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敏中死了,自從他把乾隆當傻子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時候,就註定了他的結局。
只不過在這個時空,由於莫子布的出現,讓乾隆更加的窘迫,
滿清朝廷為了把過去四十年間出旗的漢軍旗拉回來,還要去重新啟動陝甘綠營,指望像昔日平滅三藩那樣鎮壓下莫子布。
而這些一切,所需要的都是大量的錢才能擺平。
所以莫子布選了一個好時候,如果他選擇在大小金川之前起事,那麼彼時清廷手握幾千萬兩白銀的積蓄,估計現在第二次戰爭已經在廣東打響了,
對莫子布將是極大的考驗。
而此時,滿清面臨大小金川之後極大的空虛,他們極度缺錢,最好的選擇,自然就是找以往養著的大肥豬下手。
比如揚州的鹽商,比如于敏中這樣的漢人大貪官。
所以,歷史上都逃不過乾隆一杯毒酒的于敏中,此時也就更沒理由能逃過了,只不過時間提前了兩年多而已。
但是乾隆完全沒有察覺到此時弄死于敏中,會對江南士林帶來多麼大的衝擊。
乾隆還覺得是于敏中先負他,且對於這樣的大奸臣、大貪官他沒有付有司論其罪,只是秘密處死,還專門發上諭為其遮掩,已經是極為優待了。
可是在江南士林看來,于敏中為滿清出仕三四十年,漢臣中自劉統勛以下,就是他最為勞苦功高。
從四次征緬到大小金川,于敏中雖然貪,但他在位置上的時候,也能稱得上彈精竭慮。
特別是第二次大小金川之戰,所有的輻重糧草民夫和軍餉調動,沒有于敏中,滿清朝廷根本玩不轉這種要大規模動員民夫的操作。
不說別的,就是那六千多萬兩銀子的帳冊,滿清就沒人能明白的弄出來。
至于于敏中的貪污,若是在莫子布的大虞王朝中,確實是極為恐怖的大貪。
可是滿清,你要不要看看你下面的旗人官更都是些什麼德行好不好?
你們那些旗人,哪個有于敏中一半的能力,哪個不是有空就貪污。
要是哪一個旗人像于敏中這樣有隨時掌握幾千萬兩銀子的機會,三十年才貪三百萬兩,那絕對是青天大老爺。
所以,在乾隆這,他覺得他已經格外開恩,寬大處理了。
但是在江南士林看來,這就是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當然,在莫子布這看來,于敏中死的並不冤枉,不是他玩弄乾隆和貪污,而是他把滿清的死穴透露給了莫子布。
于敏中最後一次讓於東給莫子布帶信的時候,對莫子布說,在北河一戰打掉滿清的八旗無敵虎皮之後,滿人就會雖然五臟俱全,卻又瞎又聾又了。
現在果然應驗,林喬蔭帶著幾十人在江南活動,下面的人可能不知道,
以為他是從福建逃難來的士子,但整個江南士林的高層絕對知道他是誰的。
但是卻沒有一個人向滿清舉報,也沒有一個人企圖用林喬蔭的腦袋來換取富貴。
道理很簡單,縱觀滿清一朝,就從未出現過宋明兩朝那種有風骨的官員唯二的兩人中,于成龍只能恤下而根本不敢對滿清官場規矩有任何觸動,只能算半個。
林則徐林文忠公則完全是立足於民族感情,在兩坨大便-即滿清和帝國主義中,選擇了相對好那麼一丟丟的滿清朝廷。
而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呢?
那是因為宋明這種朝代,那就真是讀書人的朝代,文官的風光,哪怕後人讀史都還覺得誇張了。
在這種絕對是與土大夫共天下的環境中,自然會出現大量有節操,有能力的官員來肅清官場,真心實意為皇帝和朝廷效命。
因為維護官場,維護皇帝,同樣是在維護他們自己。
以至於還出現了海瑞這樣的近乎道德完人。
所以要是在明朝,一百個林喬蔭也被海瑞這種官員揪出來打死一百遍了。
但是在滿清沒有,因為漢人官員無論上下都在混日子,混出頭了就貪污,被查處了就回家吃老米。
反正你就算把林喬蔭給舉報了,也不過是從看門狗上升為寵物狗,能有多大的意思。
看不見沈德潛、于敏中這樣人的待遇嗎?還是想要學劉統勛前後八次告老都不准,最後活活累死在了上朝的轎子裡面。
是以現在消息靈通一點的官員,都在等虞清第二次大戰的結果,一旦滿清不能戰勝,甚至是滿清慘勝,他們就會立刻跳反。
畢竟『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這句話對於儒家官員實在太有殺傷力了,
讓他們忍不住總往「本朝與士大夫共天下』這句話上去聯想。
以至於紀曉嵐一邊修四庫全書,一邊把本應被銷毀的書籍圖冊偷偷抄錄臨摹時,他身邊的漢人官員不但沒舉報,都還心照不宣的幫忙遮掩,甚至親自動手。
他們的想法很簡單,未來漢家朝廷真的回來了,那今天這些可就是功勞了。
這就是這半奴隸半殖民政權的死穴,高高在上的殖民者與下面的大眾是脫節的,同時絕對少數的人口和大量的上升通道,又讓他們很難通過極度內卷產生大量的高素質人才。
於是他們就必須要利用被統治百姓中的聰明人,來充當這個中間的角色。
可是這些中間角色隨著實力和見識的進一步上升,對於自己只能在流浪狗、看門狗和寵物狗中選一個角色來當,是十分痛苦了。
當然,當狗就沒辦法獨立反抗了,可是,當出現另一個可選項,且還是他們自己族人的時候,這一切就變了,他們有了指望。
是以現在哪怕根本沒人出來統一漢人官員士大夫的思想,他也會默契的進行一些自發配合。
而沒有了這些人積極的向上傳遞消息,滿清朝廷,確實就在一定程度上變成了聾子和瞎子。
現在的乾隆,他甚至沒有莫子布清楚江南的具體情況,一步步走錯路,
那就不奇怪了。
錢大昭帶著十五歲的兒子錢東垣擠在一艘不大的海船中,波濤起伏讓他感覺有些暈船。
錢大昭在船艙中看見了許多人,有些人他很熟悉,當然別人也熟悉他,
但彼此之間並未打招呼。
滿清目前還統治著江南,前路還不太清晰,至少在沒有親眼見到那個大虞朝時,他們還無法肯定未來屬於誰。
小小的海船左晃右晃,錢大昭已經暈船暈的有些繃不住的時候,忽然傳來了船老大的喊聲。
「舟山到了,舟山到了,大家就在這裡下船,馬上就有大海船來接。」
錢大昭長長鬆了口氣,還好不用坐著這個狹小的小船一路搖到廣州去。
「那是什麼?那就是書上說的泰西大船嗎?」三十幾人剛剛下船,錢大昭的兒子錢東垣就激動的喊叫了起來。
一群人隨著他手指的地方看去,只見在遠處的海面上,一艘巨大的多桅戰艦正在進入定海港口。
「確實很大啊,泰西的軟帆也與我們確實不一樣。」看著海面上駛來的大船,錢大昭也忍不住仔細觀察了起來。
「這炮可真多,一側就有最少十八門炮,難怪舟山的水師完全不是他們的對手。」
另一個士子驚叫了起來,錢大昭側身看了一眼,感覺有點眼熟,好像是勤縣張家的人。
勤縣張家就是著名大忠臣張煌言張蒼水的家族,歷史上張煌言之妻董氏和兒子張萬祺,曾在永曆十二年(1658)被錢謙益救出。
雖然張萬祺隨後又在永曆十八年,即康熙三年(1664)同被俘的張煌言一起被殺害,但張萬祺是有子嗣的。
勤縣張家宣稱張萬祺二子均已天折,但那只是掩人耳目,不給滿清繼續清算的藉口而已。
這位張姓士子也認出了錢大昭,兩人有些尷尬的一拱手,正要互相答話,船老大又說話了。
子福建水師一百多艘戰艦都全軍覆沒,區區舟山水師怎麼可能抵擋得住。
這可是夏完淳號五級風帆巡航艦,載三百官兵,有炮四十二門,其中還有你們說的三千斤三十六磅榴彈炮。
這在咱大虞,都是有數的大艦,除了泰西國的主力戰列艦,這片海上,
自然沒有敵手。」
錢大昭神色巨震,張姓士子也臉上也浮現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這位將軍,你說此船為何名?」
船老大是個退役海軍中衛,原本是李獻文帶來的海盜,他聽到錢大昭叫他將軍,臉上難得浮現出了幾分不好意思的神色。
「夏完淳啊!我聽我兒子說,是個大英雄,我兒子他們小學中專門教了的,前幾個月我回家時,兒子還專門給我講了夏完淳的故事呢。」
船老大以中衛軍銜退役,順化攻城戰時立有軍功,退役後因功獲輔國上尉民爵,因此孩子可以進入各府設立的皇家小學讀書。
他是驕傲的,一個海盜的孩子也可以讀書識字了還是皇家學校,但錢大昭的注意力完全沒在這地方。
他腦海里不斷迴蕩著夏完淳這個名字,一路上波浪起伏沒有把錢大昭給弄吐,但此刻,他卻突然激動的有點想吐。
「光中陛下也知道夏完淳嗎?」
對於此時的江南士林來說,抗清的標杆,為世人最敬仰的,一定是張煌言。
但最壯烈,最讓人意難平,午夜夢回也要嘆息幾聲的,卻是夏完淳。
夏完淳少年神童,十四歲就追隨父親夏允彝起兵抗清,一路歷經艱險始終不改民族氣節。
他尚未滿十六歲時,父親夏允彝就兵敗,隨後不願被清廷俘虜,投水自盡。
剛滿十六歲不久,他最尊敬的師傅陳子龍策反清蘇松提督吳勝兆起兵,
但是吳勝兆謀事不密,被清廷搶先下手殺害。
陳子龍從浙東出義兵去接應吳勝兆,一到就被清軍伏擊,陳子龍見救國無望,也投水自盡了。
夏完淳此時剛滿十六歲,他頂著悲痛,準備前往舟山投奔張煌言,走之前他想回家看看嫡母和生母,結果被人告發,旋即被俘。
八十天後,他巧罵洪承疇,留下絕命詩,『三年羈旅客,今日又南冠,
無限河山淚,誰言天地寬!已知泉路近,欲別故鄉難。毅魄歸來日,靈旗空際看。』後,慷慨就義。
與他一同就義的,還有伯父夏之旭,岳父錢,岳父的兄長錢等三十餘人。
岳母徐氏悲憤交加,也於同日投水自盡。
而在此之前,夏完淳岳父的長子錢熙招募鄉勇時,已被清廷殺害。此外夏完淳的親姐夫侯文中父子六人,表妹夫侯智含等也早已殉國。
夏完淳妻子錢秦篆悲痛之下不幸沒有保住胎兒,夏完淳唯一的遺腹子,
出生就天折,錢秦篆隨後出家,一生未離寺廟半步。
十四歲的年紀,夏完淳就背負著國讎家恨,刀劍加身,洪承疇以高官厚祿誘惑,未改其對於國家和民族的忠誠。
清軍入關,抵抗者不知凡幾,但像夏完淳這種,抵抗到他自己家,伯父家,岳父家,姐夫家,加上老師全部為國而死,自己十六歲就慷概就義的,
極少極少。
哪怕幾百年後之人聽聞他的事跡,都要為他的壯烈和忠貞灑下一淚水,就更別提此時了。
而船老大聽到錢大昭的質疑,頓時就有些不高興了,他拍了拍錢大昭的胳膊,「我兒子都知道,萬歲爺怎麼可能不知道,你跟我來。」
隨後船老大帶著二三十個士子走到了距離定海縣城不遠的山崖上,一尊即將完成的雕像正矗立著。
這是一個年輕充滿了朝氣的士子,他左手按劍,右手戟指北面松江府的方向,腦袋微微朝後看著,臉上帶著幾分笑容,眉眼間透露出堅毅的神色,
仿佛在對後面的人說,『諸君,楊帆出兵,衣冠還鄉。』
錢大昭淚眼婆娑,他看到雕像下還有一塊石碑,正面刻著一行字『願我族人,生生世世永遠記得夏完淳。』
後面刻著四句詩,『悲歌慷慨千秋血,文採風流一世宗。我今年華垂三九,頭顱如許負英雄。』
落款是河仙莫昭甲午年(1774)正月十五有感夏君父子忠貞壯烈留筆。
這是後世柳亞子紀念夏完淳時所寫的詩,莫子布拿來稍微修改後,當做是自己所做了。
錢大昭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眼淚如泉水般噴出,對著尚未完成的夏完淳像,不停的磕頭,一直磕到額頭鮮血淋漓。
「不意今日復見祖宗神像,天下尚有人記得他未及弱冠就為國盡忠。」
錢大昭哭嚎著抬起血紅的額頭,招手讓自己的兒子錢東垣過來,「我兒,你快來,快來拜過祖宗!」
錢東垣奇怪的看了父親一眼,「夏忠是我祖宗嗎?」
錢大昭哭著說道:「夏公之岳父錢公彥林先生乃是我們同族,他與夏公一同就義之後,夏公之妻悲痛於遺腹子天折,遂遁入空門。
而在遁入空門之前,她將夏公長女交由我嘉定錢氏撫養,長大之後,就嫁入錢氏之門,乃是你的六世祖母。」
待到兒子跪下磕頭之後,錢大昭卻站起身來了,他對著身後都眼眶泛紅的江南士子喊道:
「我乃嘉定錢大昭,子殺我祖宗,害我族人,自今日起,我就要追隨漢家真主,驅逐虜了,誰要報予滿清,請即刻前去。」
此時,方才站在錢大昭身邊的士子也猛然占了出來,他掏出一把剪刀,
咔一聲剪掉自己的辮子。
「我是鄞縣張復,百二十年前的張蒼水就是我伯祖,今日我也要投奔光中陛下了,老子要跟韃子干到底!」
「錢兄,我是華亭陳秋澤,陳公子龍正是我祖,今你我同去,就算立刻戰死,到九泉下也有臉去見祖宗了。」
「同去,同去,我祖徐閣公知曉了,也定然可以含笑九泉了!」
這些由于敏中家僕於東配合林喬蔭選出來的忠臣之後們,終於沸騰了,
他們紛紛在夏完淳雕像前剪掉辮子。
祖先的血性,在這一刻,從他們身上復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