戴震的女婿,曾經從姚遊學,他的兒子孔昭虔也被他培養成了著名文學家。
這種至誠至孝的翩君子,當然不止袁守侗一人喜歡,另一個山東著名地方士紳,進士出身的蕭九成也出來拜倒在地,為孔廣森求情。
這蕭九成還知道莫子布的喜好,特意說道:「陛下,孔廣森喜愛算學,
曾遊學於惜抱先生(姚),著有算學著作少廣正負術一書,還請陛下看在他關心則亂的份上,從輕發落。」
莫子布看到這兩人出來,心裡也明白了孔廣森是個什麼樣的人了,但他不能隨便救免。
赦免的太隨便,以後人人都有樣學樣,那還得了。
於是莫子布先站起來,對著病床上的第七十一代衍聖公孔昭煥說道:「雖然子不教乃父之過,但孔卿家病重如此,實無過也。
是以只要你在一天,這衍聖公的爵位,朕都為你保留,並留汝次子憲增一家在府內服侍。
孔憲培犯上作亂,但朕看在大成至聖先師的面上,饒他不死。
那些心懷不軌,拱火者,三法司會審後,該殺的一個也跑不掉。
曲阜孔氏分為三支,一支發配南洋南暨省洪興城(巴達維亞),一支發配下緬甸毛淡棉,一支未來發配黑龍江。」
莫子布這算是相當輕罰了,但效果應該還不錯,因為這三地都是漢文化比較薄弱的地方。
那麼往這些地方扔點聖人後裔過去,應該能起到凝聚人心,促進團結的作用吧。
輕罰了孔家,莫子布這才讓為孔廣森求情的袁守侗和蕭九成以及孔廣森本人起來。
「既然你孔廣森不願接受朕的徵召,那這樣,翰林待詔的官職朕不給了,但賜下的一千銀元和兩百匹錦緞還是照賜,就作為你遊歷世界的經費。
孔廣森,朕命令你召集十五名有一定算術、丹化知識的山東、河南士子,跟隨貿易船隊前往歐羅巴洲遊學去。
就像你老祖昔日周遊列國一樣,去增長見識,學習別人的長處吧。
哦對了,在此之前,選定人手之後,先到南都承天廣州府的太學中,突擊進修一年法蘭西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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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廣森被震的目瞪口呆,但他剛才話都說出去了,現在勢必不能拒絕莫子布的安排,只能跪下叩首,接下了這份差遣。
袁守侗和蕭九成也對皇帝有了新一層的認識,這手段和拿捏人的節奏,
至少跟乾隆是在一個級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