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濛濛,小橋流水,一粒粒朱紫色的楊梅,隱藏被濛濛細雨打濕的綠葉中。
時值梅雨季節的尾聲,七月中的江南少了幾分濕漉漉的不爽,多了幾分即將到來的燥熱。
江蘇太倉州嘉定縣望仙橋錢氏的河東宅中,一個四五十歲的儒者手裡拿著一本書,望著北方久久無語,似乎想要讓目光穿透這雨幕一般。
既然是錢宅中,此人大概率是姓錢了。
而在從浙江杭州到江蘇蘇州,這個素稱有天堂下有蘇杭美譽的地方,自漢人南渡之後,文華世家就多不勝數。
但即便在這浩如繁星的詩禮簪纓家族中,江南錢氏仍然是極為耀眼的那一顆。
錢氏歷來號稱有兩支,一支自稱出自戰國時越國王族,另一支則基本都稱自己乃是大名鼎鼎的吳越王錢後人,
到了此時,經過幾百年的合宗、續譜、認家門,吳越地區的錢氏,基本就只剩下這兩個祖宗了。
比如此時正倚門而望的錢大昕家,就是如此。
他們家祖籍蘇州常熟,本沒有特別宣稱自己是吳越王錢的後裔,但錢大昕名動天下之後,杭州的錢氏家門找上門來了。
於是,錢大昕全族,立刻也就成了吳越王錢的正統後人。
錢大昕生於雍正六年(1728),乾隆十九年中進士(1754),前年乾隆四十年(1775)父親去世後,回到老家居喪。
歷史上,錢大昕回來之後就沒有再出仕,而是到各地主持講學等,晚年學術大成『門下士積二千餘人,其為台閣、侍從、發名成業者,不可勝計。」
他是有清一代最為出色的文學家、史學家、語言學家,對後世構擬上古語言,有極大的貢獻,更被陳寅恪先生稱為清史第一人。
因此哪怕在文學之士多如牛毛的江南,錢大昕也是居於山巔的那一個。
未幾,綿綿的梅雨小了很多,遠處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士子舉著油傘快步而來,眉眼間與錢大昕還頗有幾分相似。
不過他可不是錢大昕的兒子,而是錢大昕的幼弟錢大昭。
看到兄長期盼但是又有些躲閃的眼神,錢大昭一時間竟然有些不忍上前去。
而錢大昕看到了幼弟的遲疑,隨手合上了手中的書卷,最後返回書房,
找了一個椅子坐端正。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錢大昕喃喃自語了幾聲,隨後問道:
「汝去北地遊歷,一定是見到紀的紀總裁了,我聽到風聲,說他在為某位保存古籍孤本,不知進展如何?」
昔年錢大昕在京城為官的時候,與紀的紀曉嵐關係極好,兩人一起編修《熱河志》,被時人稱為南錢北紀。
弟弟錢大昭點了點頭,「紀總裁沒有瞞我,南邊那人確實這麼要求過他,還是蔡新蔡學士親自告訴他的。」
錢大昕臉上露出了笑容,很是贊同的點了點頭,「到底是漢家君王,知道何物最為寶貴,尚在嶺南一隅,就已經心繫全盤了。」
錢大昭也低聲說道:「我在京城,還聽到另一個消息。
說北河慘敗之後,連宗室的黃帶子和紅帶子都給砍了腦袋,唯有阿桂和少數一些將官的屍首被完整送了回來。
還是南邊那位用大海船送到登州附近的,說這是他讚賞阿桂等為國成守西域,特意開恩。」
「哈哈,真真是好手段!」錢大昕又撫掌大笑,「這樣一來,朝廷哪怕污衊莫光中一萬句,阿桂屍首一到京城,世人就都看到莫光中的心胸了。」
錢大昭頗有些無語,笑著對兄長說道:「自小弟歸家,兄長只問了兩句,卻已經不吝讚美了,三十年來,我可從未見兄長如此誇耀過其他任何人。」
「此人,是個異數啊!」錢大昕收起笑容,意味深長的長嘆一聲,「我詳細了解過此人的生平,到現在都沒懂,他是怎麼在十二年間,就崛起到如此地步了。」
錢大昭自小就跟著兄長,以治史見長,他搔了搔腦袋,「漢太祖七年而有天下,光武皇帝六年便中興漢家。
唐太宗之李家,十一年間便剪滅隋末群雄,洪武太祖推翻蒙元,興復漢家也不過十三年。
可自莫光中起事,十二年間連兩廣福建都未能全下,亦不知蟄伏,打下廣州就草草稱帝。
難道兄長認為他也能算是漢祖唐宗這樣,五百年一出之帝王嗎?」
「你啊!」錢大昕用右手食指朝錢大昭點了點頭,「你這史,還治的不到家啊!
漢高祖時期,天下苦秦久矣,秦軍主力也不是他擊滅,而是借了楚霸王之力。
光武皇帝時,王莽篡漢,肆意妄為,陷百姓於水火,龍氣早無。
李唐下關中時,隋煬帝已經三征高麗,開大運河,天下板蕩,烽煙四起。
蒙元時,子諸帝殘暴不仁,漢家志士反抗就沒有停過。
但你看今時今日,雖然乾隆是旗人,但咱們也得承認,此時四海昇平,
升斗小民生計還是可以維持的,朝廷精兵數萬,也遠未腐朽。
這種盛世,歷來別說造反成功,就是造反鬧大者,也寥寥無幾。
反而莫光中,硬是用十二年時間,以一己之力,挑動天下,到如今,竟然有了改朝換代的徵兆。
其十二年能有如此成就,已然是極為厲害的了,且我看他草草稱帝,恐怕就是為了麻痹你等見識不全者。」
錢大昕說著,他站起身來,左右走了兩步,「此外我夜觀天象,竟然發現不知何時,紫微宮中帝星光芒萬丈,其餘天柱、六甲等皆隱匿不見。
甚至原本環抱帝星的後、妃、太子、庶子皆黯然無光,此等天象,大逆平日,有天翻地覆破混沌之象。」
錢大昭其實平日不怎麼信這玩意,只是當做愛好來研究,聽到兄長這麼說,頓時也有些色變,「聽起來,這像是有人在逆運勢而行?」
錢大昕低聲說道:「確切地說,這叫逆天而行!而且不是一個人,是很多人在逆天而行。」
錢大昭住了,半響之後幽幽說道:「我原本有一事不想對兄長說,今日想來只覺手腳冰冷,若是真有人逆天而行,恐怕還印證在了另一位身上。」
錢大昕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你這麼說,那就一定是於太保出事了。
錢大昭點了點頭,「於太保已經於兩月前在京城病逝了。上諭,於太保為國事夙興夜寐,堪稱典範,因此特許葬於京城,不用南歸!」
於太保就是于敏中,他是鎮江府金壇縣人,與錢家祖籍很近,雙方算是鄉黨,往來非常密切。
錢大昕沒想到于敏中竟然已經去世,且這種重臣去世,江南士林間竟然連傳聞都沒多少,錢大昕的心直往谷底沉去。
一種不好的預感開始越來越強烈,他口中忍不住念叨道:「怎麼會如此,怎麼會如此?」
錢大昭知道兄長跟于敏中頗有往來,心中不忍,嘴上卻還是說出來。
「不但於太保去世了,一直在他身邊服侍他的侄子於時和,也仿佛消失不見了一般。」
說著,錢大昭摸出一個皺皺巴巴的白絹布遞給錢大昕,「這是紀總裁交給我的,他說這是於太保留給兄長的書信。」
錢大昕強忍著不讓自己的手顫抖,隨後小心翼翼的打開,只看了不到一分鐘,他就慘叫一聲,哇的一口血噴了出來。
「叔子兄,你死的好不值啊,你死的好冤枉啊!」
錢大昭趕緊過去扶住兄長,只見錢大昕面如金紙,鮮血流到了胸口的衣襟上,淚珠滾滾而下。
「是乾隆殺了他,乾隆殺了叔子兄,可憐他為韃子效命三十載,彈精竭慮卻落得如此下場。
乾隆老兒就為了三百萬兩銀子,就殺了叔子兄全家,太心狠了,太心狠了!」
錢大昭聽完,也被嚇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原來於太保已經提前知道了自己的結局,他久在中樞,早已看透了乾隆的面目。」
兩兄弟又氣又怒又驟生兔死狐悲之感,還未起身,錢大昕之子錢東壁,
又驚慌失措的跑了進來。
他看到父親與叔叔滾落在地上,四周還有血跡,被嚇得大叫一聲,趕緊撲過來查看。
錢大昕把他一推,兩兄弟趕緊站了起來,錢大昕不顧胸前血跡,低聲喝道:「發生什麼事了,如此慌慌張張的?
錢東壁趕緊回答道:「孩兒剛得到消息,巡撫撫標五日前趕到了東台和長洲,帶走了徐述夔全家與沈太師一家三十餘口,東台縣令塗躍龍更是直接被鎖走了。」
錢大昕證住半響後,突然開始劇烈的喘息起來了,「朝...韃子又要掀起詩案了,他們這次是衝著咱們江南的錢糧來的。」
錢大昕所說的這個詩案,就是歷史上著名的一柱樓詩案。
徐述夔在他刊印的一柱樓詩中,引用了被清廷下令封殺的呂留良之著作,被人揭發後,擴大為了文字獄大案,
「乾隆到底是怎麼想的,他不想要江南了嗎,敢在這個時候還掀起詩案?》
錢大昭又驚又怒,在他看來,朝廷此刻要做的是安定江南,依靠江南土紳來抵禦南邊的莫光中啊!
怎麼可以繼續掀起詩案,這不是把人往莫光中那邊推嗎?
錢大昕張開滿是鮮血的嘴巴,無聲的慘笑一聲,「誰叫我們吳人素來給人以民風柔弱之感呢。
乾隆這是想在莫光中北伐之前,擢我江南財富,養別處精兵啊!』
錢大昭無言以對,聯想到數月前,和坤從京城下來連騙帶嚇,從揚州鹽商那裡弄走數百萬兩銀,兩江總督高晉又在兩江瘋狂催逼錢糧之事,心中開始相信兄長所說了。
「今別無他法,韃子看來是不打算把我們吳人當人看了。
阿弟你回來時日尚短,未引人注目,立刻就走,去城西別院。
別院中有兩人自溫州府而來,他們是星火先生的隨從,找到他們,連夜去泉州。」
錢大昭聽完,震驚的看向了兄長錢大昕,他猛地吞了一口口水,沒想到兄長已經和莫光中的人有接觸了。
「快去,別人在新朝沒有位置,我們錢氏還是有的。」錢大昕下定了決心,滿是鮮血臉上綻出了一個有些可怖的笑容。
「因為我們錢氏精通考據之學,上承顧亭林。莫光中要復漢家衣冠與漢家禮儀,萬萬不能少了我們。」